兩百五十四章 大膽呂洞玄

若是有人能夠禦風淩空俯瞰欽天監,就可以看到仿佛一條細微銀線,輕輕鬆鬆切開了一大塊厚重黑布。

徐鳳年和那位“大駕光臨”於人間的龍虎山初祖,一同破開李家鐵甲的步軍大陣。

身先士卒的京畿射聲校尉李守郭,不湊巧位於步陣正前方,這名武將胸口像是承受了攻城錘一記重擊,狠狠摔在七八丈外,身邊都是同病相憐的麾下士卒,就算披掛了重甲,絕大多數甲士仍是直接昏死過去,偶有如絲如縷的痛苦呻吟,昏昏沉沉的李守郭使勁晃了晃腦袋,用咬破嘴唇來清醒自己,竭力睜大眼睛,艱難扭頭看向那兩位鑿穿陣型的罪魁禍首,一個背影,不穿蟒袍著縞素,已經收刀,輕輕揮了一下,直接抖落刀尖上的絮亂紫電,後背被猩紅鮮血浸透,如雪中血,格外醒目。

接下來李守郭悚然發現,那名提劍仙人的胸口出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就那麽突兀空白著,但是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仙人依舊滿臉無所謂的神色,身軀給硬生生捅出一個大洞,就跟女子給繡花針在手指刺出一滴血差不多。

蓮花冠老道站在提劍仙人身邊,後者盯著屏氣凝神的年輕藩王,微笑道:“沒事,這家夥依舊沒有動用北涼氣數,既然他如此托大,再挨上七八刀都不打緊。這麽個換命法子,我不虧。”

不同於其他仙人的種種祥瑞氣象,頭頂蓮花冠的老道士身穿式樣古舊的普通道袍,並無天師府如同廟堂公卿的紫黃顏色,其實這也正常,作為老離陽的首位護國真人,那時候的龍虎山還未崛起,雖然自封了道教祖庭,但是天下道統依舊隻認大奉一朝真人輩出的武當,天師府趙家道士那時自然還未開披紫著黃的先河。

老道士雖說對徐鳳年兩次出手都稱得上雷霆萬鈞,但是從頭到尾,僅就氣態而言,全然異於大多數趙家後輩仙人的氣勢淩人,此時老道人望著始終沒有換氣的年輕藩王,歎息道:“何苦來哉?徐鳳年,你知道自己一路行來,舍棄了多少東西嗎?真武法身,秦帝之氣,這也就罷了,畢竟百世千年的事情太過飄渺,可如今連眼下這一世的性命也不管不顧了?”

徐鳳年沒有理會老道人的問話,抬頭望向欽天監那座僭越離陽禮製的通天台。

雙方心知肚明,在徐鳳年換氣之時,就是提劍仙人和蓮花老道的全力出手之際。是道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各顯神通。老道人之所以有這份跟年輕藩王閑聊的閑情逸致,談不上任何善意,無非是拖延下去,兩人勝算更大,他們的仙人無垢之軀,可以玉碎,卻不存在受傷的說法,但是徐鳳年不一樣,世人所謂的陸地神仙,歸根結底,還是人。哪怕是那個曾經遭到天譴的天人高樹露,就體魄而言,依舊難以跟真正的仙人相提並論。真正讓兩位龍虎山祖師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是以徐鳳年的見識,明明知道仙人的無垢,任你是神兵利器也傷不了分毫,但是隻要“有垢”,那便是致命的,會直接削減數世甚至十數世辛苦積攢下來的道行善果,所以徐鳳年的真正兵器,不是那柄普普通通的北涼刀,而是北涼氣數!

徐鳳年收回視線,突然笑了,“老真人先前‘開山’‘登天’兩式,在下感激不盡。來而不往非……”

那個“禮”還沒有說出口,徐鳳年就已經原地消失,然後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蓮花冠老道人身前,涼刀橫抹向後者的頭顱。

老道士灑然一笑,雙手負後,腳步輕踩,向後小挪數步,腳底步步生蓮,身形飄逸,衣袂則紋絲不動。

天人不逾矩。

年輕藩王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徒勞無功,涼刀繼續抹去。

但是就在老道人剛要站定的位置,又一位徐鳳年出現在他身前,如影隨形,繼續保持相同的姿勢,涼刀橫抹大好頭顱。

老道人又橫移數步,閑庭信步,堪堪躲過涼刀的鋒銳。

雖是與佛經上所載“金剛不敗”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無垢之體,但是老人不相信這個姓徐的年輕人當真不會耍些心機,真就傻乎乎從始至終用涼刀砍人,然後自己把自己活活耗死。這個年紀輕輕就登頂人間的西北藩王,本就是個招式繁多層出不窮的難纏對手,尤其是連王仙芝都打殺了,難保不會有壓箱底的本事。老人樂得靜觀其變,不妨以不變應萬變,現在本就該是他身負傷勢的徐鳳年氣急敗壞才對,老人隻需要耐心等到年輕人忍不住要狗急跳牆的那個關鍵瞬間即可。

蓮花冠老道人踏罡步鬥,縮天地於方寸間,每一次移形換位都看似簡單兩三步而已,但是都能讓那柄涼刀落空。

由於生死相向的兩人出手太快,轉瞬間欽天監廣場上就出現了不下百位徐鳳年,而那位龍虎山趙姓仙家依然神態閑適,在愈發狹窄的廣場上穿梭自如,如同一尾在江湖中悠然自得的遊魚。

手持符劍鬱壘的龍虎山初代祖師爺沒有著急出手解圍,一則根本不需要他畫蛇添足,二來每過一瞬,就意味著死期將至的徐鳳年脖子上那根繩索越來越緊,而勒繩之人,恰好是徐鳳年本人。

他右手持劍,以立劍式豎在身前,左手彎曲拇指,輕輕刺破食指,然後開始在那柄相傳斬殺過無數魑魅魍魎的桃木劍之上,畫符。

食指流出的血液不是鮮紅色,而是色澤潔白,且光華璀璨,如同指尖懸有明月。

太安城有數股原本被各自建築鎮壓的氣脈,迅速湧向欽天監。

符成之時,便勝券在握了。

容顏永葆青春的清逸仙人嘴角悄悄勾起,我堂而皇之畫符,你能忍?

————

在武道修為並不出眾的離陽甲士看來,就是一眨眼功夫,廣場上就出現了幾十個北涼王,再眨眼,就人數破百了。先前沒有被撞暈過去一千餘李家甲士就一個個呆若木雞,隻能幹瞪眼。

內心深處,這些離陽精銳心情無比複雜,對驕橫跋扈的年輕藩王忌憚畏懼更多,仇恨反而要少一些,看似荒誕,但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早年江湖,天下美嬌-娘有幾個不愛慕李淳罡的?天下武人有幾個不崇敬王仙芝的?與他們為伍,共在世間,說到底隻要不是牽扯到不共戴天的死仇私怨,大多都是心生向往的。離陽崇武,是靠鐵蹄和刀子打下的江山,祁嘉節一介白衣之身,為何在太安城能夠當上許多龍子龍孫的授業恩師?棠溪劍仙盧白頡為何破格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市井巷弄皆是喝彩聲?而隨著一個驚人消息在最近傳出,都說年輕北涼王曾獨身一人與北莽軍神拓拔菩薩轉戰西域千裏,殺得天昏地暗。不管太安城的文人文官怎麽想,吃兵餉的漢子,就算嘴上也會說著這種事情,多半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胡亂吹噓,為自己這趟入京鼓吹造勢而已。可是不管真相如何,軍中武人,心底多半都會有些遺憾,覺得你徐鳳年咋的就沒幹脆利落在西域把那個拓拔菩薩給宰了?若是真給你摘下頭顱,咱們這幫吃皇糧的,大不了以後再罵你的時候嘴上稍稍積德嘛。

相反,李家甲士對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仙人,卻從最先的敬若神明,迅速生出了一股敵意,徐鳳年一鼓作氣當街殺掉數百鐵騎,手段狠辣是不假,可是那支來曆不明的重騎軍突然人人變成金甲仙人,這等仙家手筆,實在太讓人寒心了。原本麵對強敵,我輩武人,就當沙場走一遭,戰死即戰死,但是這麽不明不白死了,何其憋屈?何來壯烈?恐怕誰都會死不瞑目吧。

高牆之上,洛陽雙指提著酒壺,輕輕晃動,笑道:“曹長卿是不能插手,你鄧太阿好歹跟他有點沾親帶故,就在這裏看熱鬧?”

附近無人,鄧太阿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扮高人的家夥,此時就蹲在曹長卿腳邊,沒好氣道:“就那點屁大關係,當年在東海早就用完了。”

曹長卿打趣道:“就不要為難咱們桃花劍神了,這場架,我當然是不能插手,但事實上誰都不好插手,就像昨天在下馬嵬驛館,到最後瞧著是我和鄧太阿兩個打一個,但想必你洛陽也知道,到了我們這個位置,人數多寡,意義不大。當然了,臉皮子也很重要。”

鄧太阿好像記起一件事,“論關係,那個神出鬼沒的呂祖才該幫忙才對吧?”

洛陽猶豫了一下,一語道破天機,“當年那個人之於高亭樹,就像王仙芝之於李淳罡,以及現在的他之於王仙芝。那麽,誰是下一個?”

饒是鄧太阿也目瞪口呆,轉頭瞥了眼曹長卿,後者輕輕點頭。

鄧太阿突然有些怒氣,破天荒爆了粗口,“狗日的,這小子怎麽慘?!原本是要給那呂祖轉世來降服的?!”

洛陽譏諷道:“要不然你以為?”

然後洛陽瞥了眼天空,“天道循環,天理昭昭嘛。”

曹長卿緩緩道:“既然呂祖連天門都能退出來,未必就會依照此理行事。”

鄧太阿冷笑道:“好一個未必!”

洛陽笑眯眯道:“不樂意?”

鄧太阿深呼吸一口氣,“算了,哪怕我肯幫忙,那小子也不樂意。”

洛陽喝了口酒,臉色雲淡風輕了,“那是。”

鄧太阿突然站起身,抖了抖手腕,沉聲道:“欽天監的恩怨,徐鳳年他自己解決,死在這裏就是他的命,反正今天活下來,以後下場也‘未必’就能好到哪裏去。但是謝觀應這隻腿腳利索的老兔子,我鄧太阿這次要好好追一次。”

————

過了青州襄樊城,廣陵江就算到中下遊了。

一位年輕道士帶著徒弟小道童,一起坐在江畔盤腿靜思。

小道童靜思靜思著就開始直接打盹了。

年輕道士也不出聲斥責,每次搖搖欲墜的小道童要後仰倒去,他就伸手扶一下。

這位衣袍樸素的年輕道士,正是武當當代掌教李玉斧。

帶著徒弟餘福沿著廣陵江,為了護送那條龍魚走江入海。

突然,李玉斧身體一震,耳畔傳來輕輕兩個字,“玉斧。”

李玉斧緩緩轉頭,看到一個同樣年輕的道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笑臉和煦。

那個道人和徒弟餘福,坐在李玉斧一左一右。

李玉斧熱淚盈眶,就要起身作揖行禮。

那人趕緊擺手道:“別,咱們山上,不興這個。”

但是李玉斧仍是執意起身,畢恭畢敬,哽咽道:“貧道李玉斧,見過掌教小師叔。”

被李玉斧稱呼為小師叔的年輕道士滿臉無奈,“你啊,真像俞師兄,怕了你了。以前在山上,掌管戒律的大師兄都沒俞師兄這麽講究,那會兒世子殿下每次打完人後送出手的書籍……嗯,你懂的,就是那種圖畫比字還要多的那種,大師兄每次翻箱倒櫃繳獲後,那都是舍不得丟的,唯獨俞師兄發現後,是要揪著我耳朵罵人的。所以玉斧你以後要是撞見山上小道士私藏這類書籍的話,罵幾句就行了,可別打……真要打也行,但記得告訴他,以後哪天修道有成了,就會把書還給他。大師兄當初就是這麽跟我說的,你看,後來我不就有些出息了嗎?”

李玉斧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會心一笑。

武當山的年輕師叔祖,李玉斧的小師叔。

那就隻能是當年那個騎青牛逢人便笑的洪洗象了。

年輕師叔祖望著江水滔滔橫貫中原的廣陵大江,出神片刻,這才說道:“先前走得拖泥帶水,是沒辦法的事情。這次來,除了很想親口跟你打招呼之外,還要跟你借一次劍。”

李玉斧竟是半點一頭霧水的神情都沒有,隻是鄭重其事點了點頭。

洪洗象抬頭望著天空,“當年不去,以後也不去了。所以那件事,就隻好辛苦你了。”

李玉斧眼神清澈而堅毅,“小師叔且放心。”

兩人一同站起身,洪洗象拍了拍李玉斧的肩膀,微笑道:“比我有擔當多了,如果你早些上山就好了。我一定把書借你。”

李玉斧笑著。

沒有半點心目中那個小師叔高大形象轟然倒塌的念頭。

這樣的小師叔,恰恰才是他的小師叔。

李玉斧將身後所背的桃木劍摘下,交給了小師叔。

洪洗象接過桃木劍,低頭看了眼那個小道童,突然對李玉斧說道:“玉斧,修道不要為‘長生’兩字誤,修行不能一心做仙枉做人,這個道理,幫我告訴我自己。”

李玉斧回答道:“會的!”

洪洗象輕輕一拋,將那柄再尋常不過的武當桃木劍拋向廣陵江中,輕輕笑道:“修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走!”

當洪洗象拋出桃木劍的那一刻,天雷滾滾,聲勢頓時壓過了江濤。

似有天人高坐雲端,向人間大聲怒喝道:“呂洞玄,你大膽!”

洪洗象仰頭大笑道:“貧道膽大包天已有八百年了!”

依然在鞘的桃木劍先是在江麵懸停片刻,然後一閃而逝。

天上天人頓時噤聲!

李玉斧望著江麵,沒有轉頭。

小師叔走了。

三尺氣概。

千古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