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將軍遲暮

議事結束後,徐鳳年帶著徐北枳專程去一座小院拜訪老將何仲忽,到了以後才發現燕文鸞也在,四人圍坐石桌,徐鳳年看著難掩滿臉疲憊的左騎軍統帥,有些憂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兩年裏突然糟糕起來,給人一種日薄西山的暮氣感觀,以至於在第一場涼莽大戰過後,老將曾經私下向清涼山和都護府遞交辭呈,同時向徐鳳年和褚祿山舉薦了鬱鸞刀擔任左騎軍第二副帥一職,之所以沒有讓那位名聲鵲起的年輕幽騎主將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騎軍大局,也是這位功高權重老人的老辣所在,畢竟桀驁難馴的涼州邊軍素來輕視幽州軍伍,出身中原豪閥的鬱鸞刀又與涼州邊軍並無淵源,若是驟登高位,得以單獨執掌一軍,未必能夠服眾,一旦在第二場涼莽戰事裏出現紕漏,毀掉一名北涼兵法大材不說,還會貽誤邊關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難辭其咎,那就真是晚節不保了。

隻不過何仲忽能夠摒棄山頭之見,建議鬱鸞刀成為左騎軍名義上的三把手實際上的當家人,足可看出這位春秋老將的肚量和遠見,而且在先前徐鳳年拿左右騎軍開刀,有拆東牆補西牆嫌疑地補充其它騎軍實力,例如抽調兵馬給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響應,決無異議,在這一點上,綽號錦鷓鴣的右騎軍主將周康,顯然就要遜色許多,明裏暗裏都有頗多怨言,雖然徐鳳年私下也笑罵過周康是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但畢竟當年周康就是為他送行的數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誼,某種意義上,周康跟那會兒尚未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有過一場患難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夠爽利,徐鳳年其實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周康的反應也屬於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對懷陽關都護府唯馬首是瞻的姿態,在左騎軍內部就有些碎言碎語,許多青壯派武將都不太理解,覺得老將軍太好說話,削減了左騎軍的勢力不說,還白白墮了左騎軍的威名。徐鳳年之所以特意蒞臨此地,就緣於一場左騎軍內訌風波,徐鳳年就是想要先聽聽何仲忽的想法,不到萬不得已,清涼山不會插手左騎軍事務,相信燕文鸞這趟火急火燎趕來,也有幾分給老友撐腰給整個北涼邊騎瞧一瞧的意思在裏頭。

小院四人不飲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大駕光臨,滿臉驚喜,作為北涼鐵騎實權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了解龍眼兒平原的大致過程,知道徐鳳年大快人心地親手殺掉了柔然鐵騎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陳芝豹先前來到懷陽關,所以徐鳳年之前在議事堂話語盡量言簡意賅,臉色蒼白得厲害,更讓老將感到愧疚,總覺得是涼州騎軍的過錯,對不住大將軍徐驍的栽培,到頭來竟然害得大將軍的嫡長子事必躬親,連殺人也要親自上陣,那麽還要他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做什麽?作為燕文鸞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當然還有一層隱蔽身份,老人曾經也是徐家扶龍派的成員,這撥人當初以謀士趙長陵為首,陳芝豹作為接班人,既是大將軍徐驍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騎軍主將之一的吳起,燕文鸞何仲忽等人都屬於中堅力量,姚簡葉熙真兩位義子與他們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龍派譏諷為倒龍係的李義山一派,在總體實力上就要孱弱許多,若非在最後關頭是王妃吳素明確表態不支持徐驍叛出離陽劃江而治,恐怕也就沒有徐家稱王北涼的說法了,也許如今徐鳳年是整個廣陵江以南廣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涼邊軍徹底沒有老人的說法,因為都是謀逆敗亡的死人。由於這麽一層難以啟齒關係,何仲忽對這位力挽狂瀾的年輕藩王,一直有些晦澀難明的心思,不從左騎軍內部提拔嫡係順水推舟地擔任下任主帥,而是揀選外人鬱鸞刀來鳩占鵲巢,遲暮老人未必沒有一份補償和贖罪心理。

北涼步軍第一人燕文鸞臉色陰沉,直截了當道:“王爺,有件事想必你也聽說了,李彥超那小子就是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帶到今天的位置,對他比親兒子還親,無非是沒給他一個左騎軍主帥,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著跑去給周康當副手!這個小王八蛋帶兵打仗的確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後絕對要用而不能大用,撐死給他當官當到一軍副將!”

徐鳳年還真沒料到極少流露情緒的燕文鸞會如此大動肝火,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應對,造反,忘恩負義,品行不端,這些分量極重的詞匯,從燕文鸞這種屈指可數的封疆大吏嘴裏說出來,那幾乎就能讓任意一名北涼中高層武將徹底無緣實權高位了,事實上徐鳳年對名聲在外的李彥超並不陌生,北涼四牙之一,與典雄畜、韋甫誠和寧峨眉三人齊名,戰功卓著,在邊軍中,是除去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這撥春秋老人之外,僅次於劉寄奴寥寥幾人的驍將,因為正值當打之年,是那種可以為徐家再打二十年勝仗苦仗的重要將領,隻不過跟龍象軍副將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頭人物,毀譽參半,如果是擱在離陽官場,屬於三天兩頭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裏彈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鸞,轉頭對徐鳳年苦笑道:“王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是攔不住的,既然周康許諾將來會讓李彥超繼任右騎軍主帥,就由他去吧,彥超這孩子在左騎軍裏征戰多年,立下的軍功也足以當得起這份前程。人往高處走,沒有錯。”

燕文鸞有些無奈,其實不是他對李彥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順眼,無非是想著幫何仲忽把話題挑起,由他燕文鸞來做惡人,那麽抹不開麵子何仲忽接下來隻要點個頭即可,李彥超不是不可以離開左騎軍,但是絕對不能助長此風,否則錦鷓鴣那家夥手裏的小鋤頭還不得刨得飛起?你何仲忽本就病的不輕,難道將來真要躺在病榻上還要聽見右騎軍分崩離析的噩耗?當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鸞歎息一聲,與何仲忽認了大半輩子,對這個老家夥是十分佩服的,臨老卻並無家眷,隻養了幾匹跛腳老馬,治軍帶兵,就跟一個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軍中,與普通士卒無異,絕無半點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彥超這些年輕人,可謂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從小卒子培養成功勳將領了,聽到李彥超要離開左騎軍,燕文鸞怎能不怒火中燒?清官難斷家務事,看得出來,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誤了李彥超的仕途,唯恐年輕藩王對李彥超產生惡感,以至於到了錦鷓鴣的右騎軍中也難以升遷。

徐鳳年思量片刻,緩緩說道:“說實話,隻要李彥超還留在關外,是在左騎軍效力還是轉去右騎軍爬升,對我而言並無區別,再者左右騎軍極端排外的傳統也確實不利於北涼,畢竟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就算沒有李彥超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讓左右騎軍進行一些武將互換,當初我對北涼境內三州軍伍大舉整合,隻設置十四實權校尉,但是第一場涼莽大戰在即,我怕動靜太大導致邊軍不穩,會影響到戰局,這才沒有去動關外邊軍。”

燕文鸞眯起那隻獨眼,沉默不語。

邊軍改製,燕文鸞並不反對。

但是讓這位北涼步軍主帥感到不太適應的一點,是年輕藩王這麽不拖泥帶水地當麵提出,尤其是此時左騎軍內亂橫生之際,在何仲忽即將因病退出邊軍之時,這些話,就顯得有些肅殺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老人滿臉頹喪落寞,眼神恍惚。

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貴老人,隻有等到了人在病中,萬念俱灰,才開始反羨貧賤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樣,他雖然在北涼邊軍位高權重,但是膝下無子孫可繼承家業,甚至在北涼關內也無一處置業別院,與懷化大將軍鍾洪武那種把整座陵州當做後院的春秋老將,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態病容,是英雄遲暮。

而這種無可奈何的英雄遲暮,徐鳳年很熟悉。

————

徐鳳年和徐北枳離開院子,徐北枳眉頭緊皺。

徐鳳年笑問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不幫著何仲忽安撫左騎軍?”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門,“何仲忽也就罷了,你就不怕惹惱了燕文鸞?不怕兩位老人覺得你心性涼薄?把你當成一個刻薄寡恩的藩王?”

徐鳳年和徐北枳並肩走在陰暗巷弄中,伸出一隻手貼在牆壁上輕輕抹過,邊走邊說道:“那你就當我是欺負老好人吧。”

徐北枳打趣道:“難道不是?整個北涼邊軍誰不知道錦鷓鴣的暴脾氣,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這個北涼王才對右騎軍事事忍讓。說到底,何仲忽淪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個罪魁禍首。”

徐鳳年說了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言語,“徐驍以前很喜歡念叨過一句話,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覺得這種大道理都是屁話,後來才發現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就這麽讓何仲忽窩窩囊囊地離開左騎軍!”

徐鳳年感慨道:“我對鬱鸞刀寇江淮謝西陲這些才華橫溢的外鄉年輕將領,當然很看重,但對何仲忽這些跟隨徐驍榮辱與共的北涼老人,那種感情……”

徐鳳年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種感情,大概就像就像自己家中的長輩。

徐北枳笑問道:“既然如此?”

徐鳳年回答道:“那就去會一會李彥超。”

徐北枳猶豫片刻,還是提醒道:“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李彥超其實意味著很大一撥北涼邊軍將領,野心勃勃,戰功顯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這些人跟燕文鸞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家的家業,是大將軍和身邊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輕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劉寄奴那麽淡泊名利,而且大戰在即,有野心不是壞事,你要潑些涼水,不是不可以,但總不能讓人覺得自己被剝光了扔到冰天雪地裏。”

徐鳳年微笑道:“以前聽說書戲文,經常能聽到一句話,叫做‘寒了眾將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著這個家夥,“怎麽聽著不太對勁?”

徐鳳年嬉皮笑臉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諂媚道:“還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沒好氣掙脫開去,沒好氣道:“一邊涼快去!”

就在兩人彎來拐去來到另外一棟院子的時候,剛好有名青壯歲數的武將從他們身後一路狂奔,屁顛屁顛往院子衝,也許是情況緊急,撞開了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台階後,猶然不罷休,大大咧咧轉頭瞪了一眼,結果冷不丁這一瞧,頓時就噤若寒蟬,當過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認得,可是堂堂北涼王他豈會認不出?!

不等這位左騎軍悍勇校尉請罪,徐鳳年笑問道:“是不是給李彥超通風報信來了?好給他提個醒,本王剛剛去過了何老將軍的院子?”

這名校尉頓時滿頭冷汗,耷拉著腦袋,如喪考妣。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上台階跟這個校尉擦肩而過,率先跨過院子門檻。

院內人聲鼎沸,聚集了不下十位邊軍武將,年紀都不大,可頭銜都不小,眾星拱月,圍著一個約莫三十五六歲的將領,此人身材英偉,即便坐著,也有一股鋒芒畢露的氣態。

正是左騎軍第三副帥李彥超,是根正苗紅的左騎軍出身,聲望極高,自然而然被視為未來左騎軍掌舵人的不二人選。

離陽設置四征四鎮四平十二位常設將軍,征字頭官身最高,正二品,與六部尚書相當,鎮字將軍是從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將軍則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說一位藩王轄境,不該出現足夠媲美鎮字頭將軍的頭銜,最多與平字將軍持平,比如執掌一州兵事的主將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涼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顧大祖、陳雲垂這些騎步副帥,跟燕文鸞袁左宗兩位主帥一樣,都是從二品武將,僅比北涼都護褚祿山低半階,所以幾乎所有青壯武將,都眼巴巴盯著這幾個炙手可熱的位置,等著什麽時候各自軍中的老頭子們退下去了,按部就班輪到他們往前走一步,不說坐上燕文鸞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頭兩把交椅,有朝一日擔任左右騎軍主帥,要麽去那支大雪龍騎軍,或是最不濟離開邊軍擔任一州將軍,都是不錯的路子,所以當新涼王不拘一格提拔了些“外人”之後,無疑會讓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鬱鸞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韓嶗山三人分別占去三州將軍的份額,石符緊隨其後擔任涼州將軍,如此一來,盼頭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了。

眾位武將看到這位大駕光臨的年輕藩王後,震驚之後,所有人都從椅子凳子上不約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聲道:“末將參見王爺!”

原本手腳無措站在徐鳳年和徐北枳身後的左騎軍校尉,也趕緊小跑到同僚隊伍中,這才如釋重負。

一位武將連忙給年輕藩王騰出兩條椅子,徐鳳年和徐北枳坐下後,抬手向下虛按兩下,“諸位都坐下說話,今天不是軍務議事,不用講究繁文縟節。”

所有將領在看到李彥超坦然落座後,這才小心翼翼各自坐回原位,被搶了位置的兩位武將就站在不遠處,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睜大眼睛看著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新涼王。

人屠嫡長子,武評大宗師。

殺過王仙芝,最近又殺了洪敬岩。

大鬧過太安城欽天監,據說連那些從掛像裏走出的天上仙人,已經證道飛升的龍虎山的老祖宗們,都被這位年輕人一鍋端了!

何況眼前這個平易近人的離陽唯一異姓王,在沙場上也從不含糊,虎頭城下一戰,葫蘆口外的千裏奔襲,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所以哪怕這些武將都是左騎軍裏的桀驁之輩,但麵對這位年輕藩王,實在是不敬畏不行,而敬畏之餘,又有由衷欽佩。

北涼百姓尚武,邊軍最重軍功。

新涼王帶領北涼鐵騎大勝北莽蠻子,葫蘆口內斬首築京觀,何等大快人心!

越是如此,在座各位就越是忐忑不安。

年輕藩王為何會出現在小院,他們心知肚明,肯定是奔著李彥超負氣離開左騎軍轉投右騎軍一事來了。

但是整座北涼道誰不知道那鬱鸞刀,是新涼王的心腹愛將?甚至不惜以藩王尊貴身份,還在那支幽騎新營裏掛了名。而這次風波的起源,正是老將軍舉薦鬱鸞刀進入左騎軍!

李彥斌神色平靜,但是眼神深處,透露出濃鬱的心有不甘。

在這名心思深沉的猛將看來,既然新涼王親自來到這裏,雖然尚未擺出興師問罪的架勢,可他李彥斌就斷然不會有好果子吃了。

與李彥斌一起出生入死的將軍校尉們,都替李彥斌捏了一把冷汗,唯恐年輕藩王驟然翻臉,到時候他們這些家夥怎麽辦?且不說他們有沒有膽子跟這位名動天下的新涼王對著幹,就算有那份氣魄膽識,可有意義嗎?這一院子人,夠新涼王一隻手嗎?

徐鳳年笑問道:“這裏有沒有酒?有的話,拿出來。”

李彥超平淡道:“王爺,我們這趟跟隨主帥進入懷陽關,不曾帶酒。”

徐鳳年轉頭對徐北枳說道:“勞煩你一趟?”

徐北枳點了點頭,起身離開院子,自然是去跟褚祿山打秋風。

徐鳳年在徐北枳離去後,玩笑道:“喝酒之前,有件事要跟各位說明白,以前本王曾經在虎頭城內和劉寄奴褚汗青馬蒺藜這些人,喝過一次酒,然後他們就都死了,你們怕不怕?”

李彥超抿起嘴唇,那張棱角分明的英毅臉龐愈發顯得深刻。

領頭羊李彥超不說話,小院氣氛就尤為沉悶凝重。

先前撞了一下徐北枳的校尉眼珠子轉動,打哈哈出聲道:“能跟王爺喝過酒,足夠末將等人回到左騎軍後,好好跟下屬們吹噓它個三五年,雖死不怕!”

徐鳳年點頭道:“在座各位,不怕戰死沙場,我毫不懷疑。”

然後徐鳳年又笑道:“我們北涼邊軍,不怕死不奇怪,如果說有誰怕死,那才奇怪吧?”

這句話一出來,就連李彥斌都扯了扯嘴角,有幾分會心笑意。其餘武將更是哄然大笑。

徐鳳年玩笑過後,就不再說話。

北涼王沉默,李彥超跟著沉默,那麽所有人就隻能乖乖眼觀鼻鼻觀心。

徐北枳從都護府拎了兩壇綠蟻酒過來,徐鳳年拍開一壇酒的泥封,小院裏有些杯碗,像徐鳳年和李彥超兩位肯定是分到盛酒更多的大白碗,其餘將領校尉就看著辦了。唯獨徐北枳沒有喝茶的意思,也沒誰敢勸這個酒。

徐鳳年端起酒碗,“敬各位。”

李彥超和眾人舉起杯碗,大聲道:“敬王爺!”

徐鳳年一飲而盡後,沒有繼續倒酒,“酒喝過了,那本王就隨口說幾句,這次請你們喝酒,談不上敬酒罰酒,隻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見見大家,本王不認識各位,但如果說誰自報了姓名,本王也能夠說出你們的履曆軍功,這些東西,拂水房諜報上早就有,我也一字不差都早早看過,比懷陽關都護府的檔案還要詳細。”

徐鳳年瞥了眼另外一壇還未開封的綠蟻酒,然後望向李彥超,“你覺得在左騎軍爬升無望,就想去右騎軍掙取戰功當上一軍主帥,對於一名武將來說,這沒有什麽過錯,而且我剛剛從何仲忽的院子過來,老將軍也沒覺得你對不住他,反而還勸本王來著,生怕本王在以後的日子裏給你李彥超穿小鞋。”

李彥超欲言又止。

徐鳳年淡然道:“老將軍這十幾二十年中待你們如何,你們比我更有體會,不用本王多說什麽,北涼邊軍在徐驍手上,就隻看軍功不認出身,所以你李彥超在何仲忽的左騎軍是殺敵,在周康的右騎軍一樣是殺敵,也許有了有望躋身主帥的盼頭,殺敵隻會更多。但是,老將軍,到底還是老了,就像我徐鳳年,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不怕,可還是會怕看到徐驍生前那幾年的光景,走到清涼山山頂都要歇息。我爹徐驍也好,把你們當兒子的何仲忽也罷,等到他們真正老了的時候,知道事情才會他們心甘情願服老嗎?”

徐鳳年自問自答道:“那就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出息了,他們才敢承認自己老了。”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李彥超和左騎軍眾人,“今天在那座院子裏,我沒有看到什麽經曆過春秋戰事的北涼左騎軍主帥,就隻看到一個老人。所以我來這裏,請你們喝一壇酒,也希望剩下一壇酒,你們能帶去請那位即將離開沙場的老人,請他喝上一碗,讓老人不要帶著遺憾離開邊關。”

寂靜無聲。

李彥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壇綠蟻酒,走出小院。

到頭來,隻留下徐鳳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歎息一聲,“我本以為你想殺人的。”

徐鳳年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低頭說道:“誰說我不想了?”

徐北枳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給我也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