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赴北莽 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座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為胭脂郡的婆姨,尤為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豔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隻不過胭脂郡也有眾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其中在一座小縣城上,卻住著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而死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著那座不大卻拾掇得幹幹淨淨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後經常坐在屋簷下,看著那隻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著一隻隻玲瓏可筆下文學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麽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鬆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牆上,看著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那位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裏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於贏了,不但北

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鬆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了遠遠後頭。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牆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裏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著今日私塾裏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裏,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係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訂了娃娃親,趙右鬆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麽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凶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隻可惜她隻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鬆說完後,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鬆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鬆重重歎了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遊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齡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麽說的啊。”

趙右鬆哭喪著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後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鬆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撅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鬆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鬆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鬆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隻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牆頭上,一起望著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呆。

突然趙右鬆眼前一亮,直接跳下牆頭,摔了個狗吃屎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後,她才幫忙拿著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鬆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鬆跑到跟前後,才笑問道:“右鬆,怎麽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鬆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說了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鬆才猛然發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後,看到自己後,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鬆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籲籲,趙右鬆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意。

趙右鬆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後還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鬆嘴裏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了。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為了趕路,背著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隻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

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後,就又是這般光景了,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了四隻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鬆後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鬆嘿嘿笑道:“可能是家裏有事吧。”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後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後,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小心燙著”說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

有廢話半點,隻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隻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鬆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鬆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麽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著腦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後,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了。

真漢子!

趙右鬆翻了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隻肉包子,然後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鬆看到這一幕後,有些羨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了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後,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歎了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後,看到了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幹淨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說話。

趙右鬆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後打破沉默局麵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了家小布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

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為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來,然後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紮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了點頭。

趙右鬆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才不像他!我隻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為何對許清這般親昵。

大概是許清那份發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於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了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了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麽猶豫,那就是很多了?!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劈裏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家兩個那麽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隻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後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後徐鳳年就又挨打了。

隻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發,就是輕輕抽著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背著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著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為首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超,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隻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後,小地瓜就很少說話了。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到了位於集市角落的那間小布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了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了,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

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布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後,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許清她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布,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麽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布料了,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櫃台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著點頭。

不過許清笑著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孩子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了,倒是那些婦人小娘們,愈發舍不得離開。期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兩隻小手不忘使勁擦了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著下巴,始終看著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歎了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了一聲,然後走出櫃台,去布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了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了搖頭,“算了。”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裏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鬆拍了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然後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後,趙右鬆要先送小姑娘回家,於是許清就牽著小地瓜回家,徐鳳年隻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了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個小院子,許清帶著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後者根本就樂意跟她爹待著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裏的小凳子上,抬頭看著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鬆很快就跑回家,然後跟徐鳳年一起發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鬆發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了,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肴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後,趙右鬆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了沒幾筷子。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鬆開了,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就閉眼睡去,發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麽點大的孩子,怎麽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

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著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鬆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後,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鬆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裏。”

她欲言又止,最後隻是默默轉身,去坐在床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裏,趙右鬆放低聲音跟他聊了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了,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後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隻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了,隻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隻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隻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著問我你在哪裏,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裏,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麵……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麽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隻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麽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裏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著。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著他們,然後她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了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順著徐鳳年的視線,發現了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麽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了!”

許清微笑道:“那以後記得來這裏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鉤!”

許清跟她輕輕拉鉤。

徐鳳年笑著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後背,在徐鳳年站起後,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鉤了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了。”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了笑,“走了。”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裏後,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小地瓜掙紮著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麽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隻有一點點!小地瓜隻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

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後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後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拔菩薩的爹娘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後就懂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爹心裏,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為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娘親肯定就是這麽被你騙到手的。”

“……”

“以後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後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後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家裏有雞腿不?家裏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隻是因為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於太早落幕而已!

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曆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隻站著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誌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麽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裏,又葬送在他手裏。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薑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於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隻是想在這裏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麽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著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麽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後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趙篆輕聲道:“朕以為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後,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朕以為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朕又以為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這麽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巨鹿。我許拱實在不願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嚴東吳眼神淩厲,“禍國賊子!”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麽演戲下去。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最可恥是顧劍棠!”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聖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願耗盡精銳的關係,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趙篆感歎道:“不管怎麽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聖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幸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輸於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嚴東吳低下頭,摸著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著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著,隻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隻求老神仙你帶著她,安然離開太安城。”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歎息,然後說出一個字,“好。”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後,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後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後,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為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後。

已經改為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後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

已經貴為皇後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劍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攔在兩個男人之間。

一個是世間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一個是天下最無敵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殺後者,隻是沒有成功而已。

後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這個動作,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濃重嘲諷。

他的視線越過女子身形,沒有說話。

身穿龍袍的新帝趙鑄從龍椅上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擋在張高峽身前,與那個男人麵對麵對視。

張高峽顫聲怒斥道:“徐鳳年!你難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亂?!你知道北涼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將士百姓嗎?!”

那一襲青衫根本沒有理睬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隻是安靜望向那一襲龍袍,問道:“為什麽?”

趙鑄平靜道:“小乞兒想請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趙鑄想永無後患,趙室子弟高枕無憂。就這麽簡單。”

那人笑了笑,又問道:“就不能坐下來,喝著酒,好好說?”

趙鑄搖頭道:“這就是為什麽現在我趙鑄能穿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趙鑄隻是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束手待斃。

張高峽剛要想向前衝出,她被趙鑄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臉色蒼白的她五指鬆開,長劍頹然墜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數百位高手,整整三萬鐵甲,都不曾攔住他,她張高峽又如何阻擋?

她同樣閉上眼睛,隻是雙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時,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後踉蹌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錘在胸口。

她猛然睜眼,轉頭後隻看到趙鑄一臉茫然,卻毫發無損。

而那個人收起拳頭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以後善待北涼,我會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著你的,小乞兒。”

那個男人和那位白狐兒臉,一掠而逝。

趙鑄低下頭,哽咽道:“小乞兒錯了,真的錯了……”

除了她,已經無人聽。

————

江湖從此去,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生轉身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金戈鐵馬。

寫意風流。

慷慨激昂。

波瀾壯闊。

浩然正氣。

書聲琅琅。

珠簾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兩騎遠行。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落人間。

白狐兒臉問道:“不後悔?”

青衫徐鳳年微笑道:“隻為北涼問心無愧。”

白狐兒臉滿臉怒意,“可是你讓我很失望!”

徐鳳年臉色溫柔,轉頭笑問道:“那怎麽辦?”

白狐兒臉冷哼一聲,沒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臉紅,用天經地義的語氣說道:“徐要飯的!你做我的媳婦!”

徐鳳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術活兒!本世子殿下,必須賞!”

白狐兒臉伸了個懶腰,嘴角偷偷翹起,氣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婦的媳婦,有點多啊。讓我數數看,薑泥,陸丞燕,王初冬,紅薯,青鳥,裴南葦,呼延觀音……”

她一直數下去,怎麽感覺就沒有個盡頭?

某人抬頭望天,“咦?好大的一場雪啊!好像跟當年咱們剛遇見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著抬起頭,輕聲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當年的一把繡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涼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們而起,又以他們而終。

善始且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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