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晴天化雪,如柳絮漫天。窈娘不便出門,就留在屋裏透過窗欞觀雪賞景。
隆冬,窗外的紫薇花見枯葉也落得不剩,幸得前幾日花房工匠修剪,還算有些古樸雅致模樣,如今經白雪覆蓋樹枝,甚有韻味。
鴛兒陪著她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這幾日府裏發生的閑事,聽得她說閑話倒是讓人安心。
兩人玩笑幾句後,窈娘就靠著椅背昏昏欲睡,鴛兒說著話見她沒有應,才看到窈娘已然睡著。
屋裏的炭火在銅爐裏燃著,鴛兒輕手輕腳將漸涼的急燒隔著銅網放了上去,又抬了矮凳坐到一旁去繡帕子。
應是白雲揉碎,窗外大雪漸密,階庭皆是皚皚。下人哪裏還能做事,隻歡喜的躲回屋裏烤火添衣。
連廊裏放著的梅花盆景被小廝們交接守著,廊下角落裏還放著炭盆和被褥,沈府對下人一直是體恤的。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門口傳來小丫鬟的聲音。鴛兒掀開門簾瞧去,低聲道:“姐姐小聲些,小娘剛睡下。”
窈娘覺淺,已被門外的聲音吵醒,抬眼見鴛兒探出身子往風雪裏鑽,就起身走了出去。
正好聽到外頭的丫鬟道:“柳小娘不行了,少夫人讓孟小娘替她去看看。”
這般情景,孟麗娘是萬萬不敢過去瞧的,窈娘心知肚明她膽小又狠毒,淡笑道:“既然少夫人吩咐,我自當遵從。”
沈府的下人都習慣了窈娘如一隻被孟麗娘提線的木偶,空有皮囊毫無靈魂,隻消孟麗娘說得指令,她不敢不照做。
小丫鬟聽得她應下,福身離去。鴛兒忙放下簾子,為窈娘套上了一身霜色的厚襖,又係上鬥篷才放了窈娘出去。
柳月柔的屋子裏散發著一股腐味,這味道讓窈娘渾然一震,記憶猶新。
聽得腳步聲進來,桂枝轉過頭見是窈娘,十分防備道:“孟小娘怎麽來了?”
窈娘看了她一眼,就將目光落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柳月柔身上,被褥上還殘餘點點血跡,看得淒慘又駭人。
柳月柔麵容枯縞,似乎有話想說,卻無力開口,還是窈娘主動說道:“我替少夫人來看看你。”
桂枝仔細盯著窈娘,抬著一個繡凳放到她身後,道:“孟小娘請坐。”
這位置倒是離著柳月柔不遠也不近,窈娘倒是不介意,坐下道:“不過我也親自過來瞧你,這樣的日子,總歸我是要來陪著你的。”
桂枝臉上忿忿卻不敢打斷她,隻將脖子伸得長,等著正院的人和府醫過來。
窈娘見柳月柔呼吸起伏跌宕,知道她心中有氣,道:“都說將死之人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不知柳小娘可看到我身邊還跟著一個人進來?”
“你在說什麽瘋話!”桂枝嚇得臉色一白,看著窈娘與她對視,帶著不言而喻的笑意,哪裏不知道她口中跟著的人是誰,當初還是她親自去的莊子處置。
那件事後,她心裏也害怕過幾日,可後來就強迫著將這事忘記了。
“我說沒說瘋話,你家小娘一清二楚。”
柳月柔已經說不出來話了,縱使知道她這話說得不對,也不能有任何言語。
臨著人要去時,臉上總是羸弱的,可眼神裏卻有著堅毅,柳月柔亦是如此,她等的太久了,一直不見府醫來,也一直不見正院裏的人來,心中已然從期待到失望。
當初她進府時,對她親切關懷的姨母,連這最後的體麵也不願給她。說到底是她不中用了,看著窈娘漠然的看著自己,柳月柔忽然使勁扯出了一抹笑意。
窈娘身後跟著的人是她逝去的外祖母,當初在世時不讓母親嫁到柳家,後來見母親偏執,已與父親無媒苟合,怕再反對就要鬧出私奔的笑話,這才勉強答應了這樁親事。
後來因著母親不停地貼補柳家,以換得父親的好顏,外祖母舍不得見母親煩惱,就將自己貼身的銀子也拿了出來。
那時她年歲還小,跟著母親歸寧時曾被外祖母抱在膝上,聽著門外陣陣蟬鳴,看著門外綠油油的樹葉,落在青石板上的斑駁光影。
外祖母念著許多遍,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這句話的意思她很小就明白了,也許是在看著母親拿不出銀子被父親毆打時,也許是看著母親獨自在窗下落淚時,也許是在某個清醒的深夜,聽著隔牆姨娘院子裏時不時傳來的歡笑時。
她總以為隻要自己不走母親的老路,這輩子就一定會風光。什麽正室妾室,不過是禮教束縛人的把戲,裏子光鮮亮麗,麵子如何她才不會在意。
因此她不顧母親的反對,執意來到玉京。她瞧不上母親,又可憐她懦弱憋屈,這一生總是不值得的,可事到如今,她卻有些後悔了。
她才剛及笄不過三月,本該是在家中陪著母親,等著她為自己挑選夫婿的時候,為什麽就跑到了這個屋子裏呢。
外祖母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過來,天地間也仿佛靜默,她的眼裏隻看得到外祖母。她仍舊如記憶裏那般,帶著慈愛的笑,在她的笑眼之中,自己才是天地間最珍貴的珍寶。
也罷,這玉京她來過一遭,這富貴也體會過一遭,害她的人也不會落得好下場,知道這些也就夠了。
柳月柔死了,還沒等到林之和趕來就咽下了氣。
桂枝跪在床頭哭泣,一遍遍喊著小娘,又喊著大小姐,終究是沒有將她喚醒。
窈娘聞著屋裏的腐味,緩緩起身去了正屋回話,走出門時看到林之和,道:“柳小娘已經去世了,還請林府醫去正院回個話。”
按著規矩,也合該如此,林之和聽著裏麵撕心裂肺的哭聲,道:“在下還需為柳小娘診脈,方能確定。”
出月洞門時,窈娘回頭就看到青子衿半開的房門,裏麵的門簾也掀起了小半,見她看過來,青子衿嬌媚的臉上露出一絲探詢。
兩人對視一眼,窈娘理了理鬥篷才緩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