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兒看到沈謙坐在床邊,而**睡著的人是窈娘時,一雙腿才終於在一夜的驚魂裏,徹底軟去跪在地上。
“三,三老爺,小娘,小娘。”鴛兒的舌頭抖得厲害,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整話。
沈謙眉頭微蹙,早知道這丫鬟是不機靈的,沒想到還有些口吃,遂不等她再說話,冷聲道:“夫人病了,我近日忙碌,因此讓你來照料。”
他的話言簡意賅,鴛兒自然是明白,隻是那聲夫人讓她腦子不太回得過彎,但在沈謙的壓迫中,怔怔點頭。
青鬆回來時才知道這事,燒水時嘴不知不覺都要扯到了耳朵上,好不容易將水提到屋門口,就見沈謙出來道:“明日給那丫鬟好好講講規矩,她雖口有口疾,可對夫人卻忠心。”
“口疾?”青鬆滿臉懵懂目送沈謙出了院子去。
華蓋殿裏輪值的工部尚書柳晁這幾日也聽聞了燈籠巷的風聲,可裏頭到底如何了雖不知道,但估計是和女人有關,因此這兩日輪值的閣員俱是還未到時辰就熄燈回府,他今日不曾並未想到他會在夜裏出現,因此走在禦道上時,心頭也是坦然。
早一些晚一些,這本就是惺忪平常的事,隻因沈謙自入閣起從未躲懶,且人就像是石頭定在華蓋殿裏頭了,因此各官員才漸漸又遵照起了規矩來。
遠遠瞧著一道修長的人影拎著燈籠走來,柳晁隻消一眼就往後退了半步,作揖道:“大人怎麽來了。”
再抬頭時,沈謙正低下眼眸瞧他,而後泠然道:“本官來處理些事情,夜深了,柳尚書早些回吧。”
“噯,大人先行。”柳晁側過身避讓道。
待沈謙走過時,他才心頭打起鼓來,按理說他還有一個時辰才下值,可如今是追上去也不是,往前繼續走也忐忑。
在原地打著幾圈轉,就見一小黃門提了兩盞燈匆匆跑過來道:“首輔說柳大人沒打燈籠,就讓奴婢給大人送盞防風燈來,請柳大人夜裏慢行。”
柳晁謝過後,心中百感交集。
因著明日初六內閣先前就定好了議事,這事與新政自然相關,百官士紳的眼睛都往皇城這頭瞧,柳晁出身湖南,在當地也是有名望的世族。
因著也瞧見了弘德與沈謙這幾年都在改令頒新,眼看高品回鄉後捐了一萬畝地給布政使司衙門,這事傳出來誰家能不著急。
柳晁為官近二十載,而沈謙五年功夫就與他一樣同為六部尚書,一開始他與旁人一樣隻覺得沈謙是沐皇恩,實則不過是逼迫百官觀午門斬首的酷吏罷了。
可後頭他親眼瞧著戶部能支出來的錢越來越多,工部不少工程也開始妥善運轉,這才不得不承認沈謙是有些手段的。
再到後來見他入閣,且在華蓋殿中周旋於公孫賀與高品之間,力壓了幾道票擬後,這才不得不歎服,身後縱有皇上做靠山,可就算是他,有時在絕對強權之下,也不敢多說什麽公道話。
世人都在瞧著新首輔上台後,這天要怎麽變,可稍微看得透的人,誰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
洪水如潮,浩浩****不可擋。這句話在年前的家書裏,他就已寫下。
沈謙點亮了幾盞燭台,坐在上首提筆深思,卻見柳晁又折返回來,問道:“柳尚書可是落下什麽了?”
柳晁將防風燈放在他的書案前,回道:“下官還沒到下值的時辰,見大人來了,哪裏還敢躲懶。”
沈謙聽罷淡笑,垂目看著燭火道:“看來本官在同僚心中還是太苛刻了些。”
華蓋殿裏隻聽得炭火偶爾發出“嘶啦”的聲音,柳晁將傳召館送來的議程再看一遍,側過眼看去,沈謙仍低頭在案牘前書寫,待到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見他停筆。
“已是醜時,明日還要議事,柳大人該回去歇息了。”沈謙輕咳一聲道。
“大人身居高位仍在操勞,下官怎敢先歇。”
沈謙聽得這話,無可無不可地搖了搖頭:“這朝堂上都是做一樣的事,無非是他手上的事輕一些,你手上的重一些,哪有什麽高位低位。”
柳晁細細嚼著這話,倒是有佛語裏眾生平等之意,驀得有些心虛:“下官拙愚了。”
沈謙將狼豪放到筆架上,起身行至柳晁麵前,才道:“這皇城如海中巨船,街上的販夫走卒、田地裏的農戶、學堂裏的儒生、織布繅絲的婦人都是行船之水,潮水平船行穩,潮水湍船行艱。因此縱觀史記書海,潮水萬年,而船卻不止一艘,由此可見這華蓋殿就如桅杆,你我同僚有幸被選中來拉韁繩,以保這船行的穩妥罷了。”
柳晁自然是知道這言下之意,歎道:“當年太祖起兵,也是因為前朝皇帝昏庸,各地百姓紛紛起義的緣故。”
“百姓若衣食溫飽,連縣老爺是誰都不會在意,可如今若不土改,長此以往必然是禍根,後世人回過頭看時,你我皆不能免責。”沈謙沉聲道:“朝臣之爭不可怕,萬事且有皇上定奪裁決,可若官與民鬥,富與窮爭,才是萬劫不複的罪孽。”
“下官年前時,已送了家書回鄉,柳氏一族凡有欺壓所得田地與銀兩,全部還回去,另付農戶利息。”柳晁若先前隻是觀望,如今也順道表態搶先,這樣一來不論沈謙將來如何,皇上那裏自然是記著他的功。
沈謙頷首,作揖道:“柳大人深明大義。”
柳晁疾步側身去躲了這禮,躬身道:“大人言重了。”
夜裏的華蓋殿在柳晁離去後,又恢複了寂靜。沈謙伏案看著搖曳的燭火,這般許久後才又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許多名字出來,而後等著墨跡晾幹,又小心折好放進了袖中。
玉福宮一大早就開了門,黃辛大瞧見沈謙,笑著上前問安:“首輔過年也不歇著,這是......一夜未歇?”
沈謙眼下的烏青愈發明顯,倒是讓人想忽略也難,好在他不是在意容貌之人,渾不在意道:“昨夜寫了折子,眼看著要天明,索性就不睡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弘德在裏頭似笑非笑的聲音:“沈卿這是給朕訴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