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四時景致皆怡人,窈娘自住進沈園第二日,隔壁的女醫就登門施針了。

這大半年下來,窈娘的氣色逐漸好了許多,往日裏隻是逛一遍園子就氣喘籲籲,如今空閑時,沿著湖邊慢行反覺得舒坦。

沈府那頭倒是甚少來擾她,一來曉得她喜清靜,二來她以調理身子為由,也擋下了許多要來拜會的夫人們。唯有知府衙門派人送來的點心玩意兒,才能入得沈園大門。

因此沈園在外人看來,甚是嚴肅神秘,輕易不敢上前造次。

臨著中秋,窈娘帶著青鬆與鴛兒去清河坊采買,就見許多人圍著議論,走近一聽,竟是皇上下旨將陳國公府查抄,府中一百餘人口全部下了大獄,隻等秋後問斬。

“那可是國公府呢!當年老國公跟著太祖皇帝打江山,如今後代子孫竟然……”

“這話不敢亂說!我聽玉京回來的親戚說,那陳國公娶了十幾房姨娘,家裏兄弟子侄,鬥雞走狗,仗勢欺人,手上堆得人命官司,比你家中的書還多,你可別替人瞎委屈!”

“竟然如此混賬,聖上真是英明!”

“你們都不知道內情,這是因為陳國公派人暗殺首輔的緣故。”

窈娘離去的腳步停滯,分明這兩日她與沈謙還在夢中見過,卻半點看不出什麽端倪。

“什麽暗殺,你可知道?”窈娘問道。

青鬆是曉得這事的,忙解釋道:“夫人放心,這都是半年前的舊事了,大人半點傷也未受。”

窈娘心頭揪得痛,隻恨不得立刻啟程去玉京,親眼瞧瞧沈謙才好。

誰知,那日回去後,窈娘連著好幾日失眠,眼看中秋將至,她更是坐立難安,隻盼著沈謙早日了結心願,與她安穩度日。

到了十五那日,周遭人戶都是喜氣洋洋,唯獨沈園依舊如平常那般清靜。窈娘在閣樓賞景,聽著遠處畫舫的樂聲,順著水波斷斷續續飄了過來,連著幾日強撐著的精神,隨搖椅輕晃,這才鬆懈疲乏。

夢中聞得闊別許久的佛手香味,她忽然驚醒,就見朝思暮想的人佇立窗前,遠觀西湖景致。

他這般沉靜,如同惺忪平常,每日皆是如此。

“夫……夫君?”

她心頭已經喚過無數次了,終於此時才麵對著沈謙宣之於口。

沈謙早已察覺她醒來,聽得她開口喚自己夫君,才轉過頭,笑道:“娘子可算醒來了,我這雙腿已然是站不住了。”

說罷就將窈娘抱在懷中,而後自己坐在躺椅上,這椅子哪裏能震**幾番,嚇得窈娘縮進他懷中,緊緊與他貼著。

“娘子好香。”

耳邊的溫熱與呢喃,讓窈娘忍不住低嚀一聲,側過臉去,埋在他脖頸,委屈道:“不是說好了空了來,怎麽就讓我等了半年……”

沈謙頓覺得胸膛酥酥麻麻,環抱著窈娘的腰肢,卻因她這半年來豐盈了些,忍不住悶哼一聲。

這躺椅附近散著薄紗,搖晃得實在不平靜,時緩時急,讓人心驚不已。

水榭樓台,鶯聲燕語,婉轉動人。垂柳搖曳,落在水中晃**出一圈圈的漣漪。

湖邊的風吹得急,這水波竟然沒有平靜的時候,此番反反複複,直到天色漸沉時,總算是遊人散去,趨於平靜。

夜裏天涼,沈謙掌心溫熱,撫摸著自己嬌養的花朵,隻見皎潔明月如玉盤,月光灑下,落在園中並蒂蓮上,白日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靜悄悄的綻放。

窈娘被風吹得冷,隻能緊緊靠在沈謙的懷裏,杏眼如星,染上水霧,嬌嗔道:“這閣樓冷……不如,回屋吧。”

美人如斯,沈謙眼底驟然暗沉,低頭吻住她已紅潤的雙唇。

沈謙此番回來,過了兩日又快馬加鞭回了玉京。他來去匆匆,漸漸得過了兩三年的光景,窈娘也就習慣他這般行事了。

朝堂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傳到杭州,自從陳國公問斬後,連著好幾家功勳之後,也下了獄,連上任首輔高品的兒子與汝南王也因勾結倭人問罪。

士紳貴胄誰家沒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如今是不敢與沈謙暗中做對了,該退的地立刻就退,多拿的銀子也讓人送還。

曾寂在杭州這三年裏,功績口碑皆佳,吏部早已上書,搶掙他為主事。隻是他倒好,娶了岑家千金後,當真是要入贅杭州了,隻求弘德讓他繼續曆練,因而內閣又批了條子,遷任他為浙江巡撫衙門右參政。

玉福宮中,弘德手上拿著沈謙的折子,幾次放下又拾起,實在是沒有手勁去拿這禦筆批字。

王保去歲冬染了風寒後,身子就徹底垮了,他本就年邁,弘德就讓他在家中修養,因而如今黃辛大成了司禮監首席秉筆。

瞧著弘德這般,低聲道:“皇上不如宣沈大人進宮,有什麽話說開就是了。”

哪裏有什麽話沒說開,弘德搖了搖頭,如今朝野平靜,時局安穩,世族錢財大半入了國庫,外戚勢力式微,他這個皇帝做得再是安穩不過了。

可沈謙在此時提了辭官歸隱,他實在是……舍不得。

“罷了,早就答應過他。”

西窗月下,落花有聲,沈謙在暮春之時打馬疾馳,自入仕已有十年,到如今,他才徹底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江南。

弘德十五年,六月初八,杭州西湖,天晴雲闊。湖光山色之間,有遊人偶見前內閣首輔沈謙,著素淡青衣,抱一床蕉葉,指下錚鳴,鷗鷺忘機,餘韻悠長。其妻孟氏坐於舟上,笑看一雙兒女垂釣,水與雲醉於山黛,他在舟中便是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