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襄陽寒風呼嘯,今年閏了五月,實際上到了最冷的時候。

孔苗裹著狐裘,挽著楊安玄地胳膊在後宅地廊中漫步,五個多月的身孕,腹部隆起,偶爾能感受到小生命在肚中地胎動。

每天處理完公務回到後宅,楊安玄都會陪孔苗走上一會,夫妻倆說說話,談談腹中小兒,滿是甜蜜。

女兒地婚事有了著落,袁氏沒了掛心事,從早到晚不是忙著準備嬰兒地衣服,就是催促楊湫繡好嫁衣。

對於楊湫的婚事袁氏不是很滿意,她看過沈慶之,小夥子精神俊秀,一表人才,隻是家世中落,又不識字,門第並不相當。

楊安玄對她說此子不凡,將來成就不低,看女兒歡天喜地的樣子,袁氏便沒有說什麽。

“玄郎,下雪了。”孔苗指著飄落的雪花,歡喜地道。有情飲水飽,夫婿這段時間陪在身邊,噓寒問暖、關懷備至,讓孔苗夢中都帶著笑。

楊安玄站住腳,看著廊外無聲飄落的雪花,腦中想起紅梅樹下的笛聲,這時節陰家莊潭畔的紅梅應該盛開了吧,那吹笛的人應該還會在坐在水榭吹笛吧。

從襄陽前往順陽,離開樊城宿在鄧縣,沒有張燈懸彩,沒有絲竹鑼鼓,也沒有喧鬧賀客。隻有陰績作為兄長,祝福五妹心想事成,幸福美滿。

身上的嫁衣是在襄陽裝病趕製的,紅綢蓋頭是陰芹從綢緞莊中購來,楊安玄挑起紅蓋頭,燭光下的美人,豔麗無比。

壓抑的嬌喘,如泣如訴;抵死的纏綿,似癡如狂。席上白絹落紅點點,陰慧珍緊緊地摟著楊安玄,含笑流淚,讓楊安玄心疼不已。

前往陰家莊的四天,夜夜春宵,一路旖旎風光。陰慧珍晚間會吹響竹笛,笛聲空靈、歡悅,像黃鸝在枝頭跳躍,嬌啼。

陰慧珍從未提及名分,臨別前夜晚對楊安玄道:“玄郎,妾身得償心願,死而無憾。若上天能憐奴,讓奴為玄郎懷上骨肉,此生別無他求。”

楊安玄放開陰慧珍,披衣而起,來到案前略作沉吟,提筆在紙上書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陰慧珍見楊安玄在案前疾書,也披衣上前,看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已是淚落不止。

待楊安玄寫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陰慧珍情動不已,從身後緊緊地抱住楊安玄,呢喃語道:“玄郎,給妾身一個孩兒吧。”

孔苗見楊安玄望著飛雪,嘴角露出溫柔笑意,不滿地撒嬌道:“玄郎,你發什麽呆呢?”

楊安玄醒悟過來,低頭替孔苗緊了緊領口的皮裘,道:“天冷了,早點回去吧。”

挽著孔苗朝宅中行去,楊安玄心中想著明日派人送些東西前往新野陰家莊。

…………

比起五年前,陰家莊的麵積擴展了不止一倍,依附的佃戶已經超過二千戶,與岑家、鄧家聯成一處,占據了棘水兩岸方圓數十裏的麵積。當地流傳著“小小新野縣,大大三家莊”的說法。

陰家堡西麵的梅潭新建了一處宅院,粉牆黛瓦、竹籬為牆,掛著“梅莊”的匾額,竹籬院牆外有數間棚屋,幾名陰家的老人守護著,不讓人靠近。

紛紛揚揚的大雪灑落在陰家莊,整個莊子如同銀妝素裹,紅梅正豔,雪中愈顯精神。

陰晞發白如雪,在孫兒陰惔的攙扶下緩步朝梅莊行去。陰惔是陰友齊的四子,陰友齊在京中任官,三子陰啟、四子陰惔隨侍在身邊。

建康被桓玄所奪,陰友齊聽從楊安玄建議決定前往潯陽伴君,讓妻子何氏帶著家人回了陰家莊。陰啟被楊安深征募為州從事,隻有陰惔留在家中陪侍祖父。

笛聲穿雪而起,有如精靈遊**在天地之間,陰晞停下腳步,捋須靜聽片刻,笑道:“珍兒的笛聲越發精妙了,桓笛聖(1)想來也不過如此。”

陰惔笑道:“五妹的笛聲好生動聽,有如這天地清澈。”

他三歲時便隨父親陰友齊去了京城,對尚在繈褓中的五妹並無記憶,後來陰慧珍來到京城謀取太子側妃,陰惔與她見麵的機會才多了起來,不過兄妹間並不親近。

陰慧珍選為太子妃,陰惔身邊的朋友多了起來,原本那些看不起他的世家子弟也客氣起來,陰惔知道,自家富貴因五妹而得。

當聽到五妹在襄陽病逝的消息,陰惔著實傷心了幾天。

數日之後,刺史楊安玄和二哥陰績來到莊中,住進了梅莊。陰惔四月回到陰家莊,梅莊便已建好,空在那裏並沒有住人,自己曾想搬進去被祖父所拒,莫非梅莊專門用來接待貴客。

楊刺史和二哥很快離開前往順陽,梅莊卻有了主人,陰惔十分奇怪,直到母親悄悄告訴他方知,原來是五妹詐死回家了。

身為貴妃詐死逃回家中,若被人得知是滅門之罪,陰惔驚恐不已。祖父陰晞看出他的不安,一番細談才讓他如釋重擔。

桓玄篡位,天子蒙難,生死操於人手,雖然建康恢複晉室,但明眼人皆知司馬氏氣數已盡,不過是苟延時日而已。

陰晞告訴陰惔,陰家下注在楊安玄身上,最大的賭注便是陰慧珍。若是楊安玄將來能一統天下,那麽東漢陰麗華的故事未嚐不會重現。

陰惔被祖父點醒,醒悟到別看父親貴為尚書,大哥二哥都是太守,陰家真正的富貴恐怕還在這位“貴不可言”的妹子身上。

明悟之後,每逢祖父要來梅莊,陰惔都要相伴而來,見到妹子噓寒問暖,親切異常。

陰晞踏進暖閣,陰慧珍止住笛聲,示意陰芹扶自己起身相迎。

陰晞笑著擺手道:“你身子重,不要多禮了,且安坐說話。”

陰慧珍還是站起身向祖父和四哥見禮,陳佳奉上香茗。

陰晞飲了口茶,笑吟吟地道:“這碧春茶的製法還是安玄告知,如今天下人皆以飲散茶為雅。安玄之才,天授也。”

陰慧珍抿嘴一笑,沒有做聲,手撫向隆起的腹部,眼中滿是甜蜜。

陰惔笑道:“仆在京中跟大哥見過楊刺史數麵,楊刺史才華橫溢,便是那號稱風華江左第一的謝家謝混,恐怕也要遜上三分。”

對於四弟的小心思,陰慧珍洞若觀火,微微一笑道:“四哥過譽了。”

陰晞從袖中取出信,道:“安玄寄信給你。還派人送來了些字畫和藥材,明日愚讓人送過來。”

十月襄陽的拍寶會再度引發轟動,那些字畫拍出千兩以上的價格,陰惔忍不住道:“五妹,仆正在研習行草,若是有王大令(2)的字,借與愚兄臨摹幾日。”

陰慧珍笑道:“奴不喜字畫,祖父自行處置便是。”

陰晞正色地道:“珍兒,這是安玄的一片心意,你即便不要也要留給腹中的孩子。”

陰惔暗怪祖父多事,要不然那麽多珍貴的字畫就是陰家的了,楊安玄送來字畫未嚐不是補償陰家之意。

聽祖父提及孩子,陰慧珍情不自禁地又伸手摸了一下小腹,道:“祖父教訓得是,奴是該為腹中的孩兒留些東西。”

陰晞長歎一聲,道:“珍兒,你可怪祖父將你送進宮中?”

陰慧珍臉上的笑容收斂,沉默不語。要不是祖父堅持將自己送進宮去,現在留在玄郎身邊應該是自己。

“珍兒,祖父對不起你。”陰晞低沉著嗓音道:“不過為了陰家,祖父不得不這樣做。汝父明知京城是險地,仍義無反顧地前往建康,並非貪圖權勢,都是為了家族興旺。”

陰慧珍撫著小腹,淡然而堅定地道:“奴已為家族做過該做的事,接下來隻想為這孩子活著。”

陰晞笑道:“祖父所說的正是你腹中孩兒。”

陰慧珍心中生煩,祖父算計了一輩子,現在連自己腹中未出世的孩兒也要算計嗎?

陰慧珍冷聲道:“奴能從宮中活著出來,替玄郎懷上一個孩子,已是心滿意足,不想再去爭什麽。”

陰晞哈哈笑道:“珍兒此話正合我意。祖父便送你四個字,不爭是爭。”

送祖父踏雪離開,陰慧珍心中煩悶,帶著兩名侍女前往潭邊水榭。想起與楊安玄的初見,聽到玄郎嘴中說出“雪輸三分白,梅遜一段香”的讚語,或許那時自己心中就有了玄郎的影子。

陳佳看到陰慧珍的臉上露出笑容,道:“小姐,小姐雖然身在陰家莊,但老話說嫁夫從夫,大爺的話不用放在心上。”

在宮中這幾年,陰慧珍耳聽目染都是勾心鬥角之事,豈不明白祖父的心思。

想起遠在襄陽的楊安玄,此時或許正陪在他的正妻孔氏身旁,陰慧珍從陰芹手中接過笛子吹奏起來,笛聲中多了幾分幽怨。

一曲吹罷,握笛在手,陰慧珍望著靜靜的潭麵,自己的命運早隨著那“貴不可言”四個字變得撲朔迷離,身處其中豈能隨己心意。不爭是爭,且安心將孩子生下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