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對文學的好惡也是明確的。讀法國文學時,她曾點名不喜歡司湯達的《紅與黑》,嫌不自然,覺得他的其他的作品倒是比《紅與黑》可讀。楊絳先生也不甚喜歡巴爾紮克,雖然也讀了他不少作品。楊絳先生在清華讀研時,受王文顯先生影響,對戲劇情有獨鍾。此時,她更是把莫裏哀所有的戲劇幾乎讀了個遍。莫裏哀總能舉重若輕,戲劇寫得妙趣橫生又不流於膚淺,情節總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語言也簡明,難怪楊絳先生喜歡。
英國文學中的戲劇,楊絳先生也讀了許多,但她不怎麽喜歡蕭伯納,所以他的戲劇讀得少。巴裏(《彼得·潘》的作者)名氣遠不如蕭伯納,楊絳先生倒是把他的劇作和小說幾乎通讀了。她認為,文學史上“小家”的書往往很可讀:“英國桂冠詩人梅斯菲爾德有《沙德·哈克》《奧德塔》兩部小說,寫得特好,至今難忘其中氣氛,隻有詩人能寫得出。”至於意大利、俄國、德國、西班牙等其他語種的作品,楊絳先生就選擇讀英文版。日後對楊絳先生影響很大的《堂吉訶德》,她讀的也是英文版。
楊絳並不是非嚴肅作品不讀,她也很喜愛有科學性、故事性甚至帶點噱頭的小說。航海小說、冒險小說她都愛看,尤其愛看偵探小說。偵探小說適合學習外語,輕鬆易讀卻包含豐富的詞匯:“我讀完全部法文偵探,閱讀法國小說可躺著看,不必查字典了。但我總記得老師的話:查一字,即收獲一字。以後看見就認得;不查,就過去了,再遇到也不相識。”
夫妻情感保鮮的秘訣,就是永不停止精神上的交流。錢鍾書主攻西方文學,楊絳此時也正補習西方文學,兩人永遠有說不完的話,話題深刻有趣,每次談話都十分相投。“我們文學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彼此有心得,交流是樂事、趣事。”
談話中妻子偶爾露出的奇特能力,讓錢鍾書很是驚喜,這也是女子保持神秘魅力的秘方吧。錢鍾書更早接受文學係統教育,又天賦才情,此時更得牛津名師指導,在學問上,他總感覺是強過楊絳的。但有幾次他剛讀到一首詞,楊絳便能一字不差全然背誦下來。錢鍾書有些吃驚,暗戳戳在日記中寫下:“她想‘勝過’我呢。”有次他們在討論雪萊的詩,楊絳覺得有一句有“鳥鳴山更幽”的意思,錢鍾書很讚成,還寫進了《管錐篇》,隻是書中沒有提及楊絳的名字。
那時錢鍾書最頭疼的兩門課是古文書學和訂書學。這兩門課程分別要求學生通過古代的書寫方法來辨認作者手稿和學習十一世紀以來裝訂圖書的方法。錢鍾書覺得這兩門課沒有實用價值,並不感興趣,但這兩門課卻是必修課。錢鍾書與同學按照課本上的要求翻來覆去折紙,希望將紙折成訂書學要求的樣式,卻怎麽都折不對。他們向楊絳訴苦。楊絳手巧,看了課本,知道圖上畫的是反折式,隻要一切反著折就對了。鍾書他們試了,果然不錯。他們又拉著楊絳辨認古代文字。楊絳拿出一隻挖耳勺,用尖頭點著一個一個辨認字母由古到今的變形規律。他們也慢慢記住了。
錢鍾書的作文老師非常嚴厲,會一對一逐字逐句改學生的作文,要求很高。錢鍾書日後能夠使用精練的語言和精準的比喻,就是在這時打下的基礎。楊絳很羨慕這樣嚴格的訓練,錢鍾書知道了,就會按照導師的方法,逐字逐句批改楊絳的習作,楊絳的語言能力也因此提升不少。
他們閑聊時喜歡談論詩,也會在一起背詩。有時把一首詩裏的某個字忘記了,回頭看時他們便會發現,這一定是詩中最不妥帖的一個字。錢鍾書詩文很好,古今體皆佳,經常想教楊絳作詩,楊絳卻覺得自己不是寫詩的料。雖然念書時,楊絳的詩常常作為優品被讚揚,但她認為,那不過是自己押韻拚湊出來的東西罷了。作詩是很講求天賦的事,充滿了細膩的體悟與轉瞬即逝的靈感。感情纖細敏感的人才能做得好詩。以本人愚見,總體而言,楊絳是理性多過感性的人。在露出情感的脆弱之處時,她並不放任自己沉溺其中,而是努力修正感性帶來的行為偏差,以獲得在塵世生存下去的能力。這種修正,正是對細膩情感的克製。在克製過程中,轉瞬即逝的靈感來不及被抓住就溜走了。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非常難得,他們往往可以對抗挫折,逆流而上,類似於後來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提到的“鈍感力”。缺乏這種品質的人,若是有文學上的天賦,卻是很容易成為詩人的,但也更容易被現世的困難壓倒,故而詩人的自殺與消亡是常有的事。正是楊絳身上這種品質,支撐她以及相對敏感的丈夫穿越那個厚重又慌亂的時代,堅強如昨。她不愛作詩的心態,於我個人而言,是能夠理解的。
錢、楊二人還會比賽誰讀書讀得多,以本為單位,年終結算。楊絳耍無賴,把讀的小冊子算成一本,錢鍾書讀的小冊子則不算;她讀的中文書也算一本,而錢鍾書讀的中文書則還是不算。一年下來,二人讀書的數量相差無幾。其實錢鍾書中文書讀得更多,不僅經常重讀,還要做筆記,這是楊絳力不能及的。
三
初到牛津時,兩人租住了一間臥室。主人姓金(King),除了為夫妻二人提供臥室,還為他們提供飯食,早午晚餐加一頓下午茶。房間衛生也不消兩人打掃,自有金先生的妻女打理。兩人不用做家務,樂得清閑。同住的還有兩位單身房客,一位姓林,一位姓曾,算是有個照應。
在金家住的日子裏,兩人無憂無慮,輕鬆快樂。楊絳有時間便練字。她從國內帶了筆墨,卻沒有紙,就在房主送的餐巾紙上練。錢鍾書原本練的是鄭孝胥體,撇又粗又長,不甚喜歡,看楊絳臨的帖是麓山寺碑帖,也改練麓碑。
在國內時,楊絳就聽錢鍾書說過他自己拙手笨腳,那時楊絳還不以為意。直到出國讀書,楊絳才發現錢鍾書所言的確不虛,沒有半點自謙。剛到牛津時,錢鍾書有次一個人坐公交車,未及下車車便開動了,於是摔了個大馬趴,磕掉了半顆門牙。他用大手絹捂著嘴,自己從車站走回老金家。見到楊絳,他抖開手絹。楊絳隻見得錢鍾書滿臉是血,大驚失色,又看手絹,上麵還留著那半截掉了的門牙呢。錢鍾書不辨南北,難分左右,不會利索地係鞋帶,連筷子都用不好,一切生活瑣事,少不得楊絳打理。
楊絳很樂在其中,夫婦性格互補得恰到好處。但到牛津沒多久,楊絳搬家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因為錢鍾書本就吃不慣西餐,曾感歎“嗜膻喜淡頡羹渾,夷味何能辨素葷”。時光漸逝,金先生家提供的飯食也越來越差,似有敷衍之嫌。楊絳胃口小,把自己吃不完而錢鍾書又能吃的食物一股腦留給丈夫。但丈夫還總覺得吃不飽,漸漸麵黃肌瘦,她非常心疼。
楊絳打算租一處帶廚房的房子。不等與錢鍾書商量,她便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租信息。她平日喜歡散步,便趁著散步四處看房。有次散步至牛津大學公園馬路對麵的高級住宅區,她發現一棟三層小樓上貼著招租告示,再去看時又不見了。她不甘心,決定去敲門碰碰運氣。
開門的女士不回答有無房子出租,隻是將楊絳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問了些話,就帶她到二樓去。洋房外有樓梯,有獨立小門,可以不必入一樓能夠直達二樓,看起來像是費心從樓裏分隔出的一套房間。屋內有起居室和臥室兩間房,幾乎是一套獨立的公寓了。房子前麵有個大陽台,樓下便是大片的碧綠規整的草坪和花園,環境很是清幽。這裏距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生活也方便。楊絳問好租賃條件,第二天就帶錢鍾書來看房,錢鍾書也很喜歡這裏。他們便通知金先生,新年後搬家。
錢鍾書是習慣早睡早起的,楊絳卻是晚睡晚起。搬家當晚,錢鍾書倒頭睡得香,楊絳卻累得怎麽也睡不著,第二天早上便起不來。錢鍾書早早下廚,烤了麵包,熱了牛奶,煮了“五分鍾雞蛋”,還衝好香濃的紅茶,伴著蜂蜜果醬,一齊端到楊絳的床頭。楊絳沒想到向來拙手笨腳的丈夫竟能做出這麽豐盛的早餐,很是快樂。錢鍾書因楊絳快樂,也非常開心,便給妻子做了一輩子早飯。
有了廚房,夫妻兩個便開始像過家家似的研究做菜。他們去附近的便利店訂了食物。打工的男孩每天早上用木匣子盛了食材,送到他們家門口,第二天再送時便將前一天的木匣子帶回。訂了什麽東西,店主就記在賬本上,每兩周結一次賬,很是方便。房主達蕾女士還租給他們炊具和餐具,他們很快就學會了用電灶和電壺。
此時楊絳“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錢鍾書想吃紅燒肉,楊絳便學著做。楊絳開始總不得其法,做出來的肉又硬又鹹。中國廚房用的醬油、醋之類的調味品,在倫敦很難買到。楊絳記起母親做的橙皮果醬,很受啟發,就去買了雪莉酒當黃酒用,用小火慢慢燉肉,竟也把肉燉得軟爛。錢鍾書大快朵頤,幸福不已。
但楊絳害怕殺生,所謂“君子遠庖廚”是也。有次楊絳買了鮮蝦來吃,剪蝦須和蝦腳時蝦一陣抽搐。楊絳嚇得把剪子一下子丟到一邊,向丈夫哭訴:“蝦都痛得抽抽了,以後咱們不吃了吧。”錢鍾書大笑,告訴楊絳蝦不會像人一樣痛。以後吃蝦,剪蝦須蝦腳的工作就由錢鍾書承擔了。
楊絳這時日日做飯,甘願做“灶下婢”,錢鍾書卻十分擔心妻子,怕她辛苦。他整日想著怎樣不吃飯,免去妻子做飯之辛苦,甚至想學道家辟穀,還作詩曰:“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穀方。”但憂心歸憂心,楊絳還是開開心心的,每天為丈夫做飯,盼他身體康健。
有了可心又可口的中餐,錢鍾書能夠日日吃飽,心情快活,人也漸漸胖起來。有次錢鍾書給家裏寄了一張照片,附信道:“爸爸,娘,近照一張,已變肥頭胖耳之人矣!皆季康功也。”
楊絳對新租的房子很是滿意。她平日非常珍惜時間,但住在金先生家時因為隻有一個房間,隻要有客人來,她便要停下手頭的事接待,還不得不聞兩三個小時的煙臭味。如今有兩個房間,每次客人來,她給客人泡好茶,簡略招呼一下便可以到另一個房間去讀書,省去不少麻煩。在牛津的朋友以及錢鍾書的同學也會偶爾來蹭飯,向達是錢鍾書夫婦家裏的常客。他那時是作為北平圖書館與大英博物館交換館員來英的,起先在大英博物館抄抄敦煌卷子,後又到牛津大學圖書館幫忙編輯中文書目錄。他寄宿在一戶傳教士家。那家天天土豆、頓頓土豆,他實在受不了,就常來錢鍾書與楊絳這裏換換口味。他常提及留學生間的八卦傳聞,告訴錢鍾書這裏很多人評論錢鍾書不合群,脫離群眾,錢鍾書聽了隻是笑笑,並不在意。
生活過得舒暢了,兩人漸漸有了興致胡鬧。錢鍾書雖看起來木訥,淘氣起來卻比十幾歲的男孩子還要調皮。有次楊絳臨帖時睡著,錢鍾書午睡醒來,看妻子睡得香,便把毛筆用濃墨汁蘸了,輕手輕腳地在妻子臉上作起畫來。他剛落筆楊絳就醒了。她發現後又好氣又好笑,趕忙用清水洗臉。她皮膚本就白皙,又吃墨,無論怎樣洗都會留一點墨印子,幾乎把皮都洗破了。錢鍾書知曉事態嚴重,就不再在妻子臉上畫畫,隻會偶爾畫了一幅妻子的肖像,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直到女兒出生以後,他才尋得好耍處,在女兒肚皮上畫。楊絳發現後嚴厲地製止他,他才不畫了。
房東家的家具都是拚湊的,床也是一對小鐵床。夫妻兩個將兩張床拚在一起,就能相擁而眠。兩人睡前會把枕頭立起來,頭靠在一起,共讀一本書。他們的睡前讀物內容很簡單,大多是一些輕鬆的小說。楊絳讀書不愛哭笑,但錢鍾書讀到開心處總要癡癡地笑,逗得妻子也跟著笑。錢鍾書還喜歡給妻子講故事,都是些道聽途說不入流的“野史”,混著自己胡編亂造的情節,七拚八湊地糊起來的神奇小說。他每講完一段,便要問妻子“啊”,意思是可曾聽見。楊絳這時就會“嗯”地答應一聲,有時明明困得迷迷糊糊,還是要提著精神答他一句“嗯”。答到最後,錢鍾書睡了,楊絳反倒被自己的回答弄清醒、睡不著了。
楊絳在父母家時得母親庇佑,並沒有管家理財的經曆。與錢鍾書結婚後,楊絳發現錢鍾書不擅持家,就開始負責起家庭預算來。她精打細算,寬打窄用,雖然餘錢不多,但家裏有事從未鬧饑荒。日常裏隻要預算寬裕,她還會給錢鍾書留出錢來買書。錢鍾書很是佩服,便把所有錢財交給楊絳打理。這個習慣他持續一生。
日子漸漸過去,夫妻二人雖習慣了在牛津的日子,但開始想起家來。楊絳想家想得很苦,每星期寫一封家書,但信要走兩三個星期才能到家。好在翹首寄出信箋的同時,她總能收到上封信的回信。接到家書是楊絳最開心的事。每封家書,父親都會親自動筆寫,問學業,問生活,也會附上幾句詩,問夫妻二人可知出處。母親也會親筆附上幾句,叮囑瑣事。姐姐和妹妹們也會嘰嘰喳喳跟著附筆。見字如麵,一封家書上有幾個親人的筆跡,就好像他們一一擠在麵前爭著搶著和自己說話似的,楊絳很得慰藉。
錢鍾書不像楊絳那樣想家。他小時在伯父家過得並不幸福。伯母抽大煙無暇管他,伯父雖疼他,但去世得早。伯父去世後,錢鍾書過得更苦,常常吃幾口餿掉的粥就去上學。家人對待他這個長子頗為嚴厲,所以他並不很留戀那裏。如今錢家也會寄信過來,但寄得少,內容無非是教誨學養之道之類的話,相比楊家的情真意切,總顯得有些疏離。因此他對楊絳家熱熱鬧鬧的家書很欣賞,也羨慕楊絳童年時享受的快樂。楊絳每次回信,他總會附幾句,問家裏人好。妻子家庭的溫暖關懷,多多少少彌補了他童年缺失的愛與溫柔。
四
錢鍾書英文很好,知識廣博,才華橫溢,在牛津念書時便小有名氣。牛津當時有一富翁,名叫史博定(H.N.Spaldng),他弟弟(K.J.Spaldng)是漢學家,專研老莊哲學。富翁請錢鍾書夫妻兩個吃茶,讓錢鍾書放棄庚款獎學金,停止攻讀文學學位,轉去讀哲學,以後做他弟弟的助手。在富翁看來,中國的獎學金不值一提,但錢鍾書當即拒絕了他的提議。投靠外國富翁這種事,錢鍾書是決計不幹的。事情過後,楊絳與他們還有來往,富翁的弟弟還常請他們到他那裏去吃下午茶,借此請教問題,勸錢鍾書改變主意,但錢鍾書始終不為所動。
那時牛津大學的學風並不全然是好的。在校讀書的學生,多半是貴族學校畢業的闊家子弟,他們臨到考試前才抱佛腳,平時夜裏就去喝酒胡鬧。牛津大學還有一項必須遵守的規矩:學生每周得在所屬學院的食堂裏吃四五次晚飯。吃飯,就是要證明這學生住校。在牛津,“吃飯比上課更重要”。但學院食堂夥食費昂貴,又耗費時間。學校體諒錢鍾書有家室之累,就許他每周隻在食堂吃兩次飯。錢鍾書所在的學院每名學生有兩位導師,一位是學業導師,一位是品行導師。很多品行導師整日忙著保釋學生,焦頭爛額,而錢鍾書的品行導師卻非常悠閑,不過時常請夫妻二人喝喝茶敘敘話罷了。
牛津大學每年有三個學期:第一個學期自十月開始,每學期八周,然後放六周假,第三學期結束後便放暑假。暑假有三個月長。假期一到,紈絝子弟們便四散旅遊散心去了。錢鍾書與楊絳就留在學校,繼續“飽蠹”。待暑假錢鍾書考試結束後,兩個人才開始度假,去倫敦、巴黎“探險”。
牛津幽靜,像一座開放的花園,倫敦則充滿了洋派的、快樂的氣息。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原本在倫敦讀書,此時正趁著假期,騎自行車環北歐旅行呢。錢鍾書沒有這等本事和氣魄,隻有敬佩羨慕的份兒。他樂得跟楊絳逛逛倫敦市區。兩人從倫敦東遊**到倫敦西,富庶與貧窮都得以見識,眼界開拓了很多。他們逛了市中心的公園,看了動物園和植物園,見了特拉法廣場和舊書店,還拜訪了一些在倫敦的同學。後來他們又轉道巴黎,但沒來得及遍訪朋友,便要趕赴日內瓦參加第一屆世界青年大會了。錢鍾書是由國內拍電報指派去的,楊絳則是通過一位共產黨朋友,受托參加大會的。到牛津大學以來,楊絳始終以借讀生、陪讀的身份生活,略略有些邊緣感。這次參加大會,因為自己有身份有任務,並不是陪同,她很是自豪。赴日內瓦的路上,兩人遇到陶行知。三人一見如故,徹夜長談。
錢鍾書同樣不愛參與政治。這次開會,發言者理應是政府的特派代表,但錢鍾書不太喜歡這個身份。而共產黨代表則要爭取在國際上獲得更多發聲的機會,於是錢鍾書就把中國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辭的稿子交給楊絳,讓她作為代表發言。
每逢重要的會,兩人是不會缺席的。可以溜號的會,他們則是能溜就溜。日內瓦萊蒙湖的山光水色靜謐唯美,夫妻兩個很喜歡沿著湖邊走一走。山白水藍,鳥鳴清風,水波粼粼,漫步於此,讓人忘記時間。執手相望的夫妻,仿佛這時才真正許下餘生共度的諾言:任鬥轉星移,歲月流轉,再也不會有什麽可以將他們分開。他們在世上有了扯不斷的紐帶。
楊絳懷孕了。
“我們仨”
一
楊絳妊娠反應很大,難受得厲害。由日內瓦回牛津的路上,有個同行的加拿大女代表讓楊絳躺平,將楊絳的身子抱在膝上,另一名女伴來回穿梭於車廂之間,將毛巾打濕了給楊絳敷額頭。楊絳個子不高,長得白淨,看起來年紀很小,她們就稱她為“Chinese little girl”,關切備至。錢鍾書因此對加拿大人印象很好,覺得他們兼具法國人的熱情與英國人的真誠。
兩人路過巴黎,又在那裏逗留了一段時間。楊絳清華時的同班同學盛澄華在巴黎大學讀文學,聽說夫婦二人有意去巴黎大學進修,就建議他們趕快注冊。因巴黎大學較牛津大學管理更自由,學生不需要吃飯以證明本人在校,二人便委托盛澄華辦理入學,成了巴黎大學的學生。
錢鍾書還是要返回牛津大學去,因為他需要完成畢業論文才能拿到學位。二人便回到牛津,仍在達蕾女士家居住。這時達蕾女士家另一位租客已經搬走,她就讓夫妻兩個住到更好一點的房間去。新房間有大澡盆,熱水是電加熱,方便不少。兩人享受了一個月,付房租時才發覺電費驚人,趕忙節約熱水。
錢鍾書的畢業論文是《十七世紀及十八世紀英國文學裏的中國》。文章旁征博引,包羅眾廣,十分精彩。在西南聯大任教時,錢鍾書將這篇論文打印出來,交由聯大圖書館總負責人出版。英國女王1986年訪華前夕,還曾調閱此文。
在發力用功的同時,錢鍾書也未疏忽對妻子的照顧,閑暇時他總要替妻子分擔家務。錢鍾書喜歡女孩,曾對妻子講:“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隻要一個,像你的。”楊絳卻寧願孩子更像丈夫。開始她對這個孩子不以為意,覺得胎兒在肚子裏,便由他去,仍計劃做自己的事。誰料懷孕竟是如此辛苦,她常覺疲累,精力不濟,讀書的量也減少了。這年錢鍾書年底記錄二人讀書情況時,在日記中寫道:“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又打趣她:“以才援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錢鍾書的嘴巴向來毒,向達曾打趣他:“別人都是口蜜腹劍,你是口劍腹蜜。”好在妻子懂得他,兩人拌嘴逗趣,你來我往,互相不甚介意。
嘴上利劍出了鞘,腹中蜜糖還在醞釀,錢鍾書早早去醫院定下單人病房,還拜托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鍾書答:“要最好的。”院長就幫他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正好離楊絳的住所不遠。
那年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將於5月12日加冕。斯班斯大夫給楊絳做了檢查,推測她將生一個“加冕日寶寶”。但這個孩子好像並不急著出生看熱鬧,預產期過了一周,孩子遲遲沒有動靜。
5月18日,楊絳住院待產。入院當天疼痛尚不劇烈,她能躺著看完一本小說,還陪錢鍾書吃了下午茶。到了19日,分娩的征兆越來越明顯,楊絳使盡渾身力氣仍不能生下孩子。時間越拖越長,情狀萬分凶險,最終,斯班斯大夫給楊絳打了麻藥,用產鉗生生把孩子夾了出來。
許久之後,楊絳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法蘭絨被子裏,腳後跟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卻癟了下去。她全身都痛,痛到骨縫裏,動都不能動。她問護士:“怎麽回事?”護士答:“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楊絳的孩子是在這家醫院裏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寶寶。由於分娩時間過長,孩子缺氧,出生時已經渾身青紫,是護士拚命使勁拍,才把孩子拍活的。寶寶死而複生,臉被產鉗夾得通紅,仿佛受了什麽委屈,放聲大哭。她嗓門奇大,護士們都喊她“Miss Sing High”。楊絳將這個名字翻譯成“高歌小姐”,又音譯成“星海小姐”。
錢鍾書不能住在醫院陪護,但妻子生產,他心裏著急,一個上午往醫院跑了三次。坐公交不能從住所直達醫院,他就步行。第一次來,他得知妻子生了女兒,正合他意,但妻子正在昏迷,他沒能見著;第二次來,妻子還沒醒;第三次來,他終於見到妻子,但她麻藥未退,昏昏沉沉,沒能與她說上話。到了下午,錢鍾書又來,楊絳終於醒了,聽說他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著,就讓他坐汽車回去。
護士將孩子從嬰兒室抱出來給錢鍾書看。新爸爸抱著孩子仔仔細細端詳,過了好一陣子,才開心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都說分娩是婚姻的照妖鏡,自私無愛的男人,無論平時如何體貼,都會在妻子分娩時原形畢露。分娩是女人一生的大事,這時的女人疼痛萬分,絕望無助,萬事都要依賴家人,誕下的卻是兩個人的骨血。若遇良人,丈夫擔心妻子冷熱,體諒妻子的虛弱,妻子便會無怨無悔地忍受痛苦,撐起一個家的天。若是這時丈夫臨陣脫逃,妻子所受的傷痛,一生都將無法彌補。
錢鍾書心疼妻子分娩之痛,以後的日子,每當女兒過生日,他總會對女兒強調這是“母難之日”。他再也沒有要第二個孩子,說若下一個孩子好過女兒,他會更喜歡二寶,這樣對女兒不公平。楊絳笑丈夫是在講癡話。在外人看來,這沒頭沒腦的借口,是不是“口劍腹蜜”的丈夫對妻子最柔軟的憐愛呢?
婦產醫院床位緊張,單人病房的產婦至多住十天便出院了。楊絳體弱難產,破例多住了一段日子,幾乎在醫院坐完月子。楊絳住院的日子裏,向來依賴妻子生活的錢鍾書手忙腳亂,闖了一堆“禍事”。他每天都來探望妻子,有時會苦著臉向她求助:“我做壞事了。”原來他不小心打翻了墨水,把房東的桌布染黑了。
楊絳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地回去了。下次來他又苦著臉,說自己把台燈砸了。
楊絳問明是什麽樣的燈,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地回去了。
下次他又滿麵愁容,說把門軸弄壞了。楊絳又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一次放心地回去了。
錢鍾書向來很信賴妻子的“不要緊”。他們去倫敦時,錢鍾書額骨上生了一個疔,看起來非常嚴重。有人向他們介紹了一位護士,護士教楊絳做熱敷,慢慢拔除膿栓。楊絳做得很認真,不久果真將最後一點膿栓連根拔除,錢鍾書臉上一點疤痕都沒留。他很感謝妻子,將妻子看作女神一樣的人物。隻要她說“不要緊”,再難的事,錢鍾書總會放下心來。
楊絳不僅會讀書,生活裏遇到難事也從不含糊。有次楊絳被反鎖在屋外,錢鍾書不在,鑰匙也落在房間裏。她記得陽台上有扇窗沒關,就借了園丁的梯子爬到二樓。那扇窗很高,隻開了一半,楊絳竟跳起來,用手扒住窗沿,像在單杠上做180度轉體似的,硬是生生把自己甩進房中。若不是有小時淘氣爬樹、大學參加排球隊鍛煉出的好身體,她怕是完不成這樣高難度的動作的。
果然,楊絳出院以後,把桌布洗得幹幹淨淨,一點墨水印子都沒有,又將台燈、門軸一一修好。錢鍾書對她更是信任。
楊絳怎麽也沒想到,月子裏的最後幾天,向來不會料理生活的錢鍾書竟給她端來了親手熬製的雞湯。雞湯清亮,上麵還飄著幾瓣綠色的豆瓣。楊絳喝湯,錢鍾書吃肉,夫妻甜蜜無言。生活的美妙,大概都在這一處了吧。
二
錢鍾書通過了論文答辯,獲得學位,一家三口便動身前往巴黎。他們的女兒名叫錢瑗,小名阿圓。錢基博老先生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健汝,因她屬牛,取“牛麗於英”之意,名麗英。夫妻兩個覺得拗口,平日還是叫她圓圓。
一家人從牛津乘火車到倫敦,換車到多佛港口,上渡船過英吉利海峽,由法國加萊港登陸,然後再轉火車到巴黎,一路換乘,舟車勞頓。這時圓圓才一百多天大,需要人抱。錢鍾書不會抱孩子,楊絳就把打字機一類本應手提的行李一股腦塞在大箱子裏,手裏隻留兩個小箱子。錢鍾書隻提這兩個小箱子,楊絳抱不動孩子了,就跟錢鍾書換換手。圓圓長得很可愛,皮膚白皙細膩,很像媽媽。路遇的英國人或法國人對她多有稱讚,母親楊絳不免得意。
船到港口,要排隊下船。法國的港口管理人員一眼從人群中看到抱著嬰兒的楊絳,便請她出來,優先下船。楊絳不用排隊,第一個入海關,很是悠閑。海關工作人員都湊過來看這個粉雕玉琢的中國寶寶,連開箱檢查行李的環節都免了。楊絳非常讚賞法國人關心婦孺的風度,覺得這一點法國好過英國。
他們在巴黎住的公寓是同學盛澄華幫忙租的,夫妻兩個對這個住所很滿意。房東咖淑夫人以前是郵務員,退休後用退休金買了一幢房子專門出租。公寓離車站很近,到市中心隻消五分鍾。咖淑夫人擅長料理,燒得一手好菜。錢、楊二人剛搬來時跟她一起吃飯,付夥食費。夥食很豐盛,菜是一道一道上的,可以稱得上隆重,價格也不貴。但錢鍾書與楊絳都很珍惜時間,每頓飯花費兩個小時,對他們來說非常不值。哺乳期的楊絳很喜歡喝些湯湯水水,但法國菜裏沒有中國產婦想象中的那些湯。她就利用起公寓的廚房,自己做飯。錢鍾書自告奮勇,負責去集市買菜。
巴黎大學管理自由,學費較英國便宜,許多中國留學生在此讀書。錢、楊夫婦在巴黎時,除與盛澄華走動,還結識了不少朋友,尤其與1934屆清華大學畢業的李偉親密。李偉的丈夫林藜光此時正研究梵文,攻讀法國國家博士,治學嚴謹,鑽研刻苦。兩對夫婦興趣相投,來往頗多。林藜光好客,經常備好酒菜請、錢楊做客,錢、楊也得以結識更多在巴黎的中國人。但他們惜時如金,對巴黎流行的咖啡沙龍參與不多,更何況還有孩子要照顧。
林、李的兒子與圓圓同年同月生,也算緣分。兩家常聚在一起探討育兒心得。他們本來都有意將孩子送到托兒所,自己可以多出時間做事,但聽說孩子在托兒所要接受定時吃喝拉撒睡的訓練,覺得有違孩子天性,非常心疼。在最後關頭,兩家都還是選擇將孩子留在身邊,親自照顧。
圓圓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非常乖巧活潑。楊絳為女兒買了一輛嶄新的手推車,得空就帶女兒到室外曬太陽。女兒膽子大,喜歡五彩繽紛的世界,最早學會的話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外外”,就是要到外麵去玩耍的意思。
有個女鄰居特別喜歡圓圓。她的丈夫是公務員,每天早出晚歸。她沒有孩子,一個人在家無聊,便喜歡來逗圓圓玩。錢、楊二人出門的時候,偶爾也會將圓圓暫時托給她照料,付她報酬。她還想把孩子帶到鄉下去養,勸錢鍾書和楊絳說鄉下空氣好,牛奶菜蔬都好,對孩子成長有利,他們去探望也方便。其實在到巴黎之前,楊絳便聽說有許多留學生念書期間生了孩子,他們就會把孩子送到托兒所或者送到鄉下,有時間才去探望,自己做事非常自由。楊絳也曾有過這樣的打算。女鄰居為了試驗圓圓是不是適應離開爸爸媽媽,還曾把圓圓的小床搬到她的臥室,讓圓圓跟她睡了一夜。圓圓倒是乖巧,不哭不鬧睡得香甜,她的爸爸媽媽卻牽腸掛肚,整夜都沒合眼。好在女鄰居並沒有將圓圓帶到鄉下,畢竟她的丈夫還要在巴黎上班呢。錢、楊夫妻兩個知道了,心裏仿佛有一塊大石落了地,再也不想跟女兒分開了。
沒有孩子時,母親總過分看輕了自己對孩子的情感。一旦孩子在自己身體裏紮了根,與自己血脈相連,便有了做母親的責任心;一朝分娩,就像把最珍貴的寶貝擺在眼前;一旦寶貝不見了,便悵然若失,好像生命都被抽離了。此時的楊絳,已然懂得了做母親的愛與沉重。
夫妻二人覺得,在牛津大學時為學位所累,學了很多不必要的課程,浪費時間與心力;這次在巴黎大學,他們就不求學分學位之類的虛無,雖然仍向學校交學費,但隻選自己喜歡的課去聽,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
他們在家讀書時,就把圓圓放在高凳上,買一大冊丁尼生的全集擺在她麵前,還給她一支鉛筆。丁尼生全集很便宜,圓圓可以拿鉛筆在書上隨意畫。她對著父母,有樣學樣地盯著書看,一坐坐好久,不哭不鬧,非常乖。後來楊絳想到這裏,總覺得非常內疚,後悔自己沒能經常逗逗圓圓。那時小圓圓的娛樂,幾乎隻有被鄰居阿姨抱去唱兒歌的經曆。
錢鍾書書讀得紮實,總是一日讀中文書、英文書,隔日讀法文書、德文書,後來還加上一點意大利文書。他與楊絳都是極自律、惜時如金的人,在家讀書的效率比在學校高得多。錢鍾書尤甚。剛到法國時,兩人一起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錢鍾書遇到的生詞比楊絳多;一年後,他的法語水平就遠超楊絳了。他們讀的書大部分是托盛澄華向圖書館借的,偶爾他們也會去舊書市場去淘。舊書價格便宜,常能淘得“寶貝”,二人很是喜歡。
在巴黎的一年裏,錢、楊夫妻兩個雖未上很多課,但大量的閱讀使二人的外語水平迅速提升。法國多元化的交流環境也使得他們眼界大為開闊。但好景不長,戰爭改變了一切。
三
他們在牛津時,就聽聞祖國已被日軍全麵進犯的消息。起初家人隻是在信中講,後來戰火真真切切地蔓延到他們自己身上。楊絳分娩前,母親還在家書中叮囑,讓他們仔細看著點孩子,不要讓醫院抱錯;父親則打趣道,不要抱了個金發碧眼的孩子回家,信間滿是慈愛歡笑。誰料寫過這封信後,家人便去逃難了,楊絳與家裏人的通信一度中斷。她想象不到親人在戰亂中經曆著什麽,隻是心急如焚。到法國後,隻有姐姐寫了幾封信給她。她總覺得不對,家裏少了一個聲音。母親怎麽不說話了?再三寄信去問,姐姐才告訴她,一年前便已經去世了。
這是楊絳經曆的第一件大傷心事,哭得天昏地暗。楊絳很愛母親,因為母親總是那樣忙碌、平和、與世無爭。三個姐姐出生時,父親在外留學還未畢業,母親一人帶三個孩子,還要照顧一大家子人,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父親剛正不阿得罪當局,被停職,被排擠,母親對父親毫無怨言,每次丈夫工作變動,她都將全家行李收拾得妥妥貼貼,無怨無悔地與他奔波千裏。她孝敬老人,照顧丈夫的妹妹、侄子,又對孩子給予無限愛意。她對八個孩子都很慈愛,並不因哪個孩子更出色就偏袒。她心善,對下人都真心相待。楊絳佩服母親,尊敬母親,又心疼母親。她自己才做了一年母親,剛剛體會到母親的不易,還沒來得及報答自己的母親,就永遠失去了母親。
遠在祖國的父親,同樣因失去一生摯愛而錐心刺骨。1937年,日本空襲蘇州。楊家房子比一般的民居高,非常顯眼,敵機繞著它來回盤旋。那時楊絳的弟弟在維也納求學,七妹妹在上海,家裏隻有父母和大姐、八妹。一家人互相攙扶著,從前院躲到後園,又從後園躲到前院,精神極度緊張,緊張到什麽都吃不下,直腹瀉。第二天,楊氏夫婦就帶著兩個女兒,一齊逃到蘇州城外的香山,暫住在一位曾經的委托人家裏。這年秋天,唐須嫈得了惡性瘧疾。病來勢洶洶,她高燒不退,無法移動。香山眼看要被攻破,鄰居全都逃難去了,他們住的房前全是戰壕,一片狼藉。妻子沒辦法逃,楊蔭杭就讓大女兒帶妹妹先走,自己打算與妻子同生共死。大女兒寧死不從,誓要與家人共進退。唐須嫈病雖險惡,但若是和平環境,找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醫治,並非沒有痊愈的可能。但此時炮火連天,狼煙四起,到哪裏去尋大夫呢?
蘇州淪陷的前一天,唐須嫈去世。她到死,都在為丈夫與孩子著想。
楊蔭杭用幾擔大米換了一口棺材。那天國民黨的軍隊在撤退,楊蔭杭和女兒抬著棺材,就在軍人隊伍裏穿行,給唐須嫈下葬。他們想辦法請人在棺材外邊砌了一座小屋,厝在墳地上。楊絳回憶起有次偶然聽得父母間的談話:
有一次,我旁觀父母親說笑著互相推讓。他們的話不知是怎麽引起的,我隻聽見母親說:“我死在你頭裏。”父親說:“我死在你頭裏。”我母親後來想了一想,當仁不讓說:“還是讓你死在我頭裏吧,我先死了,你怎麽辦呢?”當時他們好像兩人說定就可以算數的。我在一旁聽著也漠然無動,好像那還是很遙遠的事。
陪著走了幾十年的愛人走了,她沒有遵守死在後頭的諾言。向來堅強如鋼的楊蔭杭,在荒野裏失聲痛哭。
楊蔭杭在棺木上、磚頭瓦片上、周圍樹幹上、地麵石板上,凡是能寫字的地方,都寫了自己的名字。他反對迷信,討厭舊俗,但此刻他隻想留點記號,讓妻子歸魂時找得到家。
他們四處奔逃,但所到之處不是被土匪霸占就是被敵軍占領。四海之大,竟無處安身,他們隻好冒險逃回蘇州。蘇州已是一座死城,萬籟俱寂,屍橫遍野,一文堂卻燈火通明,很熱鬧。楊絳大弟的奶媽家的人本該是留下看房子的,此時卻正同他們的鄉親“各取所需”呢。好在家裏還剩些存米,可以煮飯。日本兵每日黃昏吹號歸隊以後,就挨家挨戶找“花姑娘”。楊絳的大姐和小妹妹逃難時就剃了光頭,扮成男孩。家裏還剩一個一起逃難的女傭。每當日本兵來時,楊蔭杭就出門用日語與他們周旋,姐妹二人連同女傭都躲起來,連吃飯用的碗筷都要藏好。女傭越是緊張呼吸聲音就越大,有時大如打鼾。姐妹時常擔心—隻要日本人進屋,她們肯定會被日本人從柴堆裏揪出來。
曾經為楊蔭杭寫過狀子的書記員在當地“維持會”謀了個差事,楊蔭杭托他給在上海的三女兒送信。三女婿通過一位企業界知名人士的幫助,把楊蔭杭和兩個女兒接到上海。三人從蘇州逃出來時,身上隻有一身破衣服和一個小小的手巾包。
遠在巴黎的楊絳此時有錢鍾書寬慰,稍稍可以撐過最難過的日子,但二戰的陰影同樣籠罩在法國上空。當時巴黎的社會環境極度糟糕。錢、楊到英國辦理戶籍時,工作人員上門服務,態度友善,還誇獎照片上的人像明星。此時的法國,辦事需排長隊,有事幾天也不得解決。錢鍾書聽得“偏方”,在遞交的材料裏夾了些鈔票,事情果然很快辦妥。夫妻二人常常感歎:“法國將亡矣。”此時國內戰事吃緊,牽動人心。錢鍾書曾作《哀望》一詩,傾吐國破之悲。
白骨堆山滿白城,敗亡鬼哭亦吞聲。
熟知重死勝輕死,縱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齎恨,天為積氣本無情。
艾芝玉石歸同盡,哀望江南賦不成。
庚款獎學金還可以延續一年,但於國於家,他們都覺得需要回國。戰爭已經影響到生活,他們買不到回國的船票。輾轉拜托多人,他們才通過裏昂大學買到了回國的三等艙船票。
錢鍾書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我們將於9月回家,而我們已無家可歸。我們各自的家雖然沒有遭到轟炸,都已被搶劫一空……我的妻子失去了她的母親,我也沒有任何指望能找到合意的工作。但每個人的遭遇,終究是和自己的同胞結連在一起的,我準備過些艱苦的日子。”
1938年,錢鍾書與楊絳攜錢瑗回國。他們從祖國到英國時,從從容容,買的是二等艙船票,吃的是像樣食物,旅途很是愜意。不過三年光陰,天翻地覆。楊絳因來英時船上夥食並不差,沒有準備吃食,但回國船上住的三等艙非常擁擠,飲食極差。圓圓才斷奶兩個月,隻能天天吃土豆泥。圓圓不挑食,在巴黎時吃麵包蘸蛋黃,吃牛肉汁水,吃通心粉,白白胖胖,非常可愛。但此時因為營養匱乏,圓圓迅速變成瘦瘦小小的孩子。楊絳為此自責不已。
錢鍾書回國前向國內發信求職,外交部、《天下月刊》和上海西童公學都向他遞了聘書。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聘他做外文係教授,月薪三百元。留學生歸國任教,往往先做講師,再逐級擢升,聘錢鍾書為教授則屬破格提拔。錢鍾書樂得回母校,欣然應允。受戰事影響,這所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並的學校已由長沙遷往昆明。楊絳當然希望與丈夫同行,但更為家裏的爸爸姐妹們焦心,於是她決定獨自帶圓圓回家,錢鍾書一人赴任。
船行至香港,錢鍾書獨自一人坐了小船離開。圓圓自出生後就沒有離開過爸爸。她這時還小,不會講話。媽媽抱著她,看爸爸站在船上,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小孩子雖不會講話,卻是有靈性的。她是不是在想,爸爸為什麽自己走了?爸爸是不是不喜歡圓圓了?爸爸什麽時候回來?但媽媽沒有向她解釋,她也不能向媽媽講出心裏話。她緊緊盯著爸爸乘坐的小船,看得直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