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朔方之春

甄命苦侃侃道來:“思想的多元化並非混亂的根源,製度和文化的缺陷,才是衰敗之由,這種根由一開始就已經埋下,一旦病入膏肓,混亂反而是種自我糾錯的過程,缺陷導致不可避免的錯誤,錯誤多了,百姓疲乏,於是混亂也就開始,自古王朝興替,離不開官衙腐敗,苛捐雜稅,階層固化,勢力割據,機構冗餘,政令不通等等諸多千年頑疾,這些頑疾無法剔除的根源,就在於最有說話權的老百姓卻無權參與監督和糾正,掌權者脫離實際,目空一切,一意孤行,不接地氣。”

“什麽是地氣?”

“地氣就是窮苦老百姓的酸甜苦辣,最底層的老百姓若能安身立命,沒有人願意拋頭顱灑熱血跟著野心家造反,江山如鐵桶,一旦外敵入侵,百姓還會自發組織起來反抗入侵者,而不是一股腦投入敵營,正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大隋這顆雞蛋,已經四分五裂,負隅頑抗,苟延殘喘,到頭來犧牲的卻是公主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兒。”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張氏仔細地咀嚼著這句話的含義,掩嘴而笑,美眸中閃動著思辨的動人光芒,喃喃說:“將軍說話新鮮有趣,發人深省,卻又有些大逆不道,讓人不敢苟同,那依將軍之見,該如何治亂呢?製度和文化的缺陷又是什麽?重商輕農豈不是人人投機取巧,耕作荒蕪?”

甄命苦並沒有一絲不耐煩,耐心解釋:“公主有所不知,自由的市場有著自我調節的能力,公主豈不知太史公有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道理?無論是商人還是普通老百姓,為了私利,都會變得非常聰明,農業是一切的根本,糧食稀少而價貴,百姓自然會回歸農田,糧食充足而價賤,百姓雖無利可圖,卻能保障溫飽,轉而經營其他,也能讓社會財富一日更比一日雄厚,官府所需要做的,就是少些管束,少征稅賦,少發動戰爭,讓百姓修養生息,百姓休養生息,百業俱興,薄稅多收,官府收入不但不減反而有增,還將受到百姓擁戴。”

甄命苦頓了一頓,“至於製度和文化的缺陷,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有機會跟公主你細談,總之是要改變官府機構由上而下的任命製度,變成由下而上的競爭上崗,擇優錄取,不至於讓階層固化,導致一潭死水,但是這種製度需要平等和自由,公平和法製的文化共識為基礎,目前來說不太現實,但卻是一個努力的方向……”

封倫聽兩人這一問一答,坐在馬車中冷笑一聲:“先不說你所謂的由下而上百姓推舉,單論這輕稅賦一項,就已經是異想天開,官府開支龐大,軍餉,城建,防災,水利,修繕,哪一樣不需要花費銀子,更何況人人做官皆為財,不加征稅賦,銀子從何而來?”

甄命苦笑著說:“這就是老夫所說的精兵簡政之策所起的用處了,一個廉潔的官府機構是社稷長治久安的保證,精兵為了還兵歸田,簡政為了減少官府開銷,每一個王朝沒落之時,官府機構龐大,尾大不掉,空吃糧餉俸祿,以至於十羊九牧,官比民多,到最後,王朝都是被一些貪官汙吏給吃垮的,許多人還自認為於國於民有莫大貢獻,殊不知將來是要遺臭青史的。”

封倫冷哼一聲,沉默了下去。

張氏低著頭沉思了許久,又抬起頭問:“話雖如此,曆來帝王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官員廉潔,設立嚴刑酷吏,可又有幾個帝王能真正製止手下貪腐?”

“所以不能全靠一個人,人無完人,一個君王權力太大,犯錯無人能製止,死的人就可能數以萬計,所以需要靠製度跟法律,約束這種膨脹的權力,讓法律高於皇權,廢除特權,由第三方獨立執法機構執行法律,使法律行之有效,保障每一個人天生的權利,而非鎮壓迫害,任何事以法律做準則,而非道德約束,嚴格執行,執法獨立於行政之外,做到違法必懲,不分貴族與平民,這種第三方力量,就是所謂的百姓監督。”

張氏好奇地問:“什麽是天生的權利?”

“自由,平等和生存的權利。”

“什麽又是自由和平等呢?”

張氏的問題接連不斷,在與甄命苦的一問一答中,隊伍慢慢地前進,甄命苦每一次回答,都會有這個時代所沒有的思維和新鮮詞匯從口中溜出來,張氏聽得津津有味,不知疲憊。

甄命苦所說這些,都是二十一世紀民主憲政的精髓,對於她來說,實在太過超前,卻讓她跳脫時代和視野的局限,耳目一新。

她已大致明白了甄命苦對梁師都說的那些話,美目流轉,輕聲歎道:“將軍的想法雖然令人向往,卻過於理想化了。”

封倫乘機奚落道:“何止是理想,簡直是天方夜譚,讓將軍治國,隻怕要君不君,臣不臣,綱常混亂了,無規矩不成方圓,將軍這種想法,隻能破壞而不能有任何建樹,自命清高隻會讓周圍人排斥嘲笑,自取滅亡。”

“規矩是人定的,能定也就能改,如今最大的缺陷在於,定規矩的人也是執行規矩的人,而被統治的人也將這些規矩奉作金科玉律,跳脫不出思維局限,古板守舊,這就是最大的危機,所謂破而後立,在老夫看來,沒有了綱常,重建秩序,也許是才是開創美好未來的契機,教育決定百姓素質,百姓的素質決定製度的好壞,根本還是在於教育,當然愚民教育除外,這也是梁大人在朔方開辦民間學府,官府出資,招收普通百姓子弟的原因,這是一個長遠的構想,從這一代人開始改變,相信幾代人之後,才會出現真正的朔方之春。”

說到朔方之春,封倫無可辯駁,一時啞然,隻是輕蔑地說了一句“隻不過獲得小小成就,就敢妄談變革”,不再說話。

封倫沒有發現,此時的張氏美眸如水波流轉,偷偷地看著把封倫辯駁得啞口無言的甄命苦,若不是礙於周圍都是和親護衛,她此時隻怕已經像小鳥般飛身投入了愛郎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