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節 辭官

微明,贏家大院裏已然人聲鼎沸,贏家大少爺的太太T月,上京的所有有名望的大夫都曾到贏家把脈,所有人對於贏少夫人的晚產始終束手無策,那孩子如同貪戀著母腹的溫暖,不肯離開,懷胎十一月而不分娩,據史書記載,若非大閑之人,便是大惡之徒,當今天子聖明,那麽,贏少夫人所懷的,便逃不脫禍胎的嫌疑。

一清早,贏少夫人便開始陣痛,產婆們陸續進入內堂,男子們侯在院內,因為贏少夫人是頭胎生產,而且,又如此的詭異,當朝宰輔贏天正難道沒有上朝,而是候在階下,麵沉如水,似乎心無旁騖,而心裏卻翻江倒海,因此胎,朝中議論紛紛,當麵雖奉承為吉兆,私下卻不知如何腹誹?

朝中多事,當朝天子年幼,先帝駕崩時,曾經指定了四位輔政大臣,協助天子理政,初時,四位輔政大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加之初年,有內宮閹逆為亂,這十數年,誰不是屏住呼吸辦事,誰敢錯失一步,偏偏這個時候……。

“老爺,皇上派內監前來慰問。”

內監?這個時候派人來,不是慰問,而是探視到底生的是什麽吧!如果是一個男孩兒,要如何處置呢?

“阿仲,”轉身喚來長子贏仲,和善的看著一臉焦急的他,“皇上派的人到了,我出去應酬幾句,你就呆在這兒吧!”

“是。”

此時,屋裏已亂成一團,也許是胎位不正,孩子的一條腿卡住了,產婆們手忙腳亂,一盆一盆的熱水抬進屋,無數的人聲中,贏鄭氏隻覺得肚裏的孩子正悄悄的睜開眼睛,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還真是頑皮。

時已近正午,還沒有出生,父親也沒有回來,贏仲緊皺著眉頭,在庭院裏來回的踱步,想分解煩躁的心情,他的官職低微,雖然不用駐朝理事,可是朝中的風言風語卻不絕於耳,父親在朝中德高望重,漸為四大輔臣之首,可是另一位領著軍功的輔政大臣卻有暗中結黨營私的端倪,明裏一片和氣,暗中卻……。

想得出神,屋裏突然傳出嘹亮的哭聲,贏仲興奮的轉過頭,哭聲這般響亮,應該是一個男孩吧,快步走到階下,候了片刻,已有產婆抱著繈褓掀開簾子走了出來,“恭喜少爺,喜添千金。”

女孩兒嗎?贏仲心下微微不悅,兄弟三人,二弟已有兩子,就連三弟也新添了一子,偏偏自己,卻是長女。

產婆將繈褓送到眼前。白白胖胖地嬰兒。剛生下來。已有一頭秀麗地頭發。黑亮亮地。長長地鳳目緊閉。嬌嫩地小手握在一個小小地拳頭。如同在奮爭什麽一般。這般美麗而倔強。不知怎地。第一眼便愛上了她。

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輕輕地拍了拍繈褓。隻覺得孩子地頭輕輕轉動。那雙美麗地眼睛似乎在瞬間睜開。衝自己甜甜地一笑。美麗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對候在一旁地人炫耀。“看。看。她對我笑了。我女兒對我笑了。”

說得好驕傲。產婆許是司空見慣了。隻是平常地一笑。伸出手。將孩子接了過去。“對不起。少爺。這孩子啊。太嬌嫩了。可不能就這麽讓她呆在屋外。而且。她還沒睜開眼睛。怎麽會對您笑呢?”

“真地。真地。她對我笑了。”贏仲戀戀不舍地跟在產婆身後。直到簾子隔斷了視線仍然不甘心地說。“她真地笑。很漂亮。很漂亮……。”

得到消息地贏天正飛步跑了回來。“阿仲。怎麽樣?”

“爹。是個女兒。長得真漂亮。剛剛生下來。就衝我笑。”對跟在贏天正身後地人視而不見。隻是興奮地想把一切都告訴父親。那個女兒。是怎樣地美麗。

直到贏天正越過贏仲,贏仲才發現跟在他身後的人,長眉美髯,目朗唇秀,頭頂高高的挽髻,一身湛藍的道袍,千絲的拂塵,一見贏仲,微微含笑一揖手,“贏兄。”

站在麵前的道人並不熟識,印象中,曾經見過一、兩麵,剛要行禮,父親已抱著繈褓快步走了回來,“徐兄,請。”

那道人眯著眼睛看了很久,神色間很是詫異,隨後揖手道:“贏大人,此刻孩兒眉目幼稚,現在相麵,許會出錯,如贏大人有興趣,半年之後,貧道再造訪贏府如何?”

夜深了,喧嚷了一天的贏府終於平靜,贏仲強忍著內心的興奮,快步穿行在長廊間,準備到書房向贏天正行禮後再趕回去看女兒一眼。

整個贏府中最安靜的角落,種了從衛國高價買回安楚的金絲竹,綠影婆娑,走進院門,迎麵是一個橢圓形的花壇,新換的月季初綻了蓓蕾,壓低了腳步垂手站在書房外,恭聲叩門,“父親……。”

“仲兒?進來吧!”

走進書房,除正對庭院的窗子那邊牆沒有書架,其他三麵牆壁旁邊都擺放了紫檀木的書架,上麵整整齊齊的堆放著從各國購回的書和少量的古玩,同樣是紫檀木的書桌,卻顯然很整潔,隻有一摞宣紙放在他的右手旁

然,贏天正今夜沒有看書。

“父親……。”

“仲兒,你來看。”一邊說,贏天正一邊將右手邊的宣紙緩緩展開,上麵用小楷極認真的寫著幾個名字,“我想了半日,覺得這幾個名字還不錯,你選一個。”

微微覺得感激,沒有人比贏仲了解贏天正的日常作息,更何況很快就是太後的萬壽節,他的事務繁忙,平日裏連睡覺的時間都不足夠,今天是太後開恩,下令停朝一日,以示對贏家的恩寵,原以為父親會處理一些平日裏積累的事務,沒想到他竟然……。

“我覺得嫣然不錯,”贏天正提起朱砂筆輕輕的在宣紙上輕輕畫了一個圈,“贏嫣然,仲兒,你覺得如何?”

“我也覺著這個名字很好,即朗朗上口,又不流於俗套。”

“嗯,”贏天正放下筆,若有所思的看著贏仲,看了很久,直看得贏仲渾身都不自在,“仲兒,那孩子……。

贏仲聚精會神的凝視著贏天正,猜測他要說的話,可是贏天正卻突然停頓了,有些出神的凝視著燈火,贏仲不敢打斷他的深思,隻得垂手而立,兩父子默默的相對,一室寂靜,隻有風吹動竹葉發出的沙沙聲。

“仲兒,”贏天正突然開口,贏仲情不自禁的顫抖了一下,移過視線,畢恭畢敬的等候贏天正再次開口,“你知道那個道士嗎?”

“這……,似乎見過,不過……。”

“你能記住曾經見過他,已經很不錯了,”贏天正神秘一笑,“他叫徐正風。”

徐正風?難道是傳說中的那個術士,周遊列國,傳聞精通推背圖,能夠依靠麵相就推測出人一生的命運?這人一向行蹤飄浮,神龍見首不見尾,等閑難得見一麵,為什麽他突然會出現在贏家?與父親又似乎相當的熟絡?

“是精通推背圖的徐正風嗎?”

“對,就是他,你知道今天他到這裏做什麽嗎?”贏天正顯得有些神秘,他起身走到窗邊,探出身子向外張望,然後緩緩關閉了窗戶,“仲兒,你知道他今天來做什麽嗎?”

突然靈光一閃,“難道是皇上派他……,是因為嫣然十一個月才出世嗎?”

“十一月出世,隻是其中的一個原因,”贏天正壓低了聲音,忍不住的興奮,“一月前,他正好遊曆到安楚,本想停留兩日便離開,可是他說他夜觀星相,覺得星相突然生異,就留下了,今日他看到贏府上空紅光閃過,便趕來了,我想,他所說的貴人,便是嫣然。”

嫣然?好奇怪,一個初生的女孩兒,能是什麽貴人?

也許是天降祥瑞吧,嫣然出生的第二天,久旱的帝都就迎來了一場透雨,從三更開始,直到天明,一年多來,帝都河水終於沒過了虹橋的第二節了一年的垂柳,也恢複了生機,在清晨的風中輕輕舒展著長長的絲絛。

因為興奮,幾乎一夜未眠,贏天正坐在轎中,幾乎就要睡了過去,朦朧間,似乎已經上朝,卻聽前方鑼響,驚駭得瞪大眼睛,許是聽見轎中的聲響,管家體貼的問,“老爺,怎麽了?”

“前方是誰?”

“是佘鼇。”

原來是他!贏天正緩緩坐正了身體,眼前出現的是一張虯髯橫飛的臉,一雙精光四射的雙眼,粗大的骨骼,粗壯的四肢,還有因為長期騎馬導致的雙腿微微有些羅圈,走路時,腿張得很開,以至於那身輔政大臣特有的朱紅朝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異樣的怪異。

十八聲開道鑼,贏天正冷冷的笑,這是皇親貴冑,或者是親王才能夠享受到的特殊榮耀,想必那儀仗也相當的壯觀吧,這定不是皇上或者太後給予佘鼇的特權。

轎子進了宮,才想起今日是每月例行的停朝日,所有大臣,包括鋪政大臣都必須到迎陽宮靜思已過,輕輕頓了頓足,轎子果然轉了個方向,剛走出數步,就聽太監的聲音在轎簾外響起,“是贏宰鋪嗎?”

似乎是太後的人,快速的整理著衣著,轎簾已然掀起,出現的,正是太後身邊的太監,一見他,就打了個千,“贏大人,太後等您有些時辰了,今日您不必去迎陽宮了。”

轎子又換了個方向,這一次,不是去太後寢宮,而是皇上的寢宮,難道出什麽事了嗎?贏天正心裏微覺不妙,連續一個月,皇上都未上朝,對外宣稱是病了,可是太醫院的醫生一個都沒如進宮,所有的人都諱莫如深,宮裏的消息封鎖得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雖然有些緊張,可是想到有太後主持宮裏的日常事務,就沒有多想,昨日嫣然出生,皇上派來的人,表現也沒有異常,到底宮裏出了什麽事?

到了景陽宮,整肅了衣冠,緩步邁上白玉的台階,走到景陽宮朱紅的大門外,贏天正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兩位皇子,當今皇上僅有的兩個孩子,姬無塵和姬問風手牽手站在景陽宮外,沉默寡言的

他。

“老臣參見兩位皇子,”贏天下輕輕抖了抖袖子,然後緩緩跪下,行了大禮,再慢慢的起身,整肅衣冠,此時,陽光從照壁上方落下,將兩個皇子的身影拉得很長,五歲的姬無塵麵容嚴肅,就連嘴角都抿得緊緊的,而三歲的姬問風一臉輕快的笑意,顯得心猿意馬,這兩位皇子自小性格就截然不同,許是此時心生怪異,所以越加的明顯。

“贏大人,皇祖母正在等您,”姬無塵麵無表情,牽著姬問風轉過身,身形小小,背景冰冷,似乎在無言的述說高貴的血統下那不可辱的尊嚴。

微微一笑,舉步正要向前,姬問風悄悄的轉身,對贏天正眨了眨眼睛,眼神活潑而靈活,與姬無塵的神情大相徑庭,然後再悄悄的轉身,另一隻手背在背後,嬌嫩的手指微微的豎起,輕輕的對贏天正勾了勾手指。

所有的竹簾都已卷攏,陽光傾灑進來,充盈了碩大的宮殿,無數帳幔將大殿隔絕成兩個世界,一邊陽光充盈,擺滿了鬱鬱蔥蔥的花木,顯得生機昂然,穿行其間,兩旁一排一排的木架錯落有致,擺放著精心栽培的盆栽。

穿過花木,再邁上幾級台階,但是太後會客的小廳,一般的陽光鼎盛,陳設簡陋,一個矮幾,幾個錦墊放在草編的席子上,最後,便是矮幾上那一條黃銅包白玉鎮紙,用得久了,鎮紙上的花紋已經消失殆盡,露出的黃銅,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目的光輝。

當朝太後已過了青春鼎盛的年頭,無論如何的保養,額頭和眼角的皺紋越加的明顯,兩鬢染霜,挽了一個粗壯的發髻,隨意的插了幾支玉釵,日常的服飾,藍布的薄棉衣,團著素色的花,別無其他的裝飾,隻是胸前佩著先帝爺賜的金牌,小小的,正中鑲嵌著一顆藍色的寶石,背麵是太後的閨閣芳名,這是後宮所有的女子都有的身份證明。

“老臣參見太後,”贏天正這一次,恭敬的行了朝臣的大禮,“老臣願太後……。”

“好了,坐下吧,”太後的語氣溫和,顯得有些隨意,卻刻意的把內心的憂思適到好處的泄露了出來,她知道贏天正已然領會了她的意思,“無塵,你帶問風到後麵去吃果子,聽到祖母喚你們,再出來。”

“是。”

兩個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簾後,贏天正已然恭恭敬敬的坐下,雙目直視著太後,心裏明鏡一般,太後將要說的,一定關係到皇上,關係到朝庭的安危。

“贏天正,宮裏出事了,”太後抬眼,便直奔主題,顯然,事態已然火燒眉,“皇上想退位!”

退位?心猛的一跳,連呼吸都停頓了一般,當今皇上春秋鼎盛,聰明睿智,怎麽會突然想了這個念頭?

“太後……。”

“一個月前,他找到我,說他想要親征燕衛國,我問他為什麽?前朝的叛亂平息不久,百姓家業初安,我國與燕衛國一向相安無事,為什麽突然想掀起戰事?”太後的神情很凝重,語氣裏有壓抑不住的憤怒,“你猜他說什麽?原來,他突然起了這個念頭,是因為江妃是燕衛國人,她說在燕衛國受了欺辱才逃到了安楚國,他要問江妃報仇雪恨?你說,這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我當時一口就回絕了他,沒想到,過了幾天,他竟然要強行頒布出征令。”

出征令?贏天正的心又是一陣巨震,這件事兒他竟然不知道,既然他不知道,其他的兩位鋪政大臣也不會知道,但要用兵,必是通過了兵部,一定佘鼇故意壓了下來,這等涉及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佘鼇竟然因為一已私利壓下不報,真真的可恨。

“我轉念一想,這事兒定是江妃那個狐媚子躥掇出來的,於是,就令人把江妃給沉了井,”太後若有所思伸出一根手指擺弄著矮幾上的銅鎮紙,“這麽著,他就嚷嚷著要退位,說是這個皇帝,當,不如不當。”

雖然太後說得輕描淡寫,可是這期間後宮的恩怨豈非這三言兩語就能說清,太後恨的,不是江妃,而是江妃壞了後宮幹政這個大忌,破了規矩,規矩一旦破了,再要修補,可就難了,這件事處理得無可厚非,偏偏江妃是皇上的寵妃,皇上吵著要退位,也是想給太後一個下馬威吧,畢竟,他已經長大了。

“太後,您需要老臣做些什麽?”

“贏天正,你是侍候過先帝的老臣,有的話,皇上不願對我講,他也許會告訴你,我要你去探視皇上,把我的問候帶給他。”

“是,老臣遵命。”

退出景陽宮,正要躬身上轎,卻聽冷如斬冰一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贏大人。”

轉過身,卻是姬無塵,這一次,姬問風不在他的身邊,單獨麵對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贏天正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勢,禁不住笑了,“大皇子,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