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節 追蹤(下)

自隱龍嶺啟程,晝夜兼程,終於在璿璣的生日前趕到了安楚,果若月帝信中所言一般,安楚的人非常的客氣和殷勤,自進入安楚國內,便有傳人負責陪護,將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妥當,甚至感覺不到是在異國,仿佛就在家中。

到麈山之時,已經是初秋,漫山的樹由綠轉紅,山風陣陣,樹林在風中起舞,或綠或黃或紅的顏色如同流淌的陽光,楚韻清立定腳步,抬首看著上山的小道,傳聞中,麈山曾經遭遇過一場大火,幾乎被焚毀,此刻看來,森木鬱鬱蔥蔥,山泉清澈透明,鳥語歡騰,與璿璣描述的,竟然是同一番景象。

在那個高大漂亮的年青人引導下,楚韻清捧著璿璣的牙白瓷甕緩步上山,走到半山腰,那年青人停下腳步,著遠處的草亭,“楚先生,請在亭中歇腳。”

走進草亭,卻見便衣的月帝,她坐在亭子麵向懸崖的一邊,目光凝斂,神情專注,仿佛隱入回憶之中,正要上前行禮,卻聽一個優雅的聲音在左側響起,“皇上,楚先生已到。”

應聲轉過頭,卻是獨孤落日,多年不見,他一點兒都沒有變老,還是那麽近乎於妖豔的美麗,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個玉石的酒杯,嘴角噙著笑,正對自己點頭示意。

“草民楚韻清見過安楚皇帝.陛下,”放下牙白瓷甕,楚韻清跪下行了大禮,這是臨行前,楚韻歌再三交待的禮儀,“草民從隱龍嶺帶了一些薄禮……。”

“那就是璿璣?”聽語氣,月帝似乎有.些懷疑瓷翁中的是璿璣,正待回應,她已轉了話題,“楚先生請起吧,朕想到璿璣離開安楚已經很多年了,連朕都不知道她走了許久,文師傅墳上的青草已經有半人高了……。”

珍重的將瓷甕抱在懷裏,起身.垂手而立,靜侯了片刻,她並沒有再開口,楚韻清低聲道:“璿璣在隱龍嶺時,時時提起麈山的美景,她說麈山最美的時候是深秋,漫山的樹葉被秋霜染紅,還有……。”

“還有成群的紅色蜻蜓在雪落之前在山中飛舞,”月.帝接口道:“其實朕最喜歡的,是夏夜,山風陣陣,在瀑布的轟鳴聲中,無數的飛螢圍繞著榕樹飛舞,就像無數的星星,有一年夏夜,朕看著飛螢不肯回屋睡覺,問風就砍了竹子,幫朕做了一個臨時的小榻,朕躺在榻上,看了一夜的飛螢。”

那段歲月對於龍皇、月帝和璿璣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吧!楚韻清低聲道:“皇上,在璿璣口中,也很懷念麈山的歲月,草民有一個問題鬥膽詢問皇上,請皇上看在死去的人份上,能夠說實話。”

這般的無禮,獨孤落日露出詭異的笑,嫣然並沒.有生氣,隻是淡然一笑,“你想問朕當年究竟是怎麽贏回了問風?”

“是,”楚韻清的心.急速的跳動,兩耳嗡嗡作響,血行上湧,滿麵漲紅,“皇上,這個問題是草民代璿璣問的,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龍皇陛下會突然改變?”

沉默了良久,嫣然輕聲道:“那是一場噩夢,即使在今日,朕回想在那個山穀中所發生的一切,也覺得恐懼,朕記得很清楚,那天傍晚,朕用過晚膳回到房間,突然發現雪兒不見了,朕跑到屋外,就遇到問風,他陪著朕到屋外尋找。

一直都沒有找到,我們走到一個山洞裏,準備休息片刻就回宿處,沒想到在那個山洞裏,遇到了兩條詭異的怪蛇……。”

屏息聽完嫣然的講述,想到那兩條蛇的可怕,獨孤落日和楚韻清都覺得渾身發冷,仿佛身臨其境麵對著那兩條蛇,半晌才回過神來,楚韻清低聲道:“皇上的勇氣令草民敬佩,不過皇上,草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龍皇陛下會對璿璣那般絕情。”

目光掃過瓷甕,嫣然麵上浮出詭異的笑容,那笑容裏含著一絲悲憤、含著一絲厭惡、還有一絲釋然,“我們回到宿處的那天晚上,問風去瀑布邊幫朕找配藥的藥材,朕迷迷糊糊的覺得有人進了房間 ,當朕睜開眼睛時,璿璣站在床前,她很激動的責問朕,是不是設計欺騙了問風,無論朕怎麽解釋,她都不肯相信,激憤之下,她用手中的火燭點燃了朕的頭發,若不是問風及時回來,朕也許已經死了。”

看她下意識的伸手撫了撫頭發,就能夠猜到當日的情勢多麽的危急,獨孤落日麵上露出憤怒的神情,就連楚韻清也覺得無法為璿璣辯解,嫣然放下手,揚了揚眉,“初時朕很恨璿璣,恨不能她立刻就死,可是長大了,朕才明白,她那是太傷心,太絕望了,她覺得問風離開她,都是朕的錯。”

若非親耳聽到她講述的這段往事,誰又會相信常璿璣幾乎殺死她呢?而且這段往事如此的沉痛,在她的講述中,條理分明,完全不像謊言,從這番往事推斷,之所以龍皇會放棄常璿璣,完全是因為她對嫣然的傷害,那樣的傷害,完全不可饒恕。

“皇上,”獨孤落日突然問,“那隻貓……。”

“是問風藏起來的,”嫣然有些悲傷的轉過身,“那些腳印間隔很大,我走出房間的時候,發現榕樹樹幹上的雪已清掃幹淨,我想,問風一定是用繩子吊著雪兒,一直走出了庭院,問風也許將雪兒藏到了某處,可是雪兒自己跑了,後來問風看我太過傷心,就找了一隻和雪兒一模一樣的小貓送給我……。”

“皇上既然早已發現了此貓非彼貓,為什麽不拆穿龍皇?”聽她在話間自稱“我”,想是沉溺在往事之中,獨孤落日料定她不會生氣,大著膽子追問道:“而且臣聽聞皇上對那隻貓寵愛至極,它百年歸老後,還特意為它立了一個碑。”

“落日,其實我看穿問風的計謀之後很高興,”嫣然有些淒楚的笑了,“問風那麽做,是為了重新贏回我的信任,我與問風,就是光明與黑暗,誰都離不了誰,雪兒是問風感情的證明,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問風的心,我如何能不珍惜?”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其實在一切發生之前,龍皇陛下已經拋棄了璿璣,他離開月帝,是因為一時的迷亂,他回到月帝身邊,是因為他從夢中清醒,他為月帝所做的一切都昭示著他不可能離開月帝,正如月帝所言,他們一個是光明,一個是黑暗,隻要有光的地方,就會有黑暗……。

將瓷甕放進挖開的坑中,楚韻清用手將土慢慢推進坑中,璿璣,你回家了!這裏是麈山,旁邊是你的母親,你們終可以重逢了,你終可以再次注視著紅蜻蜓在夕陽的餘輝中快樂的飛翔,一切一如從前,一切一如龍皇和月帝沒有上山之前。

那個小小的墳包,緊緊的挨著文敏的墳墓,楚韻清似乎聽到了璿璣快樂的笑聲,璿璣,你適才聽到了吧,月帝所說的一切,你也許並不相信,你也許還在懷疑是月帝設計令龍皇離開了你,我不得不說,那樣凶險的經曆,以一個孩子而言,是不可能預先設計好的。

眺望著站在墳旁的楚韻清,獨孤落日覺得那個男子的背影裏凝結著深重的悲哀,他也許真的在愛著那個瘋狂的女人吧!轉過身,嫣然坐在同一個位置,麵容沉靜的看著遠處的山巒,獨孤落日走到她身後,“皇上,其實你不必如此詳細的講述那段往事的……。”

“落日,你難看不出楚韻清對璿璣的感情嗎?”嫣然起身走出草亭,凝視著楚韻清的背影,“璿璣這一生過得太過於悲哀了,她畢竟是為了問風而死,在她身後,朕也應該給她一個安慰,而且,有些事藏在心裏太久了,總得將它說出來才舒服,落日,其實朕還是一個虛榮的女子……。”

“皇上,臣在想你小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很醜,”獨孤落日裂嘴而笑,“醜到令人恐懼和厭惡……。”

“真的很醜,醜到連自己都厭惡自己,”嫣然有些悲哀的轉過身,“朕還記得因為被人嫌棄,所以將銅鏡沉到井裏,爹爹說,‘爹的嫣然是世上最美的姑娘,無論旁人怎麽說,在爹的心裏,嫣然永遠永遠都是最美的姑娘’,爹爹怎麽會懂朕心裏的悲哀?”

沉默了片刻,獨孤落日笑道:“但是龍皇陛下回到皇上身邊上,皇上仍然很醜,所以龍皇陛下是真的……。”

“是,”嫣然露出淡然的笑,“落日,這世上唯一不會嫌棄朕醜的,隻有爹爹和問風。”

微笑著垂下頭,她麵上仍然有一絲悵然,“那是當然的,這世間的人都是愛美惡醜,但是在臣等心裏,皇上永遠都是美的,待皇上老了,雞皮鶴發,在同樣垂垂老矣的臣心裏,皇上仍然美若天仙!”

美若天仙?嫣然轉眸對獨孤落日淡然一笑,“難道那不是大臣們的悲哀嗎?朕知道你喜愛美女,朕會有自知之明,一旦朕老得不堪了,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麵前……。”

這是暗示嗎?她在暗示也許會將皇位提早傳給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