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陵園瓜8

“狗娃回來了末?”

“就來咯!”

“狗娃快回來啊!”

“就來咯!”

祝達先是聽到一個女人聲調淒厲的呼喚他的小名,然後就是一群人在他耳邊上應和催促。他迷迷糊糊的順著這聲音走,到了一個竹籮前麵,就有人推他,叫他進去。祝達這麽大人了,自然不肯進如此小的一個竹籮裏。似乎久久等不到人,那喊魂一樣的女聲忽然提高嗓門,殺豬似的大叫了一聲“狗娃~”。

隨著這聲淒厲的呼喚,祝達猛地從自己的夢中驚醒過來。他離家已經有一年,其間也試著向家裏傳遞了好幾次信息,可是如今中原一帶實在太亂,誰也說不準信使究竟能不能平安到達南邊的江城。

不知道一年不見,家中一切可都還安好?

祝達先是隨著商隊在荊州做生意,恰好趕上去年的大疫。好容易九死一生地逃出來,又被人糊裏糊塗拉了壯丁,在宇文閥的軍隊裏做個底層的小兵。宇文家財大氣粗,底下的士兵待遇倒是不錯,不僅日日都有肥肉大饅頭,還可以掙得幾兩餉銀積攢起來。這樣的待遇,除了北邊的陸閥,別的軍隊可都沒有,所以,宇文家的軍隊打起仗來,都特別賣力,軍容和軍紀也很好。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上個月宇文閥和朝廷派出的鄭將軍大戰,本來宇文閥這邊占盡優勢,可是對方陣營裏卻忽然冒出一隻奇怪的軍隊。

那隻軍隊裏的士兵大熱天依舊把渾身裹得嚴嚴實實,仿佛不知道冷熱和疼痛一樣,不要命似的來回衝殺。於是,宇文閥這邊很快就潰敗了,連著宇文閥主也戰死沙場。

祝達當然是很崇拜這位鎮守北疆的老閥主的,可是年少時的憧憬和熱血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穿,他不是宇文閥的家兵,戰敗後就更想要回家了。所以,在宇文閥麾下大軍潰敗後撤退的途中,祝達趁機揣著自己積攢了很久的軍餉,當了逃兵。

他一路上化妝成個乞丐,日夜兼程,跋山涉水的往家鄉江城趕去。

眼見著快到江城了,祝達卻開始心神惶惶起來:最近他耳邊總是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喚聲,夢裏也夜夜都有人來拖拉他,要將他一個大男人往個小竹籮裏塞。

如今離江城越來越近,原本繁華的大道上一片荒涼冷落,祝達眼中所見的情景叫他越來越心慌。及至到了江城外的某個小縣城落腳時,鎮上居然隻剩幾戶人家。

一問,原來今年江城方圓五百裏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赤日炎炎,寸草不生。鎮上還不時有女人小兒失蹤,近一年來幾乎家家都有喪事。官府不但不給賑濟,反而逼租抓壯丁,眼看著家家戶戶都沒有了餘糧,蔬菜和麥苗也都死在地裏,估計到了秋季便是顆粒無收。

祝達一聽,心裏又焦急又難過。他自己在外參軍受苦時,還慶幸妻兒父母在江城還算安穩,哪知如今連江城也並非樂土。於是更加不肯歇息,也不吝嗇銀錢了,急衝衝在鎮上租一輛驢車,趕著朝江城行去。

驢車行到鍾山腳下,才剛過正午。頂頭一輪驕陽似火,曬得外麵趕車的把式汗如雨下。又走了一陣,車夫實在熱的受不住,就想要把驢車往樹蔭下趕。偏生趕車的驢子還犯了倔,又踢又咬就是不肯過去。

祝達在車裏打盹,聽到車外的動靜,趕忙探出頭。一打眼就瞅見樹蔭下站著一個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手裏打著把奇怪的紅傘,對著這輛馬車一揮一揮地招手。

祝達在戰場上曆練過,很經曆了些怪事,加上駕車的驢子這樣奇怪的反映,心裏知道是遇到了不好的東西,就勸車夫不要過去。誰知等他話音剛落,那個女人卻一轉身到樹後頭去了,隻有一把紅傘露在外麵。

車夫口頭上答應他,等祝達放下車簾子後,卻一聲不吭、著了魔般把車停到了那個女人跟前。剛停下來,那個女人連著傘再次不見了。

車夫四處看看,心裏也有了些畏懼。因為鬼使神差地違背了客人的吩咐,可能招來了不幹淨的東西,所以他也不敢聲張,隻作出無事人的樣子,繼續趕車。

縮回車裏打盹的祝達隻感到車忽然停了一下,接著一陣陰涼的風吹過麵頰,然後驢車又繼續行駛。驢車在烈日下搖搖晃晃,車裏卻十分涼快,於是趕路基本沒合眼的祝達很快便昏昏欲睡。

又走一會兒,驢車就到了南城門。車夫停下車,叫醒了睡得正香的祝達,兩個人結算了車錢,祝達便悶著頭往城裏趕。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如血殘陽掛在朱紅的牌坊門樓上。祝達趕路趕得太急,嗓子幹得幾乎要冒煙。想要買碗水喝,卻發現十裏大道上已經家家緊閉門戶,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就在他嗓子幹得直咽口水的時候,一輛二輪板車咕嚕咕嚕的從血色殘陽的盡頭行來,車上堆著滿滿一車碧綠色的大西瓜。

祝達急忙上前買了個瓜,剛想要吃,就看到打牌坊門樓後麵轉出來一個老頭,穿著一身黑衣服,氣衝衝的瞪著他。

“爹!你怎麽在這裏?”祝達又驚又喜。

老頭並不搭理他,直愣愣的和他擦肩而過。祝達顧不上吃西瓜了,抱著大西瓜,匆忙跟在老頭身後。

太陽就快要落山了,遠遠近近那些青磚白瓦的房屋都被籠上一層薄薄的血色。街麵上靜悄悄,半點聲音都沒有。

祝達跟著他老爹走,總覺得自己背後好像跟著什麽東西,毛刺刺的。正想要回頭看,就聽到前麵祝老漢頭也不回的說:“直接走,別亂看。”

祝達從小就怕他爹,所以也不敢東瞧西瞧了,老老實實跟在自家老爹身後。心裏還挺納悶,怎麽自家老爹一把年紀了,腿腳還這麽硬朗?比他個壯年人都走得快。

祝家門邊立著靈幡,忽然在空中無風自動,嘩啦啦直響。殘陽的餘暉在房屋四處投下各種古怪的陰影,給這逢魔時刻更增添了幾分陰森恐怖,直叫人毛骨悚然。

四郎剛收拾好食盒,準備和二哥一起回有味齋,就聽到“哐當”一聲響。隨後,幾個站在門前迎客的祝家親戚從外麵竄了進來,邊跑邊喊:“不,不好了,花娘子真的把亡靈召回家了。大,大師救命啊!……”

院子裏的女人和孩子嚇得麵無血色,跑的跑,藏得藏,生怕被亡靈纏身。

四郎一聽,心裏就奇怪了:道長前幾日三番五次替祝老漢的兒子招魂,卻總是招不到。後來招魂的事就被花娘子接手過去,還問祝家的幾個女兒各要了幾十文錢,最後拿了個稻草人在屋裏神神叨叨的跳了半天,就說是已經找回來了。

四郎原本認為花娘子不過是糊弄外行人而已,莫非人家是真人不露相,自己這是看走了眼?

於是,四郎拉著二哥逆著滿院子亂跑的人,朝著大門口走去。

祝達看到老爹一閃身就不見了人影,而自家門口卻掛著白布,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隻是不肯相信。等他到了屋裏,看到父母的牌位,便再顧不得旁人的反應,嚎啕大哭起來。

祝達的兒子不過七八歲,還不太懂事,看到一年沒見的父親跨進大門,便迫不及待的喊了一聲“爹”,祝達答應一聲,抱住兒子放聲大哭。祝達媳婦叫做月娥,卻十分害怕的躲在人群後麵,還不停的對兒子招手使眼色,讓他來自己身邊。

“月娥,你這是什麽意思?一年不見就認不得我了?”祝達沉聲喝道。

到此時,院中的眾人才反應過來,祝達真的活著回來了。花娘子便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

街坊親戚,包括祝達死去的爹娘都不認為他還能活著回來,也是有根據的。豫州去年實在亂得嚇人,聽說郡縣裏已經是十室九空。而到了今年,外麵的大人們又在打仗,打完流民打叛軍,總之打來打去沒個消停的時候。加上,世間不知從哪裏湧出來許多鬼魅亂竄。

祝達能從豫州裏平安出來,又從戰場活著回來,還千裏迢迢摸回了江城,實在是祝家的祖宗積德。

到了六月間,江城處處都在議論祝達死而複活這件事。當時的交通不便,加上戰亂和瘟疫,祝達的經曆的確稱得上是則傳奇。就算是有味齋裏的妖怪們說起此事,也得感慨一句,這個祝達可真是福大命大。

然而,福大命大的祝達卻在六月初四那天早晨急衝衝來有味齋找四郎,說是他回家後,日日夢見被親爹親娘指著鼻子罵不孝,還說要雞鴨各三百隻,在六月五日交給道士去祭奠守橋使。說著說著,祝達就淚如雨下,一個高大的漢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孝,就差沒給四郎下跪了。

眼見著離六月五日不到三天的功夫,現在來訂這樣大量的雞鴨的確有些匆忙,但是四郎還是點頭答應下來。隻是四郎心裏十分奇怪,偷偷去問道長,為何祝老漢和他老伴兩個人過橋,卻要這樣多的祭品?道長笑而不語,隻叫四郎照做便是。

轉眼到了六月五日。這天陰沉沉的,太陽被雲朵遮住,可是天氣並沒有因此涼快一點,反而更加悶熱。

有味齋的廚房裏傳來一陣陣鮮美的肉香。灶台上煮著口燒水用的大鏇鍋,上麵蓋著一個大麵餅子。

當時其實是沒有鍋蓋的。時人蒸製食品,常有用幹麵餅子做蒸器蓋子。這樣一來,幹麵餅子吸收了食物的香氣和水蒸氣,等蒸鍋裏的肉菜熟了之後,麵餅子也恰好能吃。

有味齋裏雖然有鍋蓋,但今日要做的雞鴨極多,一時倒不開器具,四郎便入鄉隨俗,用幹麵餅子做起了鍋蓋。隻是,這樣的鍋蓋吸收了水蒸氣,軟塌塌的,實在不好揭開。

四郎伸爪去摸麵餅子,立馬被燙的縮了回來。這時,一隻擼起半截衣袖的胳膊伸了過來,十分利落的幫四郎取下麵餅子,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燙。

鍋蓋一開,鏇鍋裏麵便飄出一股濃鬱的鹵鴨香氣。

四郎做的這些鹵鴨全都是六斤左右的成年婁門鴨。被槐大用小開法,從腋下開一個月牙形的小刀口,再從裏麵一點點挖出內髒,因此外形保持的極為完整。

四郎用少許香油並茴香、花椒、大蔥從小刀口塞入鴨腹中,然後放進鏇鍋裏,與四兩捶爛的豬板油,三碗酒,一碗醬油同煮。

這種鹵鴨炮製時,需要不停地揭開麵餅子翻看火候,因此陶二哥把四郎轟了出去,在極熱的水蒸汽裏很認真的翻看火候。他一邊翻動鹵鴨,一邊叮囑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四郎:“裏頭熱,你別進來。”

“你一個人能行嗎?”四郎有點不放心。二哥拿著鐵夾的樣子,好像是拿著什麽仙界法寶,四郎在門外看著,不知道是該替鴨子擔心還是該替被二哥捏出幾個手印來的鐵夾子擔心。

二哥漠然的看四郎一眼:“二哥行不行,你難道不清楚?”大概是熱了,二哥十分流氓的揭開脖子上的扣子,露出一大片麥色的胸膛,然後低頭閑閑的挽了挽袖口。雖然是在廚房裏翻鴨子,也不經意間就帶出了當年血戰四方眾神十萬天兵的氣勢。

於是四郎果斷閉嘴出門,再多說一句,指不定被翻來覆去煎炒的就是他了。

為了保證新鮮,雞鴨都是今日現宰現做的,因為預訂量極大,所以有味齋的妖怪幾乎都在幫忙。當然了,有的純粹是湊個熱鬧幫倒忙。

四郎一出門,就看到華陽姑姑頭上包著個青布包頭,係著水色繡青蓮的圍裙站在水缸邊。隻見她左手做拈花狀,捏住雞頭,右手刀片銀光一閃,便幹淨利落的割斷了雞的氣管和食管。

四郎急忙給華陽姑姑端來一個粗陶碗。“姑姑,雞血可要放幹淨了,否則肉就發紅有腥氣。”

胡恪在一旁幫忙收拾杯盤盆盞,挪過來小聲和四郎咬耳朵:“姑姑以前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妃娘娘……”

華陽儀態萬千的瞪了麵前兩隻小毛團一眼,笑罵道:“滾吧,如今還學會編排姑姑了。老娘殺的人都比你們殺的雞多!”

說完又嫌四郎在那指手畫腳,十分煩人,就嗬斥他:“快走開,快走開。別杵在這裏礙眼了。還有你,隻會幫倒忙的……”

話還沒說完,旁邊笨手笨腳的狐狸表哥便打翻了一鍋滾熱的開水,鍋架子倒下來,正好砸在接雞血的粗陶碗上。華陽冷不防被滾水一燙,雖然沒受傷,但是手裏的奄奄一息雞卻忽然垂死掙紮起來,霎時雞血四濺,不僅濺了幾滴血跡在華陽姑姑的衣襟上,還有幾根帶血的雞毛飄落到華陽姑姑頭頂,氣得華陽臉都青了。

倒黴侄子聯合一隻半死的雞,成功摧毀掉了華陽姑姑寧死也要保持的優雅美麗。

胡恪見惹了禍,反應十分迅速,轉頭就跑。

四郎吐吐舌頭,趕忙也背轉身,假裝自己神馬都沒看到。

剛一轉頭,四郎就瞧見青溪也架個案板,旁邊帶著個陌生的女妖,在一座大冰山旁邊剔雞骨頭呢。

剔雞骨頭對刀工的要求極高,既要清理出原料中全部的骨骼,又要使原料保持完整的形態,所以必須要有嫻熟的技巧。

跟著青溪的女妖十分眼生,她穿著一席露肩長襦裙,長得十分妖豔,看上去不太像是中原人。這女妖翻剝骨頭剝皮的手法十分老道。四郎被她的手法吸引,有些好奇的站在旁邊看。

隻見女妖將褪毛整雞放在案上,沿著雞脖子開了一個二寸來長的口子,然後黑色的指甲瞬間長長,撐開刀口處的皮,取出一段頸骨。然後,女妖從雞脖子的刀口處,連皮帶肉緩緩向下剝,用指甲慢條斯理的將肉與筋、骨剝離。一直剝到雞屁股處,然後麻溜的割斷尾骨尖,使雞肉脫離腔骨。接著翻出雞腿,順著原刀口剔斷大腿骨。一隻完整的、沒有骨架的雞就脫出來了。

這女妖也不知青溪從哪裏找來的,剝皮剔骨的手法真是絕了。做好的成品絲毫看不出來剔骨的痕跡,簡直像是藝術品。四郎是個廚子,看著那種精湛的刀工,忍不住見獵心喜,便越走越進,想要看個仔細。

走到案板邊上時,忽然一陣鈴鐺般的嬌笑伴著香風襲來,然後四郎就看到一個骷髏頭張開大嘴伸到他的麵前,四郎冷不防被嚇退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先偷偷扔一章上來,過會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