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小麵人3
地上滴落了一行烏黑的血跡。
灶台上,放著一小碗用鮮血浸泡的蓮子。
燒的通紅的鐵板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列列人頭。有男孩也有女孩,桃木刀雕刻出來的鼻子、耳朵和眉毛。眼睛部位安著兩粒血蓮子,有些蓮子上的血跡沾得多了點,就順著麵人的臉頰往下滑。好像是這些小麵人也知道自己即將被分食的命運,盡管臉上猶自帶著天真可愛的笑意,眼裏卻流出了血淚。
麵娃娃們的小臉圓嘟嘟的,還帶著點嬰兒肥,各個白胖可愛。可是一安上這麽一雙眼睛,便讓人在無邪和童稚中感受到一種陰冷的悲涼。
四郎拿著一個桃木製的尖頭小棍,飛快的在劉小哥遞過來的,拳頭大小的麵團上刻出眼耳口鼻。刻好後,麵團立時鮮活起來,似乎眉目宛然的對著四郎微笑。
四郎歎口氣,在麵人的眼眶內安入兩隻血眼,放到一旁的鐵板上。
一排小麵人咧開嘴笑得無憂無慮,陶二卻半點不心軟,端起灶台上的鐵板,哐當一聲塞入爐中,催動爐火開始烘烤。
旁邊的一個竹簍裏堆放著已經烤製好的成品
。四郎正在往那些蒸熟的麵人身上點染顏色。一開始做的這批麵人最為細致:小麵人們或爬,或臥,或抱花,或啃瓜,姿態各異,玲瓏小巧。烤製好的麵人有一雙晶瑩剔透的紅眼睛,臉頰因為吸收了血氣,粉白中略帶淡淡紅暈,自然天成、樸實渾厚,令人愛不釋手。
四郎端著做好的麵人走出廚房,正要交給山豬精裝進麻袋,然後找些小妖怪去分發,路上就遇到了冉府那個趾高氣揚的管事。
“端著盤子跟我來,快點!”管事要在主人麵前出頭表現,所以後頭的涼果小點之類的,四郎就插不進去手了。七月裏,江城也流行吃麵羊,象征著辟邪驅魔的好兆頭。管事看四郎端著一盤精致的麵人,還以為四郎是自己跑來獻殷勤,想要去前麵貴人跟前露臉,因此臉上就帶出些不屑來。
四郎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管事糊裏糊塗地抓去了大堂。
崔玄微和了圓大師跪坐在一個蒲團上,北方來的使團和冉將軍請來的幕僚分坐在兩人身後。
大堂裏放著一大座冰山,許多美貌侍女在冰山後麵搖動著蒲扇,人一走進去,就感到有悠悠涼風撲麵而來。
四郎進去的時候,玄微公子和了圓大師的論戰正酣,似乎誰也說不了誰,大堂內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管事的不敢打擾貴人們的談性,拉著四郎站在一旁等候。四郎似懂非懂的在一旁聽了半天,才明白眾人似乎是在討論聖人有情還是無情的問題。
玄微公子一方認為聖人無情,凡人有情則有悲,有悲則有累,所以人生在世,要道法自然,縱情任性。
了圓大師雖然沒有頭發,但和四郎想象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形象並不一樣。坐在崔公子對麵的,也是一個豐神俊朗,英偉不凡的美男子。他
據說這位了圓大師的出身頗為傳奇。其父是當世大儒,先太子的老師。當年老皇帝戎馬一生建立了本朝,結果因為推行科舉製,打擊門閥和釋道兩方勢力太過,一個馬失前蹄,被二兒子和世家門閥合起來賣掉了。平熙年九月,老皇帝和太子北上圍獵,被北方犬戎人圍攻,朝中救援不及,從此便下落不明。
當年太傅大人跪在玄武殿外,請求現在的皇帝,也就是當時的二皇子出兵解圍。沒有得到允許,重視正統的太傅大人當場嘔血三升
。後來太傅又替作亂的沈氏求情,痛斥朱家賣主求榮,曆數已經登基的二皇子十大罪狀,最後終於成功地把自己全家都作死了。
於是一代大儒的兒子就偷偷跑去北方的臨濟宗裏,為求得庇護,出家做了和尚。因為頗有悟性和慧根,被慶友尊者看中,收為大弟子。
因此,了圓大師雖然是個出家人,卻在辯論中持聖人有情的觀點。認為孔子提倡“愛人”,而“愛人”之義當然是基於情的。縱然佛家講究四大皆空,可是更講究悲天憫人,博愛眾生,甚至連那螻蟻和小草,也要一視同仁的去愛。聖人看似無情,其實這種無情卻是最大的有情。
當然,兩邊辯論的時候,使用的自然是文言文,說得又都是似是而非,形而上的東西。於是四郎就有一種重新聽教授講中國古代哲學史的感覺——困。
雖然四郎來到古代有一段時間了,與古人日常交流都沒有問題,可是現在聽這些大人們談論玄學,還是有一種,難道他們說得不是人話的感覺?
就在四郎端盤子的手都酸了,正打算偷偷溜走的時候,雙方的辯論終於告一段落。
管事這才示意四郎把麵人放下,躬身說:“將軍,如今進了七月,江城舊俗是要吃麵羊辟邪的。”
冉將軍哈哈一笑:“玄微公子辯才無礙,了圓大師佛法精深,都是一時俊傑。不如先吃些點心再繼續吧。”
大堂裏的人都躺靠在美婢們懷裏磕五石散,崔玄微麵上也泛著不正常的紅暈。他袍袖微微拂動,拿起一個麵人在手裏看了看,便有些索然無味的扔了回去,然後喟然長歎道:
“天地是洪爐,造化就是爐匠,陰陽二氣生起炭火,萬物都在其中被煎熬,就像是翻騰的銅水一樣身不由已,或聚首、或離散、或永遠消亡、或暫時休息,哪裏有一定的規則呢?就算是最後打造成功,出爐來也不過是泥塑粉堆,為人分食的麵人而已。
若是如此,六道輪回又有什麽可以畏懼的?人生而為人,或者變成其它的東西,又有什麽好哀歎的?不過都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而已啊。”
了圓大師雙手數著一串佛珠,在嫋嫋的梵香中閉目不言,俊美的容顏中有種奇特的悲憫。
四郎趁著眾人沒注意到他,默默跑回了後院
。
後院廚房裏,鐵爐中的火苗正旺,劉小哥在一旁幫忙添加炭火,陶二□□著肌肉結實的臂膀,從爐子中取出一屜麵人頭。
一屜一屜的麵人頭,大約有成人拳頭大小,白糖與熟麵粉拌勻,加上桃仁,青紅絲,糖瓜條做的甜餡,包在女童麵人裏,油、鹽、小米和芝麻和出來的鹹素餡,包在男童麵人裏。蒸好的麵人頭白白胖胖,已經絲毫聞不到泥土和血液的腥氣,反而有種勾人食欲的奇特香氣。
山豬精在一旁,等出爐的麵人晾涼後,就裝進一個個麻布袋子裏。
胡恪在門外裝了會兒深沉,站累後就自己灰溜溜跑進廚房,笨手笨腳的要幫四郎揉麵。表哥雖然經曆坎坷,但是內裏永遠都是那個住在楚國深宮裏,心腸柔軟飽讀詩書的公子恪。所以他雖然醫術精妙,對廚藝卻沒有絲毫的天分,簡直堪稱廚房大殺器,偏偏他最近還總是很熱情的想要來給四郎幫倒忙。
此時狐狸表哥緊皺眉頭,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麵粉出來,途中還差點沒撒了半勺。四郎一見,趕忙跑過去,說道:“表哥你今天辛苦了,廚房裏的事放著我來!”
胡恪在四郎的再三懇求下,總算放下了麵粉勺。然後他又背著手走到那碗血泡蓮子跟前。狐狸表哥端起那碗血看了看,做出一副內行人的樣子,問道:“這是什麽血?豬血還是鴨血?”
四郎鼓了鼓臉頰,沒敢說那裏麵是黑狗血混了點他自己的血。
四郎根據古書上的記在,本來打算用黑狗血浸泡蓮子。所以剛才他就用一大塊雞腿和門外的流浪狗換血。
盡管雙方已經談妥了這場買賣,四郎取血時也足夠小心,但是一刀劃下去時候,大黑狗又臨時反悔,非要四郎再加一個雞腿。不然不肯配合,說四郎是以大欺小,仗勢欺犬。四郎拿這隻反常精明的狗沒辦法,再說今天有味齋裏剩菜很多,也不在乎一個雞腿,於是四郎就答應了黑狗的要求。
因為黑狗這麽一鬧騰,帶著四郎的手也不小心被刀刃劃破,開了一條小口子。因為手上本來就沾了些黑狗血,所以四郎並沒有注意這麽個小傷口,等後來洗幹淨手之後才發現傷口還在往外緩緩滲血。
四郎看到自己手上的傷口,害怕被華陽姑姑看到了要挨罵,就偷偷用舌頭舔一舔
。以前四郎在山裏傷得動不了的時候都是這樣,用舌頭舔舔,傷口很快就能自動愈合啦。這也算是上天給四郎這個悲催的穿越人士開的小小金手指。
精血對妖怪們來說都是十分珍貴的。世上的事有一利便有一弊,雖然妖怪們能夠長生不老,但是身上的血液重造速度很慢,而且妖怪們的血液裏都帶有力量,一旦失去,恢複的過程無比艱難。越是厲害的大妖,血液中所含有的能量就越高,失血後恢複的過程也越慢,所以妖怪們一般都會避免自己流血。若是不小心留了血,也會自己一滴不剩的收集起來。
因為四郎是半人半妖,所以血液恢複的速度比尋常妖怪要快很多。這還是四郎根據他小時候的經曆得出來的結論。別看四郎現在各種受寵,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但是他才去青崖山那幾年,就過得十分灰頭土臉,叫人心酸。
精分殿下那時候還沒認出這個在時光彼岸拋棄自己兩次的負心漢,因此對渾身沒二兩肉,弱不拉幾的小奶狐半點興趣都沒有。隻因得了四郎娘親給的異寶,才勉強收留這隻混血小妖。
好在有華陽姑姑的看顧,四郎倒也磕磕絆絆的活了下來。可是日子卻過得著實挺糙——那時候四郎就是一隻髒兮兮沒人愛的灰狐狸。華陽姑姑很忙,四郎又是個混血兒,更加沒妖搭理他了。
於是這小奶狐就吭哧吭哧的到處亂爬,靠著滿點的賣萌技巧成功收服了殿下宮殿裏的各種佳麗。再大一點,腿腳也壯實了,四郎就開始漫山遍野的亂竄,為了不受欺負,還時不時要和山裏的小豹子小老虎小狸貓小棕熊幹一架。
小狐狸雖然體力上不濟事,但是憑借著內裏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基本每次都能逆襲成功,把這群熊孩子收拾的服服帖帖,成功完成了穿越人士必備的收小弟任務。
當然,妖怪們的世界並不是童話般的輕快安逸,青崖山對於一個初來乍到的混血小妖而言,依舊潛伏著各種殺機。有一次四郎跟著幾個小弟一起學習捉兔子的時候,被隻一人高的巨型螳螂獵食,幾個小夥伴都差點被螳螂怪串成肉串烤著吃,幸好有逃脫的小弟及時幫忙找來了華陽姑姑,接著又引來了陶二哥,才叫四郎逃出生天。
事後說起來倒是驚險有趣的冒險故事,對於當事狐可不是開玩笑的——小狐狸就被螳螂鋒利的鐮刀手在肚子上戳了個大洞,血流了一地,身上髒兮兮的灰毛被染成了紅毛,成了一隻小火狐
。華陽姑姑都認為以一隻幼年小狐狸的血液恢複速度來看,流了這麽多血,自家姐姐的遺孤肯定沒救了,因此抱著四郎大哭了好幾天。
不過,四郎後來居然靠著一口氣,自己硬撐了過來。連山上月亮池裏活了許多年的老烏龜爺爺都稱讚這孩子實在是皮實,好養活。
這些倒黴催的往事,四郎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是華陽姑姑可半點沒忘,她一直認為四郎體質之所以不如其他狐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小時候那次大出血。因此,華陽姑姑心裏很有點自責,對小狐狸流血這件事一直都特別神經質。
四郎可不想因為手指的一個小傷口被華陽女王包得像個粽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多嬌氣呢。
自認是純爺們絕對不嬌氣的小狐狸看表哥拿著那碗血,不停的嗅著,似乎大有要舔一舔的架勢,趕忙偷偷把手藏在身後,有些緊張地說:“表……表哥,你沒事吧?黑狗血裏被我加了一根千年人參的莖須進去,你別喝啊,待會做麵人要用的。”
“奇怪了,這黑狗血裏的靈氣雖然極少,但是特別精純。”說著,胡恪放下了血碗,“黑狗血中既然有靈氣,那麽這樣浸泡出來的蓮子倒也未嚐不可。表弟,我現在覺得你這法子沒準還真有用了。”
有天外玄鐵打造的爐子,有遠古神獸做爐將,有混沌的氣息融入其中,加上江城的泥土,的確足以完成這項巫術了。
陶二知道四郎的來曆,聞到那碗血就知道這傻瓜又割到手了。饕餮不想要別的妖怪知道四郎的真實來曆,所以聽了胡恪的話,並不吱聲。心裏盤算著等到晚上再叫四郎好好感受一下妖怪的精與血是多麽寶貴多麽具有力量的東西。
四郎把麵團揪成一個個小劑,包入餡料,然後捏成男女小孩的人頭,外加麵鼻子、耳朵、眉毛等,最後把用血浸泡過的蓮子劈成兩半,安在麵人的眼睛上。看著碗裏所剩不多的蓮子,四郎嘀咕道:“好像少了點。”
陶二接口說:“少點也沒關係。血蓮子是靈物,給江城這些凡人吃,隻怕他們消受不起。下麵一爐若是蓮子不夠,我看單用黑狗血點染眼睛就足夠了。”
四郎得到了二哥的間接肯定,很高興的問:“那我照著古書做出來的麵人真的有效了?”
陶二從爐子邊走了過來,四郎立馬狗腿的遞過去一塊浸了井水的半濕棉布
。二哥接過去擦了擦古銅色的胳膊,很平靜的說了句:“別人做的未必有用,我們做的就沒問題。”語氣裏帶著一種不需要解釋的自信。
狐狸表哥手裏拿著那本發黃的,還沾著血跡的舊書,翻到四郎折疊過得地方仔細看了一會,說道:“其實收集城中的人血炮製蓮子,揉麵時加點本地人的祖先骨灰效果更好。分食麵人就是在分食江城的守城神靈,吃了這種守城神靈的一小部分,以後就不會再吃江城裏的其他同類了。這種法術和厭勝詛咒之術殊途同歸,用的好了,就能救一城的人,反之,若是落到心術不正的人手裏,咒死一城甚至一國的人也都不是難事。巫族以前就用這種術法對付過炎帝部落,所以曆來被視為邪門外道。”
四郎也知道在三皇五帝時期,甚至到了夏商周,巫族都活躍在凡人的政治舞台上,無數的史料都表明了他們當時受到極高的尊重。許多流傳至今的祈年巫術裏都有巫族的影子。盡管後來,儒道釋三家占據了上風,但來自遠古的巫鬼信仰一直都在凡人中間流傳著,浸透到凡人的生活中,從來不曾真正遠離過。
二哥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漠然的聲音裏帶著點低沉:“巫族早年的確風光,和人族關係也比妖族好。巫妖大戰之後,人族成為凡間界的主宰,我的□□降落此界,化為蚩尤,帶領妖族幾次和炎黃部落交戰。巫族卻趁機融入凡人之中,在凡間建立了不小的勢力,甚至一度掌控人族部落的大權。可惜凡人曆來講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巫族和人族曾經水□□融的親密假象很快就破裂了。不過,當初,巫族的確也幫了那些原始部落不少,可以說,炎黃部落能夠打敗我庇佑的蚩尤部落,巫族立下了汗馬功勞。隻是人心難測,天命難為……所以他們現在才會這樣不甘心,千方百計想要重回人間了。”
說話間,幾個妖怪同意合作,已經做好了十餘袋小麵人。山豬精進來把捆紮好的麵人提了出去,交給等在後門的一群小妖小怪。
二哥在屋子裏守著最後幾爐麵人。
剛才蒸麵人的時候,四郎還順便做了一爐壽桃,這時候他提著一袋麵桃出門去,打算臨走前送點小禮物給街坊鄰居。
麵桃的做法和麵人差不多,隻不過裏麵的餡料是水蜜桃果幹和山楂糕。用壽桃模具烤製出來,桃尖上暈染了粉色的紅暈,整個造型幾可亂真。
等四郎在門庭冷落的天水巷裏給那些孤魂野怪送完麵桃,回來時又在有味齋門前的荊棘柵欄邊遇到了崔玄微
。
柵欄邊原本種著許多蘭草,因為天氣太熱,這些嬌貴的花木已經枯萎了。崔公子站在幹枯的蘭草旁,半天一動不動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四郎與崔玄微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聽到他說:“縱然生而為人,也沒什麽可得意的。做人,還不如做一隻山林間的野狐來的自在有趣。”
四郎以為自己被看出了原型,嚇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和屁股,確定耳朵和尾巴都沒有亂跑,才鬆了一口氣。
崔玄微的神情有些不對勁,他似乎陷入了某種幻覺中,根本沒有看到四郎,自顧自地繼續說:“人生於世間,難道僅僅是為了體驗苦難嗎”
因為崔玄微也從不在四郎麵前擺架子,雖然兩人身份地位不同,說不上至交,但還稱得上是君子之交。
四郎自認和崔玄微關係還不錯,這時候看他一個好好地貴公子這樣頹唐,也不好一走了之,搜腸刮肚的想了想,四郎就說:“人生於世,當然不是為了體驗苦難而來的。苦難會有,但是歡樂的時刻不也有嗎?隻是苦難給人的印象更深刻,歡樂卻被認為是短暫而膚淺的,總是轉瞬即忘。然而,不論是痛苦和歡樂,本來都是不長久的,長久的隻是人的記憶而已。再說了,人雖然弱小,但是可以通過修煉獲得力量,從而得到真正的解脫。”
“真正的解脫?”崔玄微拈起一片枯黃的草葉,輕輕笑了起來:“世上本來就不存在什麽真正的解脫和真正的自由。每一次自以為是的解脫,其實都隻是進入了另一副枷鎖之中。”
這……崔公子你要不要這麽犀利。於是四郎沒有話講了。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四郎忽然想起自己還剩下一個麵桃沒送出去,就摸了出來,遞給崔玄微:“給,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食就會好一些。桃在古俗中又象征這驅邪之物,諧言“逃”,有幫人免災的好兆頭。吃了這個麵桃子,就算你以後遇到了什麽苦難,沒準也可以逃脫一劫。”
崔玄微當然不信這種毫無根據的村野怪談,貌似也沒被那個吃甜食心情好的逗比理論安慰到,可他還是禮貌的接過麵桃。
“蠻族打進來了!蠻族打進來了!”荊棘門外忽然亂紛紛跑過去一群人,各個驚慌失措的大聲嚷嚷著
。
“不可能?究竟是怎麽回事?”吸完五石散後陷入頹廢憂鬱美青年狀態的崔玄微聞言,也顧不上繼續和四郎談人生了。他大步上前,抓住一個在街上亂跑的行人詢問。
那人正在驚慌失措中,就被崔公子玄鐵一般的手抓住,隻得戰戰兢兢的解釋:宇文閥一向鎮守西北邊疆,抵禦犬戎族。但是去年長陵之戰中,威懾北狄多年的老閥主戰死於落馬橋邊。聽說新閥主宇文易接手之後,無法服眾,宇文閥內部鬧得很厲害。今春開始,養的兵肥馬壯的犬戎族大舉南侵,宇文閥因為內耗,兼之群龍無首,自然不敵……如今,如今犬戎已經攻破潼關了!
“朝廷呢?南方的朝廷能夠打敗宇文閥,難道奈何不了區區北狄嗎?”店裏飲宴的客人聽到外麵的動靜,紛紛跑出來,一個矮胖的儒生焦急地問道。
“對啊,對啊。”許多人都附和他。既然宇文閥主能夠克製住犬戎,那麽打敗他的南方軍隊也該有能力能驅逐這些蠻夷才對,怎麽會讓這些外族輕易就南下呢。
街上有個穿著白色麻衣,風塵仆仆的中年人回答了這個問題:“聽說南方朝廷是有天兵相助,才打敗了宇文閥。可是這天兵要鄭將軍才能請到,如今鄭將軍已經班師回朝,駐守潼關的十萬軍隊死守不敵,幾乎全軍覆沒,聽說犬戎這一役之後,坑殺了足足五萬漢人啊!”講話的人說完就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在殘酷的戰爭和坑殺了數萬人的外族麵前,似乎城裏的人瘟,旱災以及大人之間的爭權奪利反倒成了小事。
過了潼關之後幾乎就是一馬平川,各自為政的地方豪強能否抵禦得了騎在馬上的野蠻犬戎?飲宴的貴族們都大驚失色,半晌相顧無言,也顧不上清談玄說了,都匆匆登上自家的馬車離開。
“是巫族開始動手了。”陶二走到四郎身後,看著街上亂跑的人,低聲說道。
四郎驚訝的回頭:“犬戎是巫族的人?”
“犬戎是受到巫族控製,信奉巫教的民族。巫師在犬戎族中,有著高於王者的地位。先前見過的那個番僧你還記得吧?他就是北方諸夷共同的國師。”
“那他來中原的目的,就是為了引發天下動亂,讓巫族趁機火中取栗?”四郎有些不能接受這個推斷,他前輩子是漢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識,所以對這種引外族入侵為自己謀取利益的手段尤其不能接受
。可是仔細想一想,對於番僧這個巫族中人而言,信奉儒道釋三家的中原人才是外族吧?所謂破而後立,不攪得天下大亂,巫族如何卷土重來?
似乎對四郎迅速的反應和大局觀十分讚賞,二哥點點頭解釋道:“番僧的目的確實是為了在中原之地引發戰亂,引西域各族入關,弘揚其外道諸法。這一回巫族也學聰明了,知道天地氣運歸於人族。雖然人族的個體力量弱小,但是因為人數多,整體實力也不容小覷,所以打算借鑒聖人立教的方針,采取以人族治理人族的方式來暗度陳倉。巫族謀劃多年,如今西北各族都受其控製,族人均為其虔誠信徒。而西域諸多皇族也都混有巫族血脈。”
四郎雖然沒什麽野心,但是到底是個男人,加上饕餮和部下商談要事時,從來不會刻意避開他,所以四郎現在對於天下大勢也有了個大概的認識。
從前年的汴京之亂開始,中原便進入四方割據的狀態。大的勢力主要有三股,支持北方老牌士族的宇文閥,受到巫族控製的南方朝廷,以及十分低調但是實力不容小覷,經略西北多年的陸閥。
這三方勢力中,一開始是宇文閥最強大,又有崔盧等豪門支持。朝廷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許多維護正統的儒生支持,比如趙太守這種出身科舉的城主也更傾向於朝廷。相比起來,身處西北貧瘠之地的陸閥是最弱小最不被人看好的一方。
之後,隨著宇文閥和朝廷在中原一帶多次交戰,陸閥卻偷偷統一了西北,因為和道門關係好,還派人平定了淪為魔域的豫州。
現在看來,犬戎南下,宇文閥一闋不振,南方朝廷一直就被巫族所控製,似乎陸閥成了人族最後的希望,是唯一一個能夠收複中原河山的勢力。難怪饕餮一早就決定要與陸閥和道門結盟了。
到第二日,山豬精和槐二又指揮著城中一些小怪物去各個路口分送麵人。它們假托有味齋主人的名義,把麵人掰開來,送給過路的行人吃。成百上千個麵人很快就被分食殆盡。
又過了幾日,大約是受到高人指點,軍士們不再去城外掩埋屍體,而是幹脆就地把屍體拖到河市裏來焚燒。這幾日城中連天的黑煙蔽日,城裏再也看不到隨處可見的餓殍,隻是河市的地上多了許多黑色的人形灰堆,那是屍體被燒化後留下來的印記。
也不知是四郎做出來的麵人起了作用,還是燒製屍體杜絕了人相食的慘事繼續發生,江城裏的人瘟真的被控製住了
。
而此時,四郎已經坐進了兩頭青牛拉的漆彩小車,槐二最後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東西,駕車的山豬精大喝一聲,馬車便歡快得駛離了江城。
在馬車背後,一夜之間出現在江城的有味齋又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河邊那幢二層小樓寂寞的矗立在昏黃的夕陽中。彩歡門樓上的綢緞幽幽飄**。像是有一陣若有若無的冷風,裹挾著河床裏冒出來的絲絲縷縷黑氣,在河市裏呼嘯打旋。風中隱約有鬼怪淒厲的嘶吼聲和桀桀怪笑。
啪的一聲,怪風把有味齋原本緊閉的大門吹開。黃十三娘將一把瓜子皮扔在地上,轉身關緊了自家大門。
一隊麵目猙獰的壯漢舉著木棍,從洄水堤岸邊跑過,一腳把四郎扶起來的小小神龕踢倒在地。遠處,龍王廟和送子娘娘廟全部被搗毀,廟裏泥塑的神仙被餓得發狂的凡人用繩子勒住脖子拖出來遊街。
“給雨水還是要繩子!”憤怒的人群一麵踢打著神像,一麵大聲咆哮著。
江城的百姓都同時停下手裏的事情,木然的注視著這些人,既不幫忙,也不阻止。
有幾個和尚倒是站了出來,想要喝止這種暴行,卻被陷入某種狂熱狀態的人群打翻在地。
然而,岸上的人並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背後,洄水裏開裂的縫隙裏忽然伸出許多黑色的手,一些幹瘦的餓鬼偷偷從洄水的淤泥中鑽了出來,然後這些餓鬼的身體崩裂開,變成無數的小飛蟲。
江城的天空,忽然被一片發出嗡嗡鳴叫的黑雲遮蔽住了。
“蝗……是蝗蟲!”一個聲音驚叫著。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崔玄微的那番話改編自漢代賈誼的言論: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小白文拙者寫魏晉玄學就是作死,但是不寫又體現不出亂世的時代精神。總之大家將就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