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雪花肉20

屋外雨正落著,敲打在有味齋屋頂的青瓦上,就像是一片略帶硬質的羽毛掃過去那種沙沙聲,天空是略帶灰色的白。

山裏紅開的正好,血紅的花朵下麵是黑腐的舊日枯葉。春天到了,循環往複的生命都排著隊從遠處奔湧而來。

劉屠戶講完趙端和水生的事之後,店裏便沒有人再作聲。

外麵的大街上,早市已經結束。米店,菜攤,肉鋪子,一個接一個的拉開架勢,街麵上的人換了一撥,而且漸次多起來。馬糞味混合著叫賣聲傳進有味齋。

有本地人上街來買菜閑逛尋生計,也有逃難進來的外鄉人,臉上帶著百年亂世刻上去的淒惶,麻木的在街上行走。走去哪裏呢?去山裏做和尚做野人,去大戶人家做家丁做奴仆,隻要能吃飽飯,隻要有塊歇腳的地頭,做什麽都行。

“豬脖子上的肉本來就不多,一頭豬不過十來斤吧。真是對不住。若是大人們提前給我說一聲,必定是緊著有味齋用的。隻是今天實在不湊巧,項圈肉都被預訂出去了,不過別的好肉還多。那塊二刀血脖也不過一斤重,的確是少了點。既然大人今日要做粉蒸肉,沒有頭刀血脖,小的就擅自作出,給割了幾塊保肋,幾片臀尖,便算作是搭頭。都不是什麽稀罕東西,隻勝在新鮮。”

劉屠戶麻利的割好肉,用脖子上染血的麻布擦了擦刀,很爽快的說:“店裏也忙,那我就不叨擾了。日後有什麽吩咐,隻消派個人去斜街那邊說一句,隨傳隨到。”

收拾好家夥什,高大的屠夫站直身子,把擔子往肩膀上一放,就準備要往外走。

槐大追上去給算錢,劉屠夫連連擺手,隻說是自家一點孝敬的心意,堅持不肯要。兩個高頭大膀的壯漢如同婦人一般,將一點零錢推來推去,看上去著實有點好笑。店裏吃飯的幾個少年無賴子對者這邊指指點點,互相打著顏色做怪相。然而當事人卻毫無所覺,一點身為妖魔鬼怪的意識和素養都沒有。

“那就這樣吧。“四郎在一旁看著,忍不住咳嗽一聲,打斷二人的客套:“劉大哥還沒吃朝食吧?就在這裏吃。”

當時社會征戰連年,群雄並起,壯丁都死在了消耗戰中,自然而然百業蕭條,民生凋敝。因為各種物資極大匱乏,盡管此處遠離戰區,普通人家的生活依舊受到了影響,直接表現是三餐降為兩餐或一餐,朝食自然都吃的晚。食肆客流雲集的時刻也隨之推後。

一日兩餐的話,現在正該吃朝食,因此,有味齋裏漸漸有了些人氣。

“一碗燜雞米線,再切一盤牛幹巴。”一個風塵仆仆的壯漢走了進來,隨口點了些簡單吃食。

“好嘞~”跑堂的夥計肩上搭著雪白嶄新的麻巾,先領著客人上座,又轉去後廚傳菜。米線和牛幹巴都是現成的,不需要新近歸來的大廚四郎親自動手。

“唉,不用了。”環顧大堂,劉屠戶搓了搓手,謝絕了四郎的挽留,隻說:“你看我,早晨爬起來就殺了頭豬,渾身又是血氣又是土腥味,如今這樣子……可不好大喇喇坐在大堂裏吃東西。”

四郎有些無奈的看著他:“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了,怎麽反倒客氣起來?你若是嫌棄店裏熱氣重,不如就坐在窗戶邊吧。夥計,領著你劉大哥找個通風處坐著,再把臨近的窗戶開一兩扇。”

站一邊的小夥計笑嘻嘻的領命去了,四郎轉回頭對著劉屠戶繼續說:“廚間有我今早上剛買回來的嫩韭,這時節的韭菜最鮮美可口。用剛才割的二刀頭,混著頭茬韭炒餡。先前我見廚房裏還掛這些血腸,我煎些肉餅,做碗血腸湯給你打個尖。對了,廚房裏還有些河蝦,豆豉醬也有,再掐了嫩韭菜頭,爆炒個小河蝦。說起來我還欠你家小虛一頓飯,這回做些好東西,也勞你給他捎帶回去。”

一聽有河蝦,加上四郎再三挽留,劉屠戶就不堅持要走了。

洗淨切碎的韭菜與秘製豬肉餡混合均勻,包在醒過的麵團裏,放坦鍋中,置於小火上慢慢烙,直到正反麵都成了金黃色,再撒上炒好的白芝麻。

烙好的麵餅筋道柔韌,其中的肉餡腴滑脆嫩,一點都不膩,也隻有豬的槽頭做餡,才有此絕妙的吃口。

烙過的麵餅易於保存,南來北往過路的客人聞到香氣,偶爾也有肯停下匆忙腳步,進到店裏來的有緣人。

進到店裏來,買一摞肉餅帶在身上。帶在身上提起行囊,轉身又奔向那漫長無盡頭的旅途。

若有哪一日錯過了宿頭,拿出油餅借以療饑。看見肉餅才想起那間不起眼的小店。店裏的老板和夥計都很周到和氣,可是卻沒什麽存在感,回憶裏隻剩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不過肉餅卻做得意外的好吃,

咬一口餅,吃的滿嘴是油,忽然覺出和老家街邊那個燒餅攤子上一個味道。韭菜有古怪的香氣和微微的刺激感……

唉,賣燒餅的杜大不知是死是活,他媳婦燒餅西施極漂亮。不過也比不上食肆裏的小老板,可是那位老板究竟長什麽樣呢……

算了,管他呢,亂世裏遇見那樣的男人,說不定就是哪個大戶人家逃出去的男寵,再漂亮高貴又能好到哪裏去呢?還是填飽肚子要緊。隻可惜原本尋常的味道,現在也難以吃到了。明天還不知道漂泊去哪裏。下回若是有緣分再路過,一定還要再買。

可是若真有回頭客下回再去,卻怎麽也找不到那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肆了。

這也都是妖怪們的障眼法。四郎不肯配合著穿鬥篷保持神秘,殿下隻好不動聲色給每一個客人都下些無傷大雅的小咒術。

小狐狸從耳朵到尾巴,都是他獨占的珍寶!所以給賊眉鼠眼的家夥們一個個下咒,精分殿下做起這種幼稚可笑的事情來,便也和圖謀大計一樣不厭其煩

——歲月這樣綿長而平靜的流過,妖怪們可有的是時間呢。

韭菜肉餅的香味不僅吸引了懷著各種**的過路人,還吸引來了一個小和尚。

槐大給一個客人端出肉餅和牛肉冷盤時,一轉身差點沒踩到這小東西。

估計才剃度不久,小和尚圓乎乎的腦門上還泛著可愛的青黑。可是上麵已經點上了戒疤。他把小手含在嘴裏,一臉天真渴望的看著劉屠戶桌子上,炸的開花的血腸,酥香撲鼻的肉餅,大片牛幹巴……咕嘟咽了一口口水下去。

槐大對他慈祥的笑了笑,問他:“小師父也想吃肉?”

小和尚被他嚇了一跳,趕忙搖頭,轉身就跑,迎麵在門檻處撞上一個少年僧人。僧人也不過十三四歲,長的頗為清秀。

他提著一個藤筐跨進門來,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阿彌陀佛,貧僧戒嗔,隻是我師弟戒吃。敢問哪位是胡施主?師父聽聞故人曆劫歸來,特意托我送來祥蔬和一壇在送子娘娘跟前供過的鹹金棗。”所謂祥蔬,指的就是春日的薺菜和蘭草。都是傳統的春日鎮物,有拔禊驅邪的說法。

四郎烙好了餅,擦幹淨手從廚房走出來,詫異的問:“故人?不知令師是誰?”

旁邊一個來買饅頭油餅的婆子聽了,笑言道:“小哥不是本地人吧?他師父原是在寶光寺出的家,後來離了寶光寺做個苦行者,刮風下雨都穿一件百衲衣在大山裏亂走,看著像是在找些什麽東西,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什麽。

開始還有人覺得這莫不是個有修行的高僧?鎮上也有帶發修行的在家居士,和他說過兩句話之後,便都搖頭,說這和尚沒參過禪,說法不得力。什麽苦修都是故作高深而已,其實就是個大字不識,壓根沒念過經書的假和尚。

行者也不分辨,平日依舊我行我素,既不布道也不化緣,和個啞巴似的在大山裏亂跑。有時候又忽然說些神神叨叨、沒頭沒腦的話。鎮上的人都叫他做呆行者。”

戒吃小和尚牽著戒嗔的衣角,被槐大嚇到躲師兄身後去了,此時聽婆子這樣輕慢地講他師傅,就不服氣的探出一個小圓腦袋,氣哼哼地大聲道:“不是假和尚。師父好!師父最好!”

婆子忍不住笑了,想要去摸他的光頭,被小和尚一縮脖子躲了過去:“唉,這兩孩子倒是知道向著師父。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呆行者雖然瘋瘋癲癲,不懂什麽佛法,心腸的確很好。兩個小和尚都是他從山裏撿來的孤兒,估摸著是逃難的人養不活扔進山裏的,又或者是哪個大戶人家裏不體麵的婢生子。自從有了小和尚後,呆行者就在山上的一座破廟裏安了個家,廟裏香火雖然不怎麽好,但山上多得是野草野果,他會做個蜜餞果子,供在鎮上的子孫娘娘廟裏,小媳婦愛去買,聽說求子頗為靈驗。有這麽個收益,養活兩個小崽子倒沒問題。怎麽,今日卻給你個少年人送蜜餞?是貴家的老板娘有喜了?”

“呆行者?”四郎假裝沒聽見婆子最後一句話,紅著臉轉頭看殿下,目光中似帶著詢問。

知道他在想什麽,殿下點點頭,心情頗為愉悅地說:“對,就是趙家那個叫水生的養子。本來他走了大運道,先是被寶光寺裏的主持看中收為弟子。接著,臨濟宗裏鼎鼎有名的高僧妙蓮法師稱他有慧根,要帶回宗裏培養。誰知趙大公子帶著一群道士上廟裏鬧了幾場,臨濟宗大大的丟了顏麵,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這件事以後,水生便辭別山門,發下誓願,要翻遍山裏每一寸泥土找到哥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直沒有放棄追查失蹤少年下落的呆行者,特意送來在送子娘娘廟供過的鹹金棗?子孫娘娘……不就是鬼子母嗎?

四郎沒吱聲,垂下睫毛掩去目中神色,然後打開那壇鹹金棗。

“這蜜餞是金棗,食鹽,甘草湯加了沉香,五加皮,益母草等中草藥製成的吧?”

“胡施主真是太厲害了,聞一聞就能猜出來。”躲在戒嗔背後的小和尚戒吃再次探出頭,既驚訝又不解。

四郎忍不住被這憨態可掬的小和尚逗笑了:“這有什麽,我又不做別的,平生隻跟吃食東西打交道,對他們漸漸便熟悉得了如指掌起來。就像小師傅天天念經,不夾雜、不間斷,專注的念個幾十年,再晦澀的經文也能背個滾瓜爛熟。”

“戒吃你這麽愛吃,聽聽胡老板的話?果然師父平日的教訓是對的。”戒嗔看著穩重些,把探頭探腦的師弟按了回去,恍然大悟般說道。

“你師傅教你們什麽了?”四郎感興趣的問。

“師傅說,雖然我和他一樣,都不識字,更讀不懂經文,可是世上無難事,隻要心誠,就能夠一修到底。哪怕隻念阿彌陀佛,也能證得靈山。”戒嗔和尚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地說。

四郎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就笑著和他打機鋒:“對呀,靈山何須證,本來就在每個人的心中,隻是我們**凡胎看不見而已。”

戒嗔和尚大驚失色,瞪大眼睛佩服的看著四郎:“想不到胡施主也是這樣有慧根的人,怪不得師父對你另眼相看。專程叫我送鹹金棗過來,說是你肯應允的話,就能了結他那段前塵往事。”

四郎覺得這個小和尚實在有趣,笑著搖搖頭:“我都是胡謅的,哪裏有什麽慧根?再說,你師父給我送金棗,也不是因為我有慧根……總之,今日有勞二位小師傅。雨天路滑,在我這裏吃些齋飯再走吧?”

“謝謝胡施主。”戒嗔也不推辭,禮貌地向四郎道過謝,就拉著師弟戒吃四處張望,想要尋一張桌子坐下。這戒嗔雖然長在野廟裏,卻比山裏孩子文氣得多,無野相,舉動間看得出有貴氣,既然沒人教導他,隻能說是血脈的作用了。

店裏客人稀稀落落幾桌。多數是些高談闊論借以消磨時間的閑人,有不得誌的窮書生,也有年節裏不上工的泥腿子,這些人隻點些檀香橄欖,蜜餞嘉應子,苔菜小麻花,茴香豆一類的占住嘴,偶爾幾個趕路的客人,進來要些包點湯餅、饅頭冷肉打包帶走。

一碗老鴨子熬出來的豬血湯,一盤炸成章魚觸須形狀的血腸,外加幾個酥黃的韭菜肉餅,一盤牛幹巴。劉屠戶獨自坐在桌邊,也不和旁人搭話,隻低著頭吃。

戒嗔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就拉著師弟在離劉屠戶最遠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跑堂的活計過去問他要吃什麽,不顧身邊師弟對著劉屠戶跟前的桌麵投過去的垂涎目光,戒嗔雙手合十道:“有勞施主了,來三個白麵饅頭就好。”

跑堂很快就把饅頭送上來,還額外加了一疊虎皮毛豆腐,一盤炸溜素魚。

毛豆腐用菜籽油煎得表皮金黃起皺,不用五辛之物,隻加鹽,糖,秋油燒熟後,顛翻裝盤端上來的,正吱吱叫著直冒油。

素魚是將豆腐皮,薯泥,香菇絲,筍尖絲,香幹絲等包卷成型,經炸呈金黃色後,以素汁勾芡溜製而成。為了逼真,四郎還用南瓜泥點了魚眼睛。

戒吃小和尚年紀還小,看見這噴香的素魚,歡叫著“魚魚”,上手就抓。被戒嗔啪的一下打掉了手。

戒嗔師兄打不成材的師弟是真打,並無絲毫脈脈的溫情在裏麵,所以這一下著實有點疼。

戒吃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立馬開始哇哇哭。大有掀翻屋頂的架勢。

戒嗔再怎麽老成,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而已,哪裏耐煩哄這樣的毛孩子,嫌他煩又甩不脫,於是怒氣衝衝的換到桌子另一邊,不想搭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戒吃。

戒吃哭一陣,又自己可憐巴巴的一點一點繞過桌子,依偎到戒嗔身邊去了。

四郎在旁邊看著,情不自禁就想起了當年的趙二少和他的小跟班水生。恐怕這也是呆行者為何會收養兩個男孩兒的原因吧?

和尚沒有孩子,收的徒弟就算是養子。凡人總把後代視為本體生命的延續,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就想要在下一代身上找補回來。這也是求個心理安慰罷了,總歸是不同的。

正是上生意的時候,四郎也沒工夫再繼續關注兩個小和尚,就回廚房拾掇食材去了。

廚房裏新倒了些才開河的江蝦,江魚。都是山裏的水獺清洗幹淨,挑去蝦線送來的。

四郎隻把江蝦入油鍋炸至外殼酥脆後撈出,與豆豉香辣醬炒香,最後開大火倒入韭菜快炒幾下,一盤紅綠相間,外酥內嫩的爆炒河蝦就做好了。吃的時候不需要剝殼,下酒最香。

爆炒河蝦的香味伴隨著炸辣子嗆人的氣味飄了出來。是叫人忍不住一邊流淚一邊大呼過癮的迷人感受。引逗著好些坐在大堂裏喝酒的閑客,也跟著點上一盤,就著小酒慢慢吃喝。

四郎送菜出來的時候,敏銳的發現大堂裏的氣氛不太對勁。不動聲色掃視一圈,沒什麽異常,隻多了一個枯瘦的行腳僧和兩個鶴發童顏的道士。

兩個道士先來,進門口就四下張望,好像在找什麽人。看到四郎出來,二道眼睛一亮,互相打了個眼色。

雖然過去了五十年,兩個道士的變化並不大,四郎看他們一眼就記起這是何方神聖。

隻是原本年紀不輕的胖瘦二道,經過五十年的歲月摧折,不僅不顯老,反而體態勻稱起來,似乎渾身都充滿了勃勃生氣,有一副出家人特有的難以言喻的健康。炯明的眸子在雨天不甚明亮的光線裏散發著柔和慈祥的光輝

——看上去就叫人肅然起敬,這兩位必定是修行極高,能夠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吧。

行腳僧和他們前後腳進店。若是沒有那件破破爛爛的僧袍,他差點被店小二當成個老乞丐攆出去

不知多少年未經修剪過的長發披覆在肩膀上,亂發遮去了他飽經風霜的半邊臉。唯獨露出兩雙耷拉著眼皮的細長眼睛,雖然連眼皮上都長了皺紋,可是偶爾精光一閃,依舊叫與他對視的人忍不住就打個寒噤,有種自己一生的作為都在被人翻檢審查的感覺。

因為常年行走山林的緣故,老和尚一腿筋疙瘩,腳上穿雙草鞋,烏黑的腳趾頭露了幾根出來。看著落魄又寒磣。

行腳僧進門後也不說話,垂著頭坐去了一個靠牆的位置。那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整個大堂的動靜。

戒吃小和尚一見老和尚走進來,眼前一亮,剛想要呼喊出聲,就被戒嗔粗魯的塞了一塊素魚卷進去,一時嗆得連連咳嗽。然後戒嗔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小和尚便乖乖點頭,老實下來繼續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