鮨魚生1

今年的中秋八月正巧與三年一次的秋闈大比撞在一起。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便忽然多出了些操各地口音,背著竹箱子帶個書童千裏迢迢赴京趕考的書生。

因為這個緣故,近來有味齋便日日賓客盈門,且多是些吟風弄月、高談闊論的秀才公子。

這幾天坊間最熱的話題就是瘋了的羅二少。據說他那日瘋了後就大喊大叫,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大喊一個叫做“素修”的人名。又對著家仆大嚷道:“不是李氏,不是李氏”。偏他瘋了後力氣極大,那些家仆都拉不住他,被他衝到了街上,集芳閣的楊老板退的慢了些,還被他抓住了手表白:“素修,我不是故意不記得你的……”

羅老爺見鬧得不像話,趕忙派幾個健壯的仆人把他拖回了家。他也是瘋的厲害,最後還掙紮著大喊李氏給他下毒,要休了李氏。

在座的食客裏麵就有親眼見到羅二發瘋的,把當時的場景描述的活靈活現。說是這羅二少他原先愛的是那個素修,結果不知怎麽回事,吃了一種叫移情草的花,結果就把對這素修“姑娘”的情愛移到了李家表妹身上。

在座的就有人問什麽是移情草。店裏眾人一時議論紛紛。

靠窗的位置坐了一個跑江湖雜耍賣藝的老頭,還帶著一個小孫兒和一隻小猴子。那小娃娃聽了店裏食客的議論,就問:“爺爺,他們說的移情草是萆荔花嗎?”

那老頭子就笑嗬嗬的說:“是啊,上次不是給你講過嗎?傳說西山中的石頭上就生有這種草,五百年開一次花,花可移情。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去山上亂摘花了,小心吃掉後就記不得爺爺咯~”

誰知旁邊坐了個來趕考的書生,自負才高,看不上這些跑江湖賣藝的。聽了祖孫兩個人話,很是不屑:“哼,鄉野怪談,不知所雲!”

他旁邊圍坐著一群書生,裏邊也有些博聞強識的,有個穿青色衣裳的書生就道:“誒,何兄此言差也。雖是鄉野怪談,未必就一點根據沒有。”

他轉過頭對著那老藝人行禮道:“老人家,在下也曾經讀過《山海經》,記得裏麵隻記載說這萆荔草狀如烏韭,生於石上,食之可治心痛,並不曾說過萆荔花也有這樣神奇的功效。”

他雖然語氣神情都是探討的樣子,何生卻覺得被下了麵子,冷哼道:“一派胡言,世上哪裏有什麽移情花?不讀聖賢書,日日沉迷些奇巧之物,難怪趙兄考到如今,還是一身白衣了!”

趙生想來是常常被他奚落,聽了此話,就露出些羞愧的樣子,不再多言。

可是趙生讓著他,那雜耍的藝人卻不吃他這套,見著自己養的猴子對著送上來的一隻南爐鴨吱吱地叫,就對著猴子罵道:“畜生,你不能吃這個,就以為別人都該和你一樣嗎?對沒見過的東西吱哇亂叫,以為自己沒吃過沒見過的都是錯的,實在可笑啊可笑。”

這番話頗有些刁鑽,把那姓何的讀書人氣的臉色通紅。

店裏的食客見氣氛有些僵,就都不談這個話題,紛紛改說些別的趣事。

廚間的四郎也聽到了這番爭吵,就有些奇怪的問趴窗戶外邊一邊聞著煙火氣,一邊曬太陽的饕餮:“世上真有移情花嗎?”

正巧被一旁蹲著清洗蓮藕的小花妖阿措聽到了:“這個我知道。小華山上就長的有這種草,看上去像韭菜,葉片吃了可以治心痛,開出來的白色小花可以移情。不過,萆荔很少開花,我以前本來有一株快要開花的,後來送給了別人。”

四郎原以為羅寒瘋了乃是楊時臣所為,看來真相並非如此簡單了。

想一想也是,就算楊時臣在胭脂中加入大量的粉錫、朱砂、水銀等劇毒物,再用這種胭脂把藕粒染紅做成石榴粉,但是這也才吃了幾次?如此明顯的效果,恐怕就是楊時臣自己也覺得驚訝。

於是四郎問阿措:“吃了移情花就會發瘋嗎?”

阿措搖搖頭,有些猶豫的說:“沒見過瘋掉的。不過也說不準哦,畢竟妖怪和人類是不同的。”

四郎又問:“那什麽東西可以解除移情花的藥效呢?”

阿措聽了又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於是四郎默默把頭轉向那邊趴著曬太陽的饕餮殿下。饕餮以人間欲望為食,有味齋無疑就是各種欲望匯集的地方,尤其這幾日有許多讀書人湧進來,給他的食譜添了許多新養分。

因陶二哥喜歡變回原形蹲窗台上緊迫盯人,前幾日廚房動工的時候,四郎就特意加寬了廚房的窗台,還鋪了一塊波斯那邊來的五彩雲錦織毯,又在上麵墊了張寬大的虎皮。陶二哥這幾日便總忍不住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姿態趴上麵享受秋日溫暖的陽光。

此時陶二哥又趴上邊去了,神態模樣都像頭吃飽了的大老虎,十分掉價。四郎就過去戳戳曬太陽曬的毫無形象的饕餮大人。不動,再戳戳。

旁邊被好奇寶寶打擾了午後小憩的二哥不得不抬頭:“本來羅寒吃了移情花,再吃一朵就能夠移回來。但他受到毒素和外力的幹擾,自己矯正了錯亂的記憶,結果就得了瘋病。這種症狀隻有載於《北山經》的一種魚肉可以醫治。”

四郎其實也不是為了要一個答案。這熊孩子根本是恃寵而驕,得寸進尺的典範,就是想要趁著那個腹黑男還沒出來的時候,多欺負一下忠犬陶二哥罷了。-_-!

而陶二哥雖然表麵是個冰山般的嚴肅男人,其實總是麵癱著臉縱容他的小動作。

此時四郎得了答案,就在心裏琢磨:當初楊時臣要虐渣男,現在看來羅二實在冤枉,也不知他後不後悔把人搗鼓瘋了?

這念頭不過想想,阿措把洗好的白生生的蓮藕遞過來後,他就專心致誌的往切開的藕節裏頭灌糯米。一邊填,一邊還用筷子伸進去把米捅結實。

楊時臣是否後悔不得而知,此時前麵卻有一個正在後悔的人。

書生那一桌一個年輕人一直不停的要酒喝,剛才食客間的爭執也好,同伴間的不諧也好,似乎都恍若不聞。

旁邊有同鄉見他不停喝悶酒,就勸道:“柳兄,天涯何處無芳草,不過是一個侍女,死了也就死了吧。如今那瘋了的羅二少爺叫嚷著要休妻,可見是惡人有惡報。”柳生壓根不理他,繼續喝酒。他本是個翩翩佳公子,這時候胡子拉碴的,就像憑空老了十歲不止。

柳生酒量雖好,也架不住這種喝汾酒跟喝水似的灌法。此時已經喝得有些迷迷糊糊,醉眼朦朧中似乎看到一個清秀可愛的紅衫侍女笑吟吟的給他上了一盤菜,就一把抓住姑娘的手叫道:“石榴,你終於肯來看我了麽”

來上菜的阿措一看是他,嚇得尖叫一聲,甩開他的手就跑回後廚去了。

後廚裏四郎釀好了糯米藕,已經下了鍋,此時正揭開鍋蓋給藕翻身,以便糖汁浸入的更均勻。另一邊燜爐裏還掛了一隻烤的直往下滴油的小豬。見了阿措嚇得魂都沒了似的跑回來,趕忙問他:“怎麽了?店裏有客人欺負你?”

阿措隻是抽抽噎噎的也不答話,似乎很害怕的樣子。

一旁跟了進來的華陽就把店裏的事情大略跟四郎講了講,又溫言安慰小花妖:“別怕啊,待會姑姑替你收拾他。”

誰知阿措聽了這話哭的更傷心了。

四郎看她一直哭一直哭,不由得非常頭疼。

他最受不了女人哭。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非要哭,難道哭可以解決問題嗎?但是他曆來都對雌性生物容讓三分,阿措又化形不久,有些不解世事的樣子,此時心下雖然不耐煩,卻也隻能溫言安撫。

那邊饕餮見這煩人的小花妖一進來就哭,四郎還對她比對自己都溫柔,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哭一直哭,爐子上的乳豬都要烤焦了好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饕餮可不是什麽婦女之友,阿措不過是他下屬的下屬,他變成人形一把把小花妖塞到華陽的懷裏,很不耐煩的說:“不許哭。說吧,你究竟跟那姓柳的書生結下了什麽因果。才使你和他之間有凡人的紅線連著?”

饕餮發了威,阿措就不敢再哭了,隻得抽抽噎噎的說了一段往事。

那柳生原名叫做柳誌高。家住江城崇安裏。他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是因為父親雖然能幹卻死得早,母親孱弱,傷心於丈夫英年早逝,日日垂淚,在他還未成年的時候就去了。

他家並非名門望族,父親是寒門出生,十年寒窗苦讀考上進士得了官。族中其餘的親戚不是提不起來,就是隔得太遠,所以他父母雙亡後就沒有人管教他。自幼失怙,身邊雖然有忠心的老仆守住了萬貫家財,柳生卻養成了一個輕佻風流的性情,因詩文做的很好,又會撫琴吹笛等風雅事,才不致風流成下流,也在文人中博了一個才子的美名。

他因是個風流才子,家中有些積蓄,又沒有父母管束著,以前便常常出入勾欄伎館。但自從他去年在“上巳(si四聲)”日踏春歸來,見了位帶著個紅衫小婢的大家小姐,就一見鍾情,緊跟不舍的隨著小姐的車子到了人家門口。找到了心上人的住處,柳生動用手中的關係,打聽到這家裏的老爺原是彭陽地方的縣官,後來因病去世,隻剩下孤兒寡母緊守著門戶過活。又費了好些銀錢才打聽到這家的姑娘姓李,還有個媽媽,身邊的婢女名叫石榴。

講到這裏,阿措就抹著眼淚給他們解釋:“石榴就是我。我以前在山裏修煉,有一年大旱,我差點幹死,幸好遇見一個書生進山來采藥給他娘治療心痛病,給我澆了一瓢水,我才能活下來。為了報答他,就把長在身邊的一株千年萆荔草給了這個書生,因為這草已經臨近了花期,我還叮囑他萆荔花有移情的作用,讓他輕易不要亂用,以免壞人姻緣,禍及自家。

但是這位書生對我有活命之恩,我們妖怪要修煉最重因果牽連,一株草根本無法償還他的恩情,所以,十多年後我修煉出了人形就去找他報恩。結果這書生已經死了,隻留下一個女兒,我就跟在這位李小姐身邊,做她的丫鬟。”

四郎聽到這裏就明白了:“一定是這位小姐看上了這個公子,讓你去牽線搭橋做個紅娘,對嗎?你這事做的不對,男女私相授受,對你恩人的女兒可沒什麽好處啊。”

阿措聽他這麽說,嘟嘟嘴,可憐巴巴道:“要是這樣倒好了。”

原來,自從那日偶然見過李家女眷後。柳生就三番五次的送些名貴的棱羅綢緞給石榴,可是石榴根本不喜歡這些東西,而且她下山前就有經驗豐富的大妖怪告訴過他:男人的東西不能輕易收,他們都是想要把你騙回家吃掉才送你東西的。

因此石榴就始終拒絕收下他的錢財禮物。還十分氣憤把這事偷偷報與自家小姐知道,也叫她日後留個心。

可是這位李家小姐是個很自負的人。前幾年她任縣官的父親去了世,人走茶涼,原先說好的親事就黃了,雖然她貌美才高,但是在原籍說親便顯得有點尷尬,恰好住在汴京的姨媽派人來告訴寡居的妹妹:要把李小姐說給羅家二少爺。羅家豪富,母親便同意了這門親事。兩家雖沒有過了明路,雙方父母也都心中有數。

這位李家小姐很不喜歡這樁婚事,一心想要嫁個讀書人,以後做官家太太。

那日見了柳生白衣風流,麵相俊朗,眉目傳情,就有些歡喜之意,再聽石榴說他三番五次的送來貴重的東西,認為他討好自己的婢女,是對自己情根深種。

當天晚上熄了燈,就對睡在外邊小榻上守夜的石榴說:“若能嫁給前些時候見麵的柳生,我才叫一輩子稱心如意呢。可是媽媽一定要把我嫁給羅家二表哥,我真是心中苦澀的簡直要活不下去了。”說著嚶嚶哭泣起來。

阿措是個直腸子的花妖,哪裏聽得懂這種彎彎繞繞的閨怨,隻以為她真的不嫁給柳生就會去死。趕忙答應替她去給柳生傳話。

第二天石榴就偷偷跑去見柳生,對他說:“你的心意我家小姐已經明白了,我家小姐叫我對你說‘若君真有此意,何不速遣媒人,不然,恐遲則生變’。”

柳生本來因為想念心上人又無法接近而焦急憂愁,此時見石榴找了過來,簡直欣喜若狂。果然第二日就送來了一份豐厚的彩禮。

說起來,這個柳誌高也是個世間少有的怪人,他平生最羨慕自己父母那樣生死相隨的感情,雖然日日流連花街柳巷,卻一心要娶一個真心喜愛的。那日見了李家主仆,不知怎麽就對那個叫做石榴的婢女一見鍾情,這幾□□思暮想,雖然壓根沒和石榴說上幾句話,已經兀自沉浸在飆升的腎上腺激素中不可自拔,打定主意非卿不娶了。

當時的寒庶等級之別雖已不若前代那樣涇渭分明,即使是寒門子弟,也可以藉由科考作晉身之階。但青年男女婚配嫁娶,少有不看門第的。而依照當時的門第觀念,柳生娶了李家的婢女,其實是極丟臉的一件事,對柳生的前途一點好處也沒有。也是這個柳生素來清狂,沒有很重的功名心,上麵又缺少父母的管束,才敢這樣胡來。

李小姐聽到柳生來提親,正欣喜呢,誰知就聽到人家要娶的不是小姐而是丫鬟。瞬間覺的受到了奇恥大辱。

其實事情到這裏,對李家小姐並沒有什麽妨害,畢竟,除了心腹丫頭石榴,誰也不知道她自作多情的事。可她向來自視甚高,根本不接受是自己會錯了意,一門心思地認為是石榴傳話時勾引了柳生,破壞自家的姻緣,當晚就派人把石榴推進井裏去,想要淹死她,叫瞎了眼的柳生雞飛蛋打。

誰知阿措是個呆貨,化形不久,根本沒有動過男女之念。聽到柳生上門提親,簡直驚呆了:她隻是來報恩的不是來曆情劫的啊o(╯□╰)o~~~~~~

所以被李小姐派人推到井裏後,她躲在下邊認真反思了好幾天。可是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於是連化出來的肉身都扔下了,慌忙逃回青崖山。

阿措雖然無知又小白,也知道自己似乎做了件錯事,不但報恩沒有成功,反而還不知怎麽回事就欠下了一段情債。現在看到柳生,一時想起了華陽姑姑講過的那些妖怪嫁給書生後悲慘的結局,方才害怕得忍不住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留言,這幾天有點忙,更的遲了,對不起親愛的讀者大大們T T。渣作者把四郎和陶二的原型送給大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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