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夜光卵2
臨近黃昏時分,太陽西沉,天邊燃起了大多大多的火燒雲。二哥吃過飯就出去督造船隻,陸爹果然如期來到了有味齋。他和饕餮仿佛約好了似的,這個來的時候,那個必定不在。王不見王,彼此心照不宣。
端著菜進店,還未踏進雅間的水墨屏風,四郎就聽到輕輕的咳嗽聲。加快步伐轉過去一看,隻見一個花白頭發的男人長身而立,暈黃的光線透窗而過,空氣中仿佛有溫暖的光點在浮動跳躍,幾株修竹瘦梅的影子輕輕晃動著映在紙窗上。陸天機正俯身,全神貫注地在鋪開的紙上作畫。
四郎端著盤子走過去看他在畫什麽。
——被墨色暈染出來的連綿青山間有一條漂浮著雲氣的羊腸小路,小路盡頭住著一戶人家,門扉半掩,似乎隨時都可能有人出來。紙上最顯然的地方橫斜著一枝梅,素墨勾出九九八十一朵花。一隻胖乎乎的小狐狸踮起腳尖,在那裏努力夠花枝,模樣奇蠢無比。
“這是什麽?”四郎瞪著那隻狐狸左看右看,覺得有點眼熟。
陸天機轉過頭,對著他眯著眼睛笑:“這是九九消寒圖。從冬至日起,即進入了數九寒天,以後你每天用筆染一朵花瓣,花瓣盡而九九出。到那時,春天也來了,這幅圖便算你我師徒共同完成的。”
“春天來了之後,我們就要準備搬家了。”四郎悶悶不樂,猶自不死心地勸道:“師父一起走。”
陸天機走過來,將兒子一直端在手裏的托盤取過來,有些無奈地說:“你現在也長大了,不要總是撒嬌。師父有師父的事情要做。你看,你是妖怪,就要跟著妖怪搬去新的地方,不能留在凡人的世界裏成為異類。而師父是凡人,自然也不能跟著你去妖怪的世界。而且,這裏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也有許多責任等著我去承擔。不可以一走了之的。”
想到陸天機奉天道之命前來襄助人類,的確不能不管不顧的和自己一同離開,四郎一時也沒了主意,也不知道心裏怪誰。隻好悻悻然走過去,將托盤裏的酒菜一樣一樣取出來,在桌子上擺好。
“師傅,此間靈氣日少,妖族全都搬走後,人族修士一方究竟作何打算?”將筷子擺在陸爹麵前,安靜了沒多久的小狐狸又忍不住開口問道:“雖然修士中的確有敗類,但是也有許多好人,難道他們也會一起被滅掉嗎?天地間自然地會產生很多妖怪異物,這一次妖族搬走之後,新生的妖怪怎麽辦呢?”
陸爹抓起桌上的一個碧玉杯,拿在手裏把玩:“這個你大可放心,隨著靈氣日少,天地間再也不會產生新的妖怪了。這一次滅神佛,其實隻是天道要逼著佛道兩家的聖人和一些大能離開此界而已。對於凡間的修士,在靈氣不足的環境下,他們也不過還有兩三百年的壽數,而且都必須在靈山大川裏修養,不能輕易踏入紅塵之中,否則,很快就會喪失修為淪為凡人。這樣,自恃修為的和尚道士或一些散修便再也無法幹涉凡人的生活,神仙妖怪隻會成為傳說。”
四郎聽了半晌沒吭聲,他從小瓷瓶裏取出一塊冷卻如凝脂狀的膏體,仔細切作薄片,放入酒杯中,然後一手在下,按住自然垂落的廣袖,修長的右手執起酒壺,徐徐將熱酒注入杯中。他的手掌光潤,閃耀著珍珠般細膩的光澤。也許是因為做的都是自己得心應手的事,也許是因為腹有狐珠氣自華,四郎的一舉一動間,不經意間便多了點難以言傳的舒緩優雅來。
不慌不忙地調完一杯羊羔酒之後,四郎才出言詢問道:“那地獄呢?以後就由巫族接掌了嗎?凡人還會有輪回轉世,因果報應還存在嗎?這之後,人類又會走向何方呢?”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
說話間,四郎一拂袖,酒杯便飛到了陸爹的麵前。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恍如行雲流水。
陸爹滿意的看著對麵芝蘭玉樹般的兒子,心裏又歡喜又失落。雖然四郎聲音並不大,但是陸天機已經聽清楚了他所有的問題,開口回答道:“冥吏閻羅也多是人死後變成的,既然是人便有私心,做不到完全的公正無私。能夠完全公正的,隻能是沒有心的規則。便如大道一類。以前地獄有冥吏,有閻王,反倒多出許多事端來。地獄本來就有後土化身的六道輪回台,不需要外力去維護也能自行運轉。而巫族中的後土一部,此後便會永駐地獄,主要是為了防止有惡鬼私逃出來。巫族其他部族在他們大祭司的率領之下一直往西而去。”
四郎曆來有些事兒媽,聽到這裏,便擔心起來:“那小水呢?小水也會往西邊去嗎?還有,大祭司以前不是和鄭家,不,是三師兄成親……他們又要怎麽辦呢?”
陸爹答道:“小水?哦,你說的是杜宇和梁利兩個吧。他兩個收攏了西南夷,那一部巫族將會在雲貴川以及交趾一代生活,四麵包圍南邊的佛國,阻止佛道聖人消隱後,佛道兩家在凡間勢力的反彈。同時,也是用佛教在南邊的勢力牽製巫族,讓他們無暇東顧。至於你三師兄的事情,都是他們小孩子之間的恩恩怨怨,我一個老頭子,可不好攙和其中。”
四郎抓抓頭,又問:“那巫族就甘心這樣被天道利用?”
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啊。陸爹在心裏歎息一聲,解釋道:“這也是雙贏的辦法。巫族不似妖族,有洪荒時便種下的一點機緣,得到混沌鍾,全體一起離開此界,另尋新世界。巫族留在此地,繁衍後代會越發的艱難。隻能選擇與人族通婚的方式求存。這樣一來,巫族自然不再受到天道的排斥。至於凡人,沒有了道士的求雨等術,沒有了一拜就靈驗菩薩廟宇,一開始或許會不方便,但是,凡人漸漸會離開神的護佑,學會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解決問題。其中,與人類通婚後生下來的巫族後人會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結合後世人類的發展曆程,四郎似乎想到了什麽,但是他不確定,就問陸爹:“是……是什麽作用?難道巫族的後人會特別聰明,擅長製造工具嗎?”人類向內探索生命奧秘的過程被迫中斷之後,變回轉為向外發展工具,探索身外世界的秘密。縱觀人類近代史,也的確就是一部工具的進步史。而關於宗教以及一些內觀性思考,越到工具發達的年代,便越是罕見。
陸天機點點頭:“你說的很對。其實巫人一族不僅是神人溝通的橋梁,而且一直掌握著最高端的工具製造技術和機關之術。在人類的進程史上一直若隱若現。三代時的巫族祭祀是他們,春秋戰國時有著神秘組織的墨家也是他們,此後,人類每一次出現更新奇好用的工具,製造者基本都是巫族與人族的混血。妖怪離開此界,巫人卻已經在四夷之地紮根下來,他們的血統與凡人混雜。因為人類的血統在這個空間有著壓倒性的優勢,所以之後巫人會逐漸被人族同化。但是在他們血脈的影響之下,人類將會走進一個新的紀元。”
新紀元?難道就是沒有道法仙術,沒有佛道兩派聖人對巫人的打壓所以凡人終於依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創造出新的科學文明的世紀。巫人西遷,難怪之後的工業革命和文藝複興都最先在西方爆發。
從古書所記載的人妖仙佛雜處的世界走向人類一家獨大的科技星球,原來中間的因由竟然是這樣的嗎?
這麽一想,四郎居然覺得有點小激動。到此刻,他終於明白了天道的滅神佛興人族的真意:此間靈氣的減少,會讓佛道兩家的聖人自動閉關不出或者破碎虛空離去。而關於那個毀滅神族的後裔,要不選擇被同化,要不就隻能選擇離去。妖族在此界難以為繼,再加上本來也不是此方世界的造物,便明智的選擇離去。而巫族和凡人通婚之後,因為人族的基因優勢很明顯,生出來的孩子巫族血統會越來越稀薄。但是這一族的血脈畢竟延續了下來。隻要活著,隻要傳承繼續,未來便有無限的希望。可見,天道在各族不會危及此間世界穩定可持續發展的前提下,究竟還是會給各族一條路走。
這麽一想,為人類光輝燦爛的明天高興的時候,四郎也忍不住替後娘養的巫妖二族歎一口氣,尤其在他自己就是妖族的情況下。
一時心中百味雜陳,父子兩個都沉默下來。
等酒變得溫熱後,四郎舀入兩勺木香,一勺龍腦,然後執起酒杯輕輕搖動兩下,遞給陸天機:“這酒能大補元氣,便是久病虛弱的人也喝得,師父多吃些無妨。原本該用羊肉、杏仁漿倒入熟糯米的罐中,自己加酒曲釀造,不過,我想著自己釀出來的糯米酒味道到底淡了些,所以,我用的就是你最喜歡的千山白做底酒調出來,師父快嚐嚐。”
陸天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兩罐香料嗅了嗅,問道:“這是木香和龍腦?沒聽說過喝酒還要加這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說是這麽說,兒子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而不是成日圍著那個醋壇子轉,身為父母哪裏會有不高興的呢?
因此,酒才溫好,陸爹便忍不住一杯接著一杯喝起來。喝的急了,便有些咳嗽,不過一想到自己蠢兒子又要收羅些古古怪怪的偏方來灌自己,陸爹立馬強忍住咳嗽。臉都憋得通紅。
結果還是被旁邊對他虎視眈眈的事兒媽念叨了。
四郎搶過他的酒杯,氣哼哼地說:“不吃菜,就知道喝酒,一把年紀了怎麽不知道將息身體。”
陸爹把玩著手裏的空酒杯。表情既無奈又滿足。
槐大端著幾個精美的天青色越窖暗花盤走上前來,盤子裏擺著幾個表麵發出漂亮光澤的白色小圓餅,外形有些像鬆餅。
四郎親自站起來,將盤子端到槐大跟前:“師父,嚐嚐這個,是我春末取來的鬆黃,與熟蜜一起煉勻作成的。這種鬆黃餅不但香味清甘,還能壯顏益誌,延年益壽。”
陸爹拿起一個看了看,苦著臉道:“我不愛吃甜的。”
四郎眉頭皺起來,很嚴肅給陸爹舀了一碗羊肉湯:“我看你吃的怎麽越來越少?咳嗽好像也比往日更厲害了些。還挑食!”
其實咳嗽的越來越厲害,是因為陸爹把帶著自己真元的狐珠全部給了四郎,所以體內的應傷心而起的舊疾失去了壓製,越發凶猛起來。不過,陸天機的身份注定他暫時還死不了。縱然**消亡,其實也不過是再次回歸天道而已。生生不息,循環無線,對陸天機而言,唯有早年的記憶褪色才是他唯一害怕的事情。
陸爹心眼又多又壞,當然不會說實話,接過兒子親手孝敬的羊肉湯,拿出喝藥的架勢灌了一碗,就放在桌子上,做出一副虛弱的樣子:“唉,老了老了,如今脾胃氣弱,越發不思飲食了。”說著,就病西施般撫著心口。因他長得好,並不顯得奇怪,反而有一種蕭疏清俊的病態美感。
四郎果然吃著一套,看見陸爹倚在窗戶邊,臉上的自嘲的笑容在半明半晦的光線裏顯得有些不太真切,傻乎乎的小狐狸鼻頭一酸,幾乎忍不住要掉眼淚了。
爹,你可千萬別死啊。
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麽男人不男人了,四郎急忙站起身,語氣裏都帶了些哽咽:“不愛吃鬆黃餅就不吃好了。千萬別勉強。老人不思飲食,該喝些鯽魚湯。師父等著,我這就給你做。”說著,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注意到四郎臨出門時,似乎用手抹了抹眼淚。黑肚皮的陸爹呆住了:瞧著兒子平時又傻又皮實,怎的這般禁不住逗……完蛋,逗哭了腫麽破!
四郎在外麵還是很注意形象的,出了雅間,他的表情已經調整過來。隻是略顯嚴肅的板著臉吩咐站在大堂侍候的夥計,讓他在後院的水缸裏抓一條鯽魚上來料理。
四郎的表情沉下來的時候,還是很能唬人的。一條洗刷幹淨的鯽魚很快就送了上來。四郎接過鯽魚,稱了半斤出來切成細絲,然後投入豉汁中煮熟,最後下胡椒、蒔蘿並薑、橘皮等末及五味調料。
想起陸爹也是世家子弟,估計喜好風雅,四郎又讓夥計去摘青韭,用來與黃芽同拌了一個爽口小菜;又把狐狸表哥從梅花上收集來的白雪煮了一罐茶。
做好這些事情,因著冬日天時短,有味齋裏各處已經點上了燈燭。
四郎端著湯碗茶壺剛到大堂,迎麵看到大門外幾個街坊匆匆跑過去。
幾百歲的人還在老爹麵前哭鼻子,四郎自覺很不好意思,就將食盒交給一個夥計端給陸爹,他自己偷溜出去看熱鬧。
走出有味齋,街南街北一望,隻見左鄰右舍都聚集在馬家門口,也不知道在做什麽。
抓住在人群裏東竄西竄的一個閑漢,四郎問他:“大哥,這馬家究竟出了什麽事?怎麽大家都往他家裏去?”
那閑漢道:“胡小哥你怎麽連這麽大的事情都不知道?聽說馬家的鴨子生了一個蛋,夜晚會發光!這可是天地異物啊。嚇,□□的馬隨又要發達了。聽說馬上就要獻上去,看一眼可少一眼。”說著就掙脫開四郎的手,快步跑過去圍觀這天地異物。
“夜光卵?”陸天機等半天沒等回兒子,心虛之下親自走出來找尋。剛好聽聞此言,表情間微微有些古怪。轉頭見四郎一直往人堆裏瞧,便問他:“想要去那邊看看?”
想起白天出現在馬家屋頂上的那個女人,四郎心裏簡直是抓心撓肝的好奇。小狐狸忘性大,這時候有了熱鬧瞧,便忘掉那一點小小的尷尬了,點頭道:“想看。師父也一起去。”說著,過來扯了陸天機的袖子往馬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