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寒齏3
似乎本能的感到了威脅,四郎和陶二走過來後,那個鬼衝他們齜起了牙齒,露出猙獰的麵目想要嚇退可能威脅到少年的存在。
四郎無意和他起爭執,隻對著少年問:“你的醃菜怎麽賣?”
那少年見四郎玉雪可愛氣度不凡,以為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小公子。他如今遍嚐生活的艱辛,被迫迅速從一個少年長成一個能養家的男人,所以越發對那些不知民間疾苦的王孫公子沒什麽好感。但他也知道不能得罪貴人,於是一邊整理車上有些淩亂的粗陶壇子,一邊隨口答道:“一兩銀子一壇。”
四郎笑了:“去有味齋叫一桌上等席麵也不過十兩銀子。你的酸黃齏醃蘿卜也太貴點了?是味道特別好嗎?”
說著也不管對方壓根就不愛搭理他這種吃飽了撐得慌的“小少爺”,反而興致勃勃的蹲下來幫少年整理菜壇子,還沒話找話的和人搭訕:“我是有味齋的胡四郎。你叫什麽名字?鹹菜給我嚐一下。好吃的話我就全包了。”
聽到四郎自報家門,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低頭取出一副筷子遞過去,答道:“我是城南洗衣巷的劉阿寶。”
四郎打開壇蓋,依次嚐了嚐。
唔,醬蘿卜甜脆可愛,白腐乳味鮮微腥,醃冬菜色白如玉,雪裏紅鹹淡適中,最叫四郎驚喜的是,裏麵還有一壇滋味正宗的醬嫩薑。
四郎也做過醬嫩薑,那可真是水磨工夫。
你得在端午節前後開始就起醬,挑選糯米煮熟發酵兌醬。然後取來陰涼的深井水,兌入少許食鹽與新醬拌勻,放在太陽底下爆曬,曬的過程中要不停的翻動,讓醬受熱均勻。
醬做好了還不能立馬醃製生薑,要用這個新醬先醬些蘿卜封在陶罐裏。
等到生薑上市的時節,精心把最嫩的挑選出來,去皮,洗淨,放在釜中煮熟,煮到生薑中的絲斷之後曬幹。打開陶罐取出蘿卜後才能開始醬薑。
雖然隻是道上不了席麵的小菜,其中要花的心思可一點也不少。
四郎每個壇子都各嚐了一口後就滿意的點點頭,很爽快的說:“不錯。我出五百文,把你這裏的各色醬菜全包了。”要按正常價格來算,這麽一車醬菜給個一百文足以,因為如今城中物價飆升,糧貴錢賤,四郎就很厚道的給翻了五倍。
可是阿寶卻期期艾艾的說:“我……我不收你的錢。都送……送給你了。”
剛才還抽刀要和搶菜的饑民拚命,現在卻說要送給自己了,四郎可不覺得這是因為自己長的比饑民討人喜歡。於是狐疑的看著他:“你有什麽事要我幫忙?”
阿寶雖不是金玉堆中養大的小公子,但是自從跟了蔣鐵夫之後,也很有些嬌生慣養了。
蔣鐵夫雖然沒法讓他錦衣玉食大富大貴,卻也從沒真的叫他吃過什麽苦。因為阿寶性格懦弱容易害羞,和人說話有時又說不到點子上,還專門給他買了一個小子在身邊照應。免得他一個人跟人搭話時害怕。
可人都是被逼出來的。頭頂的天忽然塌了,阿寶這個被圈養的有些退化的少年也隻有自己站起來勉力扛住。沒辦法啊,如今可沒人來心疼他叫他小寶了。
雖然也勇敢的走了出來,可是人的性格是很難改變的。再說阿寶在人情世故上實在沒什麽天賦。就算知道求人辦事時該說些好聽話,可是一張口就結巴起來:“我……我聽說你家住了一個治好了羅家少爺怪病的名醫。我就想請……請他給我叔叔看病。我不要菜錢的。”說完他自己也覺得大約名醫治病是很貴的,一車黃齏的價格遠遠不夠,於是趕忙補充道:“我知道菜錢不夠診費,我還有……還有秘方。我把做醬菜的秘方也給你。而且我很有力氣,我會努力掙錢的。”
四郎看著他瘦的風吹就倒的身體,覺得很有力氣這幾個字實在沒有說服力。
不過幸好阿寶遇到的是四郎,四郎很能理解這種患者親屬又急切又焦慮的心情,也沒有覺得阿寶結結巴巴仿佛手腳都不知怎麽放的樣子很可笑,他自己遇到這種事情也未必能做的更好。於是四郎很體貼的安慰他:“診費的事先不著急。你鐵大哥究竟是什麽病?”
阿寶看他不像其他醫館的掮客,一聽說沒錢就不再搭理自己,也微微放下點心來,說話總算不結巴了:“我也鬧不清楚。他背著我去押了一趟鏢,結果一個鏢隊都出了事,隻有總鏢頭和幾個老鏢師逃了回來,還帶回來好幾口棺材。鐵大哥雖然保住了命,卻不知為何總是昏睡不醒。我請歸真堂的大夫來看過了,花了好幾兩銀子,連個藥方也沒開,隻說大概是離魂症。”
四郎看了看阿寶背上的鬼,對離魂症表示森森的懷疑。誰家生魂這麽囂張,大白天還能噴黑氣?
不過他對這些事情懂得也不是很多,就沒有說出來添亂。反正這幾天胡恪表哥正處於打雞血狀態,想必叫他來幫一幫這對苦命鴛鴛,他一定能夠更加深刻的感受到狐生的價值。
於是四郎很爽快的答應了:“行,名醫就是我表哥。他那個人最喜歡日行一善,沒準看你順眼了不僅不收診金還倒貼你路費呢。這樣吧,你先把菜送到有味齋給一個叫槐二的夥計。我去一趟南門送東西,很快就把名醫給你帶回來。”
威武鏢局把人事不知的蔣鐵夫運回來的時候,阿寶隻慶幸鐵大哥好歹撿回了一條命;
看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積蓄的時候,阿寶隻一門心思盤算怎麽賺錢;
沿街叫賣被人欺負毆打的時候,阿寶隻顧著忍疼忘了哭,但是現在不知為啥他的眼眶忽然就紅了。就好像大雪天裏,自家快要被凍死的時候,忽然被人往身邊放了一個炭盆,煙火氣撩的人眼睛直發酸。
四郎看他紅著眼要哭不哭的,如同個小兔子一般可愛,就忍不住摟住人家安慰:“別哭別哭。你鐵大哥一直在你身邊呢。看你哭要心疼死啦。”
旁邊站著當背景的陶二和鐵夫都是一臉無奈:自家兩個小東西跟兩隻互相舔毛的小貓咪一樣,說著說著就莫名其妙摟一塊去了。
告別了新認識的小夥伴,四郎就和饕餮繼續去南門口的醫棚送湯。
城南一帶本來挺荒涼,此時卻遍地是人,車馬都走不進去。除了朝廷設的官棚,還有城中各大家族立的粥棚。因為鄭大夫建個醫棚得了不少讚譽,城中有名的大夫們也紛紛在這裏設起了醫棚。
兩個人剛到,就看見槐大站在大道口等著他們。
見陶二跳下了車,槐大趕忙上前行禮,並且指揮那些跟著他來的侍童們把裝了羊肉湯的木桶搬去醫棚。
四郎就問他:“表哥呢?”
提起胡恪,槐大可是大大的不滿。他一個山野的樹妖,被殿下收為奴仆的目的就是服侍小主人。結果胡恪卻硬要他過來幫忙施什麽藥,凡人的生死和他有半點關係嗎?再說凡人本來就短命,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又有什麽區別?所以忠心耿耿的槐大心裏憋著氣呢。
聽到四郎問起胡恪,他就開始暗戳戳的上眼藥:“又給隔壁粥棚的朱三夫人看病去了。胡恪公子心善,遇事總往好處想。就是有了百年前的遭遇,依然不改赤子心腸。隻是如今小公子在汴京落腳,凡是還要三思而後行。”就差沒直接說胡恪是個二愣子,自己看人不準差點被人類剝皮吃肉,還吃虧沒夠似的,整天傻乎乎和人類瞎起哄,可別到時候拖累我們有味齋。
這話當然是說給饕餮聽的。槐大憋著壞呢,就希望自家殿下一聲令下,把那隻沒臉沒皮的老狐狸打包送回古墓去。
不過四郎壓根沒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還囑咐快去把狐狸表哥找回來,考驗他醫術的時刻到了。
果然,槐大過去這麽一傳話,疑似呆蠢聖母的狐狸表哥就衣袂翩翩麵帶憂鬱的出現了。
四郎才不管什麽狗屁風度呢,上去就把隨時隨地卡造型的狐狸貴公子拖上了車。
槐大立馬跟著跳上車爭當車夫,打算趁機回去有味齋。他可不願在這種表麵風平浪靜,其實內裏烏七八糟的地方待下去了。
槐大覺得吧,身為一個妖怪就該有妖怪的立場,天生對人類的不幸冷漠無情真是不能再有道理了!
上了車,四郎就把阿寶和蔣鐵夫的事講給胡恪聽。
講完了就轉過頭問陶二:“二哥,你說那個蔣鐵夫真的是生魂離體嗎?”
陶二沉吟了一下:“我看不像是離魂。”他剛才一直在觀察那個蔣鐵夫,發現他現在這個狀態很像是中了一種巫族的邪術。
四郎也覺得不像是離魂,離了體的生魂都很脆弱,而那位蔣鐵夫剛才的表現稱得上是異常彪悍。
無論是生魂還是鬼魂,一般人死後魂魄都是很弱小的。別說作亂了,沒有勾魂使者及時送入六道輪回的話,很快就會失去記憶飛灰湮滅。
那些作祟的厲鬼多是有極大的怨氣。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它們的實力也可以增強,但卻會失去靈智,失去記憶,最後變得和野獸並無差別。
那個蔣鐵夫在大白天就能出現,而且看上去頭腦清醒,也沒有一般厲鬼見人就殺或者記憶模糊的現象。似乎把他歸在哪一類中都有不妥。
這麽想著,四郎就把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那他非人非鬼,又不是生魂離體,究竟是什麽東西?”
陶二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想,隻是還不能確定。見四郎問,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起了別的:“自從巫妖大戰後,巫族殘餘或融入人族,或遠遁山林,都離開了中原富饒之地,轉去一些蠻荒之地隱居。雖然巫族和當地的蠻人結合後,往往很難生出具有純粹巫族血統的後代,但是巫族的傳承畢竟還在。他們一族的力量奇詭,強大的巫人甚至可以役使鬼神、祈福改運、詛咒他人、預測未來。
替身術就是其中一種。這種法子說來也沒什麽奇怪的。甚至可以說還很常見。
曆來士族門閥中的子女一落地,族中為了表示自家兒女誠心信佛,求得菩薩保佑,往往買個窮人家的兒女,做他們的替身,送進廟內出家,算是本人色身皈依三寶。如果真的有高人施法的話,這種替身可以代替主人承受磨難,替主人擋災。不過這種替身秘術隻在幾個曆史悠久血統高貴的大家族中才有記載,一般富貴人家送去廟裏的大多還是普通門徒僧。
除了這種替身,還有一種更加險惡的替身術。就是在人死去沒過頭七前,找到八字相合的人,然後用巫族特有的法術,在特定地點,特定場所舉行儀式。就可以用替身的性命換回死去的親人。當然,死去的人可以續命,替身卻會魂飛魄散。因此手法太過陰毒而且副作用不少,就是巫族中人,也很少使用這樣有傷天和的辦法。”
四郎聽得一頭霧水:“那和鐵大叔有什麽關係呢?”
陶二沉默片刻,還是答道:“我前段時間收到青溪的回報,說是滎陽鄭氏一族在南下時損失了不少族人,其中鄭氏嫡脈身先士卒,損失尤其大,連族長都染上了人瘟。他們與朝中的崔盧王顧幾個老牌士族關係盤根錯節,而且鄭氏的嫡長女還嫁給了手握重兵的宇文閥閥主。雖然這次他們一族被皇上挖了一個大坑,可是百年大族不是那麽容易衰落下去的。他們手裏有著更多看不見的力量。
前段時間,有人以一條命一百兩黃金的價格買了十五條人命,用押鏢的幌子送去做了替身。不過也隻救回來鄭氏十四個族人。其中鄭家的嫡出三公子在施法時出了問題,被替身的陰靈跑掉了。”
四郎點點頭表示明白:“蔣鐵夫就是那個跑掉的替身吧?所以同去的除了鏢局的老鏢師,隻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來了。所以他現在真的是生魂離體?”
在旁邊聽了半天的胡恪這才算是聽出點頭緒來,插嘴道:“巫族的法術什麽時候這麽不濟了連個替身之術都會出問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個鐵什麽的倒是撿個大便宜。輕輕鬆鬆就踏上了鬼修之路。”
感覺畫風不對啊,表哥你不是應該義憤填膺的怒斥巫族行事傷天害理嗎?你最近的正麵形象完全被你是非不分的幾句話摧毀了你造嗎?
可惜狐狸表哥完全沒聽見四郎的心聲,依然在替巫族擔心後繼無人的傳承問題。
陶二聽了胡恪的話,並不讚同他輕視巫族的想法,很嚴肅的說道:“是番僧故意放他一馬。”
胡恪被自家主公瞪了一眼,立刻不敢分心去替巫族的生育大計操閑心。他當年也是經曆過後宮風雲的男人,稍微想一下就立馬反應過來:“巫族又要有大動作了?”
陶二不置可否:“蔣鐵夫不過是被攪入局中的小棋子。加上鄭家,巫族在朝中之勢已成。”
然後他頓了頓,有點煩惱的歎了口氣:“看來這人間,要亂了啊。”
四郎記憶還算不錯,他清楚地記得第一回見過番僧後,饕餮殿下就用一種變態兮兮的口吻這樣幸災樂禍過。我擦,你們真不愧是一體雙魂!當然饕餮殿下的口吻帶著一種看戲不怕太高的嗜血之氣,而相對純良的陶二哥說出來就完全是個陳述句而已。
而且信息量完全不足的四郎被這種跳躍的思維方式搞懵了。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事怎麽又和番僧扯上關係了,於是伸出爪子拚命扯陶二的衣袖。
窗外的天光透過馬車的漏窗撒落進來,把人的臉也照的明明暗暗。馬蹄消沒聲息的沒入積雪之中。一時間馬車上的人都各有所思。
陶二微微偏頭,就看著在光影明滅間,四郎眼睛顯得特別黑特別幹淨,還一眨一眨的看著他,裏麵清清楚楚的寫滿了“求解釋求八卦”。
然後……然後忠犬哥就解釋了嗎?
錯,陶二哥疼愛的撲棱了下四郎的腦袋。然後把四郎抓過來放膝蓋上麽麽噠。
旁邊本色出演賢臣良相的胡恪表哥用一種“尼瑪說正事呢,奸妃求別鬧”的表情瞪四郎。
四郎:……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轉甜了吧。其實我本來想寫的是阿寶被凍死在牆根下【也許手中還有把火柴】然後在幸福的幻覺中和鐵大叔一起手牽手走入了輪回。因為聽說悲劇才能震撼人心,不過蠢作者看了看自己選的標簽居然是輕鬆……所以,大家都放心吧,大大們喜歡的人物都會有好結局。雖然故事背景可能有點不夠歡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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