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糖石子4
暮色四合,因為屋裏沒有點燈,光線有些昏暗。門外響著滴滴答答的雨聲,一場雨從早晨斷斷續續下到傍晚,眼看著依舊是止不住的樣子。
似乎被雨聲驚擾,四郎不情不願的從見到二哥的美夢中醒過來。方一睜開眼,就急忙把手舉到眼前,知道看到腕子上那枚銅鏡才放下了心。五銖錢大小的寶鏡本身並不起眼,倒是原本幾乎透明的鏈子在昏暗中泛著瑩潤的光彩。
【看來二哥是真的快來了,不是我癡人發夢。】這麽一想,淒風苦雨的黃昏也不那麽討人厭了。
“恕貧道不能答應您的請求。”蘇道士不知道在門外和誰說著話。
四郎聽到敲門聲,從**一躍而起,穿上鞋跑去開門。才探出半邊身子就被迎麵卷來的二月春風凍得一機靈。
蘇道士穿著蓑衣不隻打哪兒回來的。朱天賜渾身濕透得跟在他後麵不停哀求著什麽。蘇道士隻是搖頭拒絕。
看到四郎走了出來,蘇道士便指著他說:“看見沒,這個小僮一路從汴京城跟我走到這裏,苦苦哀求了很久,我才勉強答應帶他回師門。師徒之事全憑緣分,你不必再來糾纏了。”
四郎:?我什麽時候苦苦糾纏你一路了,人、販、子?
“四郎,告訴他入我門派的三個基本要求。”
四郎最近被道士押著背各種玄門清規戒律和功法,心裏對這些東西滾瓜爛熟,此時條件反射就念了出來:“守其教而勿泥;割其愛而弗固;潔其身而弗我。弗泥也,弗固也,弗我也,是我們這一派祖師給出的入門三條件。”雖然我都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當然,最後這句話四郎隻敢在心裏偷偷說。
見四郎果然把自家師傅的話記在了心裏,蘇道士滿意的點點頭,對朱天賜說:“現在知道我為什麽不肯收你做徒弟了嗎?你並非為求道而來,又如何能夠了至道,俾玄風呢?”
朱天賜見道士鐵了心不答應收他做徒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道長,您不收我做弟子也行,好歹教我陰陽之術……也不求多麽高深的道法,隻要……隻要讓我能夠看到鬼魂……哪怕是散盡家財我都願意。道長,你就收下我吧我。”大約是隨了母親吧,朱天賜還真是一個多情種子。
可惜蘇道士鐵石心腸,一點都沒有被這種癡情打動:“吾法當割愛入道,而非因欲入道。你存心不正不誠,即使我願意教你道術,你也無法領悟道之真諦。道心若不正,就算於術法上練的再好,也不過是空中樓閣。”說完就要進門。
朱天賜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拉住道士的袍腳繼續哀求,可蘇道士自來就是個極有原則,不外物所動的男人,所以根本不搭理他。
道士的袍腳從朱天賜的手裏滑了出去,朱天賜自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哽咽,深深得彎下了脊梁。嘴裏“赫赫”笑了起來:“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道長卻心冷若此。你說,這世上還有什麽公道?什麽天理?什麽善惡到頭終有報,不過是愚弄百姓而已!!!”
聽了這話,本來已經走到門口的蘇道士不得不停住腳步,有些無奈得轉身說:“人鬼兩道,生死異路,本就不該相擾。死並非生命曆程的終結,而是生命曆程以另一種方式的重新開始。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讓在現世受盡磨難的死者安心離去呢?因為你的愛戀而將死者生生束縛在人間,或者教會你道法讓你去驚擾亡靈,這些不過能夠告慰你自己而已,難道真的是對鬼魂好嗎?你又哪裏知道鬼魂的想法呢?也許他已經深深的厭倦了人世,根本不想要歸來。”
跪在地上的朱天賜依舊把臉深深埋在雙膝之間,四郎看不見他的表情。
雖然道士說的沒錯,可是這樣的指責對於還活在世上的生者也是很不公平的吧?朱天賜也許並不是要驚擾亡靈或者打擾他的輪回,大約隻是舍不得而已。畢竟,即使還有輪回,那也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
道士看了看地上的朱天賜,歎了一句:“癡兒。你既然愛重他,何不為他做一個度亡醮?讓亡者轉入另一世界的道路更為順暢無阻?這樣才是真的為他好。”
度亡醮的目的是超度死者。這種宗教儀式極為複雜,一般會持續三天兩夜,其中包括送亡靈上路的物資準備和人情打點。比如,道士會通過“化籠”儀式給死者準備一筆豐厚的錢財;通過“繳納受生”儀式清償當初投生時所欠閻王的債務;之後還有“十王過堂”與“破獄”,這兩樣儀式是為了幫助亡者擺脫往生路上的牢獄之災;然後道士還要幫忙打點陰司的官員,解決死者到另一世界的入籍問題,以便與陰間的黑戶口孤魂野鬼區別開來。
若主持這套程序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高人,而非欺世盜名之輩,那麽的確能夠幫助死者在冥府少受許多苦難,也算是生者能夠為亡靈做的最後一點事情了。
聽完道士的話,朱天賜似乎有所觸動,他抬起頭問道:“那麽,所謂的地獄和輪回都是真的嗎?”似乎又想到了什麽,停頓片刻,朱天賜接著問了句:“道長,你也知道我娘的事。你說,既然真有六道輪回,那麽所謂的因果報應是不是也是真實存在的?”
這一回,蘇道士並沒有立即回答,他沉吟半晌,掉頭進了房間。
四郎左右看看,見蘇道士沒有其他反應,就過去把跪在地上的朱天賜扶起來。示意他跟著進屋。
蘇道士跪坐在蒲團上,他麵前的矮幾上燃著一盞油燈。看到朱天賜跟著四郎進了屋子,他也沒有多說什麽。
四郎過去關好房門,又遞給朱天賜一塊白麻布。
“謝謝。”朱天賜接過麻布拭幹身上的水漬,跪坐在道士對麵的蒲團上。
道士這才開口說道:“所謂因果是佛教的說法,世俗世界的一切萬法,都是依於善惡二業而顯現出來的,依業而生,依業流轉。所以,眾生行善則得善報,行惡則得惡報,而得到了善惡果報的眾生,又會在新的生命活動中招致新的果報,故使凡未解脫的一切眾生,都會在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惡鬼道、地獄道中循環往複,這就是佛教所說的輪回。”
朱天賜聽得此言,不知想到了什麽,有些恍惚的問:“道長,自我幼童時開始,便親眼目睹親耳聽聞世間許多不公之事。但這些不公之事的結果卻往往都是行善的人痛苦死去,為惡的人逍遙一生。所以,到如今我已經不敢再相信什麽因果報應了。我希望出家做道士,雖然有私心,但也的確是因為心中充滿了惶惑和不解,希望能夠求得自己的道。”
“果報也許不能在凡人短暫的生命中顯現出來。但是,既然眾生永遠都會在六道中循環往複,今生的果報,總會在來世償還。”蘇道士雖然是道門中人,但是他的師傅是一個奇人。他們這一派講究的是“守其教而勿泥”,就是說雖然法從三清,但並不拘泥,那位師傅大人年輕時本來就是精通儒道釋三家經典的才子,後來的人生經曆更是跌宕起伏,就算出家做了道士,也做得出類拔萃,可以說已經達到了“究群經之秘篆,將遊心於太始”的宗師境界。
正是在這位師傅的教導下,蘇夔才沒有變成一個見妖怪就砍,見異端就滅的牛鼻子老道。對於佛教和儒家的一些經典,蘇夔也在師傅的教導下潛心鑽研過,雖然說不上了如指掌,起碼並不像某些道士一樣盲目排斥。
“輪回?來世?那是怎樣虛幻的未來啊。報應來的太晚的話,對於生者和死者又有什麽意義?”朱天賜聽完這一席話,並沒有頓悟,反而更加疑惑起來。
聽著他們兩個論道,四郎雖然並不能全部明白,但是他也在心裏思考著這些事情,包括侍衛和朱天賜的遭遇,包括朱大成、朱道暉、吳娘子以及其他無意中被聚在分茶鋪子裏的人,吃人或者被人吃,害人或者被人害,主犯或者幫凶,大家的宿命和因果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龐大而複雜的鏈條。
不論是修佛還是信道,隻要是宗教,就要求信眾把自己完全交托給神明。因為在天地萬物宇宙玄黃麵前,人類實在渺小的不值一提。因為這種全身心的交托和崇拜,所以虔誠而弱小的信徒都願意去相信冥冥中自會有一種力量來懲惡揚善。相信自己今世受苦,必定會在彼岸享福。但是,若是對那些隻在乎當下、隻看重今生的人而言,如果報應來的太遲,的確叫人不得不產生懷疑繼而心存憤恨了。
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
這麽想著,四郎看著陷入了論辯之中的兩人,聽著他們的話,已經明白了兩個人的區別。
其實比起蘇道士,朱天賜更應該去找吳娘子。
四郎聽饕餮講過巫妖大戰以及之後巫族與人類混居的那段曆史:
在三皇五帝時期,甚至在夏商周時期,巫族的影子都時不時的出現在人類的曆史記載之中。
早在儒道釋三教產生之前就有了巫術,三教產生之後也沒有能夠徹底取代巫術。至今巫術在民間信徒依舊不少。四夷之地的所謂蠻夷,許多便是巫人和凡人混血而生的後代。
為什麽巫族會經曆巫妖大劫,為上蒼所不容呢?為什麽老天如此偏愛人族,讓他們成為大地之主,甚至由聖人傳教,開啟靈智呢?四郎曾經這麽問過。
饕餮殿下當時的回答令他記憶猶新。
他說:巫族和妖族都是強大的種族,所以他們隻相信自己、甚至對天地都無所畏懼。這種無所畏懼有時候是可怕而致命的。因為,無所畏懼的最後往往走向的是瘋狂和毀滅。
人類與這些種族相比,個體的力量的確微不足道。人類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所以敬拜上天,崇拜神靈,心存畏懼。因為認識到了個體的渺小,所以願意去遵守那些約定俗成的規則。
但是,人類的心太複雜了,他們的欲望也是無止境的。總有宗教和規則無法滿足他們的情況,這時候,人類便更加願意求助於直接粗暴的巫術了。
巫術建立在人類自信心的基礎上,宗教建立在人們喪失自信心的地方;
巫術借助人自身的力量同敵對力量抗爭,宗教拜倒在神靈和宿命膝下;
巫術的精神是鬥爭,他們的目的往往粗暴直接,甚至略顯邪惡和肆無忌憚。
宗教的精神是崇拜,寄希望於借助神靈的庇佑,完成對整個未來幸福的追求。
一邊回想著饕餮殿下的話,四郎自己陷入沉思之中:也許對於朱天賜這樣的狂士而言,實用而富有抗爭精神的巫術比使人寧靜和頓悟的宗教更加適合他吧。
朱天賜和蘇道士你來我往的口舌交鋒漸漸在四郎耳邊低了下去。有那麽一刹那,他仿佛又陷入了某種空明的境界裏。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朱天賜忽然發狂一般衝出門去,跑進了雨幕之中。
這樣一不高興就淋雨,還真是仗著身體好就使勁和自己過不去的少年人啊。這麽感慨著,四郎走過去關上了門。
“去跟老板娘說一聲,我要在這院子裏做三日度亡醮。”剛走到門邊,坐在蒲團上的蘇道士忽然開口道。
“是,道長。”四郎老老實實應了,心裏高興正好不用找借口拖延到二哥來領他了。三天之後,二哥一定就會來了吧。
剛才不知為何有些低落的心情轉而高昂起來,四郎飛快地穿好蓑衣走出房門。
門外雨下的大了些,旅居異鄉又逢暮雨,的確足夠叫人抑鬱了。四郎穿過院子的時候,就聽到那個行商和自己的同伴在屋中一邊喝酒,一邊大聲的抱怨。幾個人一起咒罵如今世道亂,生意不好做,流民凶殘,物價飆升等等。
快要走到前廳的屋簷時,四郎忽然聽到院子裏的牲畜棚子裏傳來壓抑的嚎哭聲……
如今牲畜棚子空著,侍衛的屍體就停在這裏,嚎哭的人是朱天賜。他把身體蜷成一團,躺在屍體旁邊,拉著侍衛的手哭的像是要把肝膽嘔出來一般。
看著他這樣自然流露的傷心和不舍,再想想下午朱道暉的表現,四郎不得不承認——即使朱天賜不夠強大不夠成熟缺點一大堆,但他對袁侍衛的確是真愛。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血脈就是這麽神奇,桃花姬為了一見鍾情的戀人誤了終身與來世,他的兒子也會為了逃難中愛上的侍衛而鬱鬱寡歡一世嗎?
“你既然自認是個狂士,為什麽不反抗到底呢?”幾乎萬念俱灰的朱天賜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夾雜著雨聲,幽幽得傳了過來。好像是魔鬼的誘哄,又像是誠懇的勸誡。
這聲音很輕,在大雨中顯得那樣飄忽,卻奇怪得沒被“嘩嘩”的雨聲壓下去。
他停止了哭泣,就聽那個聲音繼續在他耳邊說道:“你早上應該聽見行商的那番話了。知道朱成大和那兩個女人去哪了嗎?……”朱天賜聽著聽著,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誰?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朱天賜跑到馬棚外一看,唯有空茫茫的雨簾,並沒有看到什麽人影。
第二日,道士在院子裏準備度亡醮要用的法器,指揮朱天賜雇來的村民搭起了壇堂。法事要從這天下午才開始,一直持續三日兩夜,到第四日早上結束。店裏也有客人不樂意,都被朱天賜用銀子堵了嘴。
朱道暉本來也說要出一份錢,結果他家小廝跟他說身邊的現錢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如今閑錢不多,除非典當些古董……
朱道暉平生沒有受過這種羞辱,當即把那個多嘴的小廝踹了個窩心腳,氣衝衝的走了。估計他的閑錢的確都被朱成大偷走了,後頭他就沒有再說出錢的事。隻是囑托四郎做些甜點,道士作法事的時候一並供給亡靈享用。
四郎得了他的吩咐,就在廚房裏認真琢磨要做道什麽新鮮甜點。
吳娘子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從外頭進來,順手把包裹摔到葛廚子腳邊,發出“啪”一聲重物墜地的動靜:“拿去收好,有位公子要提前訂一頭驢子代步,這是訂金。”
葛廚子笑嘻嘻的撿起來看了看,包裹裏露出白花花的銀子來:“喲,真是大方的客人。”
“大方是大方,就是要求多了點。他訂的驢子可不是一般貨色,辦不好是要砸招牌的哈。”吳娘子說著抗出一個石鏊子架在火上,又取出一袋黑石子頭淘洗幹淨擦點油,倒入石鏊反複攪拌,使石子均勻受熱。
葛大叔在一旁抓一把麥粉,加脂油,鹽巴,芝麻等,合成一個麵團,他把麵團反複揉至光滑,檊成厚二分許的圓狀薄餅遞給吳娘子。
四郎注意到他抓取的正是石磨上長蟲的那一簸箕麥粉,不知為什麽,今日麥粉裏頭又看不見那些細白的小蟲子了。
看到四郎盯著簸箕發呆,吳娘子笑著說:“別看了,昨天長蟲的那一簸都被我倒了,今日這些是新磨的呢。”
四郎有些好奇的看著吳娘子的動作:“這是在做什麽?烙餅嗎?”
“對。這個是我們家鄉的一種特產,叫石子餅。我們的族人啊,對巨石、大山有著特殊的情感。據說我們的先祖是上古的神人,都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所以我們的族人一直視石為聖物——石能祈福辟災、石能生子、石能催生、人生活於石、人死葬於石。後頭祖先的國家被外邊來的賊人滅亡了,我們的祖先也被驅趕到更為蠻荒之地。在那裏,族人眾多,禽獸不足,幸而我們的女王——魚婦教會我們“石上燔穀”之法,大家才能熬過那段艱難時日。所以即使是離開部落飄零他鄉的族人,也都會做石子餅,吃著石子餅,就會有祖先的亡靈賜予我們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吳娘子給四郎講她家鄉的風俗習慣。說起故國滅亡,族人被驅趕時,雖然已經時隔千年,她依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吳娘子做事麻利,生氣歸生氣,手裏卻一刻不停。她也不怕燙,用手把將烘熱的石子向鏊子的四周攤開,中央留下薄薄的一層。她先將圓狀餅胚置於其上,再將四周的石子覆蓋於上,掩埋嚴實。
一旁的葛廚子也沒閑著,他在旁邊灶膛上,打了幾個雞蛋,加些剩飯做蛋炒飯。
“這是做給誰吃的呀?”四郎看他居然在做好的飯裏頭倒入一大碗生驢血,不由十分詫異。
“給我家貓兒呢。”說著葛大叔走到廚房一邊的簾子後頭,發出“咪咪咪”的聲音,似乎在呼喚什麽東西。
四郎早就奇怪這廚房裏怎麽還有一道簾子,好在他深知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從來沒有出言打探過,這時候看到葛大叔作出這麽詭異的舉動,他心中有數、微微猜出是怎麽回事了。
結合那個行商的說法和他這幾日的觀察,吳娘子和葛大叔恐怕都是巴蜀一代的巫人。巴巫自古就極為有名。“三星堆如此盛大的通神降神場麵,在當時全中國的範圍內絕無僅有,足以顯示出巫風之盛”,四郎前世曾經和老師去三星堆采風,在哪裏他的老師這麽對他說過。結合這一世的經曆,四郎更加肯定老師的觀點:所謂的三星堆文化,也許就是遠古巫族的在曆史長河中留下來的獨特印記吧。
巴巫最大的特點就是擅長養金蠶蠱。吳娘子和葛大叔應該是古蜀王蠶叢與魚鳧的後人,所以才會擅長養殖金蠶蠱,並且具有石頭崇拜的信仰特征。吳娘子應該是姓魚,那一族中女人的地位很高,所以在這家店鋪裏,明顯吳娘子才是一家之主。
既然吳娘子和葛大叔是巫人,就是番僧一派的。不知道他們來江城的目的又是什麽?難道,這常年繚繞著水氣的魚米之鄉也被不祥的陰影所籠罩了嗎?或許應該說,難道是它萬年前的故主紛紛從地獄,從深山,從石棺中爬出來,想要討回失去的一切了?
想到這裏,四郎看了吳娘子一眼,實在無法把這樣憨實親切的婦人當成是地獄裏的惡鬼。
吳娘子發覺四郎的打量,以為他想吃新出鍋石子餅,對他笑了笑:“小饞貓,這一鍋是客人訂好了的,可不能給你。剛才嬸娘做的時候你也在旁邊看著吧?學會了沒有?”
四郎暫時把那些想不清楚的大事放到一旁,認真的回想了一遍剛才的過程,點頭到:“會了。”
吳娘子把石子餅都撿到一個精美的盤子裏碼好後,新拿出一袋石頭對四郎說,“我先給客人送些點心去,你在廚房自己做吧。記得要把石頭重新換過。不然麵餅會黏鍋的。”
四郎打開那袋石頭一看,是一袋子大小不一的白鵝卵石。他一個個洗幹淨後,換掉了鍋裏的石頭。
葛大叔大概是喂好了“貓”,他看到四郎也要做石子餅,很是熱情的幫四郎揉好麵團。
因為朱道暉說過,侍衛最喜歡吃自己做的新奇的甜食。鄉間實在食材匱乏,受吳娘子啟發,四郎就打算做一道糖石子。
糖石子的做法與石子餅基本一樣,隻是多包了甜甜的餡心。所以四郎先做餡料。
鄉野間自然沒有那麽多種類的餡料可供選擇,四郎取了普通的紅糖,放點芝麻,與豬油團攪拌。拌好後,他自己先嚐了嚐,雖然沒有好料,但是紅糖自有一種淳樸踏實的甜味。
製好了餡料,就用葛大叔遞過來的麵團包起來,按照吳娘子的做法,放在石頭上麵烙。等到餅色半黃時就算做好了。
四郎看著這糖石子,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大約是第一次做還不熟練吧,成品上頭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子撼出來的小坑,表麵凸凹不平的,好像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四郎自己先嚐了一口,一口下去,層次分明,外硬內軟,隻是裏頭的餡料不知道為什麽,甜的有些微微發苦。
四郎有些納悶,自己又嚐了一口調好的餡料,並沒有苦味啊,難道是烤製時火候不對嗎?
因為這個緣故,四郎又重新烤了一鍋。這一鍋起出來一吃,依然是坑坑巴巴的外表,微微發苦的內心。
葛大叔看四郎不解,在一旁說道:“我們那裏都不做這樣費神的包餡石子餅,做了餅在外頭蘸糖吃多好?糖包在裏頭,被火一烤就發苦。”
兩人正說話間,外頭就有夥計過來催,道長說時辰到了,問供品準備好了沒。
四郎隻好把這盤賣相不夠精致的糖石子端了出去——外強中幹,千瘡百孔,甜到發苦,看到這盤糖石子的人大約都會想起那個沉默著被人虐打的侍衛來。
說來也怪,昨個連綿一天的雨今日一做法事就停了下來。和煦的春日把柳條上的露珠照的晶瑩發亮。投宿的客人上午都陸陸續續啟程,有的繼續往西走,有的覺得此地甚好,打算進江城裏落腳。
朱家也在進進出出的收拾東西,雖然被朱成大偷走了不少錢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朱家剩下的那些仆人也收拾了一上午。分茶鋪子的後院似乎一下子空了一大半。
今天是度亡醮的第一天。
蘇道士在院落中央布置了一個簡易法壇,是由三張農家飯桌後二前一式排列而成。前桌為道士施法做科場所,上麵擺設有香爐、供品及三清神像,道士做法時的主要道具錫角、海螺、如意等都放置其上。
在法壇後麵還設有祖宗壇,因為不知道袁侍衛的祖宗究竟是誰,所以隻用了一張吃飯的桌子,上置四郎做的那盤奇怪的糖石子。供品後頭放著袁侍衛的牌位。上麵隻刻了袁廿七三個字,擺在桌子上顯得莫名的清冷。
朱天賜今日已經恢複了平靜,雖然眼睛裏滿是血絲,但已經比昨日那種完全垮掉,茫然無措的樣子好了很多。
因為人手不夠,他負責在法事開始後“發鐃”,發鐃又稱為鳴金,就是通過擂響樂器,以動神聽。因為是生手,他顯得有些緊張,時不時抬頭往前麵看。
法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從日在中天之時始,請師、請水、**穢、畫簽押、發鐃、發奏,一步步做下來,已經是夕陽西下的黃昏了。
四郎和朱天賜幫著收拾法事的用具,剛收好,忽然打前頭跑進來一個小廝。
小廝在後院各處一通亂翻,然後才有些焦急的過來問他們:“你們看到我家少爺了嗎?”
朱天賜的手頓了頓,沒吱聲。
四郎答道:“沒看見。我們一下午都在做法事,院子裏並沒有來過其他人。”
那個小廝急的團團轉,訴苦說他家少爺今日吃過饌食之後,不知為何有些坐立不安,說要出去看看袁大哥再回來。
仆從們要跟著,少爺隻說不許,還說些“你們在他就不肯來看我了”之類的胡話。少爺脾氣本來就不好,他們做下人的哪裏敢違拗,隻好放任他一個人離開了。
誰知這麽一走到了傍晚也不見回來。因為朱少爺這麽大一個活人居然走丟了,朱家的車隊自然沒走成。家裏人都很害怕,派了下人到處去找。
那天夜裏四郎睡在**,還聽到朱家的下人點著火把沿著後頭的小溪一路喊魂一樣呼喚著自家少爺。
第三日,就有朱家的下人報了案,江城的衙門也來了人,胡亂問了一通就不了了之。
如今天下大亂,豪強割據一方,因為道門,臨濟宗,新起來的巫教各自支持一方勢力,這些勢力之外還有小股流民、匪徒四處流竄。江城的府君正在一門心思考慮該投哪一方才能把江城賣個好價錢,這關頭自然沒心情關心一個沒落世家子的生死。於是朱道暉就這麽消失了。
唯獨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了,這家分茶鋪子的牲口棚裏忽然多出來一頭毛驢。一問老板娘,說是朱天賜公子早就訂好了,要先賣給他。
到亡靈醮結束的那天,朱天賜牽著毛驢來和四郎告別。
“朱公子打算去哪裏呢?”
“我也不知道,往西走吧。等這頭毛驢長大了,就買一頭母驢或者母馬,讓他們生一群小驢子和小騾子,到那個時候,我就找一個小村落,開一家磨坊店,靠著這些驢子們安心養老吧。”這麽半開玩笑似的暢想著未來的悠閑生活,朱天賜身邊的毛驢不知道為何忽然嘶叫起來。朱天賜可不慣著這畜生,舉起鞭子就劈頭蓋臉的抽了一頓,直打的驢子皮開肉綻。這驢子很有靈性,居然也知道疼,被打了還會大顆大顆流淚。
畜生東西就是慣不得,打一頓便老實下來,於是朱天賜翻身騎上了毛驢,對著四郎拱拱手,便消失在江城郊外的杏花煙雨中。
大概從此以後,仇恨便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不過,歲月終究會抹平一切,連恨意都會在時光中被消磨幹淨。也許到那時,昔日冷眼望天的少年就會娶一個愛笑的傻姑娘,生一個叫朱念七的兒子。到少年白發蒼蒼之時,也許還會坐在爐火邊,給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兒孫們講那些關於人變驢子的可笑怪談呢。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三星堆、古蜀王、石子餅的事情全部是胡編亂扯。愛考據的讀者大大,如果你萌實在看不慣,也請務必輕柔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