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不老湯7
“吱嘎”銅花門自動從裏麵打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中傳來一陣陣濃烈的花香。
“請進!”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說道。這聲音輕妙柔美,玉潤珠圓,雖然隻有這兩個字,但是四郎已經聽出來,正是名滿江城的夕顏大家。
道長藝高人膽大,隻見他拂塵一甩,便率先跨進門中。實習道士四郎連忙跟上自家便宜師傅,也走了進去。
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通過地道來到了虎丘花市的苗圃裏。聽說夕顏大家是這裏最大花房的幕後主人,看來這一傳言倒是屬實。
這間地下室大約是專門修建來烘烤奇花異卉的暖房,裏麵有一片盆栽花海。
百花叢中,白玉幾畔斜倚著一個戴著兜帽的女人。燭火花色下看美人,美人便平添幾分姿色。可是,這樣如同花神般的女子,竟然是為了保持自己容顏不老,而將人命視為糞土的妖魔嗎?
夕顏大家側對著四郎和蘇夔,用一隻長柄鐵勺在鍋裏緩緩攪動著,當火焰漸漸轉變為青色的時候,鍋子裏就有一陣陣熱氣和奇特的香氣散發出來。
房間是密閉的,閃動的火光中氤氳出極強的熱氣,可是夕顏大家卻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她那張美麗的臉一直籠罩在兜帽的陰影中。
四郎吸了吸鼻子,他聞到了桃花的香氣,知道這是在熬桃潤。
桃潤是一個古代流傳盛廣的養顏之術,四郎曾經見到華陽姑姑閑來無事,帶著幾個小妖怪做過:三月三日取桃花,陰幹為末,到七月七日取處女血與桃花末調和在一起。
用這種麵脂塗麵,就能使麵部皮膚白淨有光澤。因為要用到處女血,其實也算是有些邪性的單方了。不過四郎曾經對著華陽質疑過方中處女血的用處,然後又給找來烏雞血替代,製成的成品果然差別不大。華陽等女妖不過是鬧著玩而已,既然自家小可愛說是烏雞血也行,也就勉勉強強接受其作為處女血的替代品了。
不過華陽姑姑也曾有一次頗為詭秘的對四郎講過,這個流傳盛廣的方子其實是唬人的,真正有效果的配方必須用少女的屍體練出晶瑩剔透的屍油,再與陰幹的桃花末調和……
暖房中間的大鐵鍋中除了花香味,還有古怪而濃烈的腥味,四郎不由得想起了華陽說過的那個邪法,心中警惕暗生。
夕顏自然不知道四郎在想什麽,她姿態嫻雅地從大鐵鍋裏舀出來一勺子滑膩膩的半凝固狀**,裝進一個精致的脂粉盒子裏。湯水很快凝固成了透明的脂膏。然後她從旁邊取出來一張人臉,幾乎是溫柔體貼的用那雙纖細、柔美、塗著紅紅蔻丹的手沾了一些脂膏擦拭著那張美人臉,本來有些翻卷發黃的人皮立馬變得潤澤如玉起來。
夕顏小心翼翼的把這張臉皮像現代女孩子做麵膜那樣貼合在自己臉上,四郎便親眼看到她的麵容在忽然之間,宛若新生一樣熠熠生輝起來!
四郎:……真是神奇的純天然化妝品,素顏美女必備!
夕顏聽到他的抽氣聲,側頭看著四郎半晌,突然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說不出來的柔婉和美好:“很可怕,是麽?”盡管很恐怖,四郎卻感覺到她的眼睛裏的確滿是單純、柔和。
果然不愧是江城第一美人,夕顏的確有些很獨特的魅力。叫人明知道她惡事做盡,居然也會心存不忍,認為她或許另有苦衷。
所以這一切都是因為外表惹得禍嗎?
臉看上去無辜的,便常常叫人不由自主去相信這個人善良無害。若人類都是這樣容易為五感所迷,就怪不得夕顏寧願害死這麽多人,也要保持美貌了。
可惜世上總還是有人不吃這一套,比如蘇道士,比如四郎。蘇道長從來就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男人,在他眼裏,夕顏雖然還是人,無疑已經墮入了魔道,正是該斬殺的對象。
於是蘇夔壓根不去東想西想,立馬拔出自己的木劍,厲聲喝道:“妖物,受死吧!”
夕顏麵對刀劍加身,卻巋然不動,隻是漫不經心地說:“道長,我可是一個凡人啊。你們這樣有本事的人物也會對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出手嗎?這些女孩子其實都不是我殺的,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們幫我殺了罪魁禍首。我……我也是一個被鬼婆逼迫的可憐女子罷了。”
“休得花言巧語!”雖然是這麽說,可是道士已經感覺出來這夕顏的確還是人。他這一門是不能對凡人出手的。縱然這個凡人罪大惡極,自有人間的法則約束,道士隻是除魔衛道,並非人間路見不平便可拔刀相助的俠客,是不可以斬殺不會道法的凡人的。所以蘇夔本來要落下的竹劍到底在空中停了下來。
夕顏看著離自己不到半個手掌的竹劍,微微笑了一笑,伸手取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然後她側過頭。
道長和四郎都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原來夕顏的半張臉已經完全腐爛發紅,皮肉翻卷。
夕顏有些歉意的用兜帽遮住自己腐爛的半邊臉,溫和的說:“對不起,嚇到你了吧。現在自覺正義的道長願意聽一聽我的辯解嗎?”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夕顏剛才那番話,無疑是在表明她也是受了脂粉婆的脅迫,四郎卻對這種峰回路轉的變故半信半疑。
在這麽狼狽的時刻,夕顏依舊微微笑著,十分優雅動人,好像這笑容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一樣。但是那張被毀了半邊的臉卻因為這個原本溫柔的笑容顯得更加可怕猙獰。可見同樣的言行,放在美人和醜人身上,就會給觀者不同的感受,從而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的判斷。
夕顏仿佛明白四郎的想法,側過身子,用自己完好的那半邊臉對著二人。
“我的故事也許會讓你們感到乏味。”夕顏歎了口氣,“不過,也請道長在替天行道之前聽我講完。”
“我自從懂事之後就在煙雨樓裏受訓,很小的時候便明白女子既淪落風塵,就是眾多男人的玩物。身處在天底下最繁華,也最黑暗無光的地方,再冰雪聰明、孤標傲世的女孩兒都不得不擺弄姿態招引客人。而來妓院的嫖客也多為達官貴人、富士商賈,更是得罪不得。人人都必須頂著胭脂麵具在世人的唾沫中招搖過市。
從十二歲出閣後,為了擺脫這種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狀態,我不擇手段的往上爬,最後終於成為了虎丘河房的魁首。可是,縱然站在這個行業的最高點,成為了所謂大家,依舊還是男人手中的玩物。就算與以前有了些微不同,也不過是高級玩物與低級玩物的區別而已。
我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而已,和其他普通女孩子沒什麽分別。就算慣看風月,也會對愛情懷有渴望。
後頭我認識了一位寒門公子,這段故事就是江城人耳熟能詳的了。不過,其中細節又與江城人的傳聞不同。我不計較他無權無勢,隻稀罕他對我一片癡情,他不計較我出身不好,將我引為知己。我們約定好了,等他高中後就來接我。
他走後,我雖然被多方逼迫,到底還是守住了,隻不過也付出了毀容的代價。
我自己在臉上劃了一刀,因為傷口沒有能夠及時處理,便化了膿,成了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煙雨樓老板感念我一片癡情,也擔心我在樓中嚇壞客人,便準許我自閉於高樓中。我早就在虎丘花市盤下一個大苗圃,就算劉公子他沒有高中,我們也能衣食無憂。
大概我還是太傻,雖然什麽都考慮清楚了,卻忘記了這年頭,女人最重要的是名聲和容貌。我一個歌伎,早就沒有什麽名聲,現在又失去了容貌。怨不得劉郎回來一見到我毀容後的樣子,嚇得轉身就跑。
可是我不怪他,真的。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麽無緣無故的愛……毀容後我常常攬鏡自照,也覺得自己像一個活鬼一樣恐怖。”說道這裏,夕顏居然還能自嘲地笑笑。
四郎幾乎有些佩服這位名妓了。
夕顏淪落風塵,不論容貌再美名氣再大,終究不會被主流社會所認可。就算成為了大家,她也永遠隻會是名妓,是玩物,而不會是妻子,是母親。
願意遵守同時代規則的人都是聰明人,毫無疑問,夕顏是個聰明人。受到整個社會風尚的影響,她也向往貞節,不甘心做男人的玩物,想要擁有更好的生活,於是就決心將自己的愛情隻給一個寒門書生,並以此自重、自傲、自/慰,希求通過這種方式來得到社會對她這個人的承認。
而在這條道路走不通之後,夕顏立馬想出了別的法子,將損失降到了最小。
隻聽她繼續講道:“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我供奉起了脂粉娘娘,得到她的指點,取了身邊侍女的臉來保持自己容顏不老。並且再一次回到了煙雨樓中。
雖然這麽做很自私,可是,我還是希望哪一天劉郎又聽到了江城夕顏的大名,回來看我一眼,我沒有別的盼頭,隻希望夕顏留在他心中最後的印象是完美的,而不是一張宛如惡鬼的醜臉。
我一直等著他,等著他,可是他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必是有什麽苦衷……”
說完最後一句話,夕顏便淡淡笑著,抬起頭來:“隻是現在我已經等不到他了。”
“為什麽?”聽了夕顏故事,四郎不禁動容。或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可恨之人往往也有可歎之處。隻是,四郎不太明白,既然夕顏願意不擇手段來恢複容貌,想要以最美的姿態等待情人到來,為何又半途而廢?這樣子簡直和她心狠手辣有心計的形象不符合嘛。
夕顏有些俏皮地偏著頭說:“隻能說時也,命也。也許是老天看我這樣壞,想要懲罰我也說不定吧?你們這些和尚道士不都愛講那一套嗎?不過,老天也總是這樣欺負人啊。那麽多的壞男人他不去懲罰,偏偏來和我一個弱女子過不去。”說著,夕顏還愛嬌地嘟起了嘴。
四郎簡直要給這朵偽白蓮真黑蓮跪了,殺了一個大廳的妹紙,您實在稱不上弱女子了。他嗬嗬幹笑了一下:“您過謙了。”
夕顏側著身子橫了四郎一眼,雖然容貌半毀,可是這位名妓還是隨時都能展示出她最美好的一麵給人看:“我供奉的鬼婆胃口越來越大。以前不過一年換一張人皮麵具即可,後來漸漸發現我一覺醒來,衣襟上沾滿了鮮血,花市裏失蹤的少女越來越多……”
道士本來默不吭聲,這時候忽然打斷她的話:“所以你特意放了一個女鬼的魂魄,叫她來向有味齋求救嗎?你又是怎麽知道有味齋的?”
可是夕顏已經不能再回答他的話,她在自己的心窩插了一把小刀:“縱然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般漂泊於虛假的歡場中,就算嫁給冉進軍做妾,也不過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固定恩客而已。我罪孽深重,已經無顏活在世上了。”說完這句話,她居然就這麽幹淨利落地死了!
四郎怔怔的看著這個貌若仙子但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他何嚐不是一聽這是個歡場女子就心存偏見了呢?可是,縱然生來便為原罪在身的歡場女子,心中也有自己卑微可笑的堅持吧。
隻為一句承諾,便要生死看待。在這個過程中,或許那個男人是誰,是否配得上這樣的等待,早已不再重要。
雖然這件事貌似就到此為止了,可不知道為什麽,四郎還是覺得這裏頭有些不對勁。總覺得,這位夕顏姑娘仿佛死的太巧合太輕易了一點。
就在這時候,暈倒在門外的雲娘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她看到了夕顏的屍身,痛哭出聲:“你這狠心的毒婦!枉費我姐姐那麽崇拜你,你卻把她殺了煉成屍油,還取了她的臉做成人皮麵具。我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說著,雲娘抽出準備好製鬼的一竹筒黑狗血撒了過去。她這麽做,不過是因為罪魁禍首鬼婆已經死了,所以拿幫凶的屍體撒氣而已。
誰知道這歪打正著的黑狗血才潑了上去,眼見著變故又生。
“嗤”夕顏的身體一接觸到那盆黑狗血,便冒出了縷縷青煙。
“啊——”本來已經自殺身亡的夕顏古怪地站立起來,她的整個臉孔極度扭曲,五官漸漸消失,順滑的長發越來越長,向著雲娘和四郎的麵門飄了過來。那發絲鋒銳如針,根根豎起像無數小蛇。
一直暗中警惕的四郎和蘇夔紛紛拔劍格擋,四郎護住雲娘往後急退的同時灑出了一把早就握在手裏的糯米。
然後,夕顏的身體在黑狗血和糯米的共同作用下,竟然就這麽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爛了。鮮紅的血肉,奇跡般的化為血水,染紅了雪白的糯米粒,與那一灘黑狗血不分彼此。
四郎知道,現在這位名妓才是真正的徹底的死了,簡直死的不能再死。
這件事說來一波三折,其實也很簡單:與其說是夕顏對那位不知名的寒門公子有多深愛,不如說她一直向往的是擺脫這種戴著麵具跳舞的日子,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因為自己用了邪法,靈魂被鬼婆控製,反而與自己的初衷越來越遠,一代名妓到底不是什麽軟弱的女子,見識手段一個不缺。在她漸漸發現自己夜晚的行動已經不受自己控製之後,便果斷的選擇借道士之手殺掉不受控製、企圖噬主的鬼婆。然後在兩位道長麵前做出自殺的假象以求脫身。
所以,在四郎用桃木鎮壓了鬼婆之後,夕顏便各種示弱,又在死前編出這麽一個哀怨的故事。本來她差一點就會成功了,可惜雲娘忽然跑出來找她報仇,而報仇的方式居然是潑對凡人毫無用處的黑狗血。
夕顏日日用那些冤死的少女練出來的屍油潤麵,並且又日日佩戴人皮麵具,怨氣已經無色無識的偷偷滲入到夕顏的每一寸肌膚之中,她其實已經慢慢被鬼婆附身,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起來。一把插在心窩的小刀根本殺不死她,黑狗血卻正巧是她的克星。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走出這間地下暖房時,四郎忽然問蘇夔:“師傅,其實你一早就看出來夕顏在撒謊了吧?難道她的口中真的全都是假話嗎?”
道長依舊拒絕了四郎一千零一次亂認師傅的行為:“別叫我師傅。還有,是假話又如何,是真話又如何。要做道士,就不要想那麽多,想太多不過自尋煩惱。”
四郎耷拉著腦袋歎了口氣,回身關好那間地下花房的大門,並且貼了道符封存起來。
罪孽如血海,見不到盡頭。陽光是專為快樂的人照射的,而有的人卻從生到死,都隻屬於黑暗。那麽,便永遠留在黑暗中吧。
在一個小雨霏霏的春夜,夕顏大家忽然無聲無息的消失了,江城裏的男人們歎了幾句紅顏薄命之類的話,便很快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嬌俏豪爽真性情的雲仙繼出水白蓮般的夕顏後,成為了江城新一代女神。
最近雲仙常常陪伴在冉將軍身邊,一起來有味齋吃飯。不知道是不是四郎多心,總覺得在她身邊,似乎也有一個模模糊糊,臉白如紙的老嫗身影。
唯獨替夕顏傷心了很久的隻有一個劉青雲,有一天他在有味齋喝醉了酒,四郎聽到他嘟囔著醉話:“夕顏,我配不上你,隻要你過得好,我遠遠看著你便滿足了。”
四郎呆愣半晌後搖了搖頭,拿出一碗帶殼筍,半壺黃酒放在劉青雲麵前。
聽說這位劉青雲大夫原本不是本地人,中了秀才後來江城趕考,結果屢試不第,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就跑去洄水上頭喝悶酒,結果差點沒淹死。被人救上來後成日間恍恍惚惚的,似乎連家住何處都記不得了,好在身上還有幾兩碎銀子,也認得幾個字,便在天水巷裏頭賃了一個店鋪,靠賣藥為生……
作者有話要說:這裏依然是嬌弱的存稿箱君零號,我一直等著主人,等著主人,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回來……他必是有什麽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