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晚膳用得差不多了。
走過場的寒暄結束,水足肉飽的尺玉被式粼抱上了東來布莊的馬車。
月色靜謐,馬車悠晃,車輪與青石磚的滾碰聲煞是催眠,尺玉眼皮漸漸沉了下去。
正當他準備一命嗚呼式地睡過去時,隱約聽見吱呀吱呀的細響,這聲音一直沒有停下來,反而漸漸變大。
尺玉越想越不對,他陡然睜眼躥上式粼肩膀,小聲提醒道:“馬車好像有問題,先停下來。”
式粼聞之眸色一沉,未經思慮便應了一聲“嗯”。
因為他相信式峰錙銖必較,更相信貓耳比人耳要靈,何況……尺玉是妖。
他揚聲喚道:“阿安,停車——”
“怎麽了東家?”阿安連忙勒緊韁繩。
不料本該穩穩停住的馬車,由於馬兒慣性撤了半步,原本就鬆動了的車輪忽然掉落,隨著車子一歪,馬兒受了驚,發瘋似的奔了出去,坐在馬車外麵的阿安瞬間被甩到了地上。
式粼為了護住懷裏的尺玉,在傾斜的馬車內直直摔了下去,他緩了片刻,單手抓住車窗邊緣跌跌撞撞起身。
“想什麽呢?跳車啊!”尺玉被式粼夾在胳膊底下,四腳騰空急得直蹬貓腿,“等一會兒撞到什麽就危險了。”
“你先下,此時街上雖無行人,但保不齊前麵會有,棄馬乃損人利己之舉,我得讓馬停下來才行。”
鬆開尺玉,式粼艱難地行至車門處。
此時馬車整個是傾斜的,且行進速度不慢,式粼很想抓住韁繩,可韁繩已經被甩到了伸手夠不到的位置,他隻能搏一搏了。
尺玉眼瞅著式粼放棄維持平衡的馬車邊緣,飛身撲向馬背,一時不知怎麽形容式粼好了。
“你可真……”貓貓慪氣扶額,“半點兒功夫都不會的血肉之軀逞什麽英雄?煩死了!!”
下一秒,不知打哪生出的菩薩心腸,尺玉後腿猛蹬,整隻貓在空中劃出一道溫如月華的弧線——
落到馬背上,尺玉已然是半人形的少年模樣,隻不過他剛摟住式粼的腰,式粼便歪著身子拾起了韁繩,瞧著像是會騎馬的架勢。
式粼雙手收緊韁繩,背部微微後仰,在手的作用力下瘋馬又行了四五步,竟神奇地停了下來,尺玉呆若木貓。
“你會騎馬怎麽不早說?我還以為你手無縛雞之力呢……”尺玉感到相當丟臉,梗著脖子說,“其實,其實我隻是,不願眼睜睜看著飯碗砸了……而已。你別誤會!”
“我誤會什麽啊?”式粼嘴角勾起比蜜甜的笑,張口卻字字揶揄,“誤會我的小午擔心哥哥了?寧可冒著被捉妖師發現的危險,也要當街幻化人形助哥哥一臂之力?”
“胡說八道,誰擔心你了!”尺玉扯著脖子喊,頭上的貓耳不樂意地向後撇著,“你還欠我頓大肉呢,要是不討回來,黑白無常甭想帶你走,我能叉腰給他們理論三天三夜。”
“哦,原來如此。”式粼垂視著腰間的雪白小手淺笑,“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看來我還真沒選錯,重情重義的貓貓比同林鳥有意思多了。”
貼在式粼背上的小臉一紅,尺玉嘟囔著,“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翻身下馬。
“先別走。”式粼緊接著躍下馬背,抓住了人形尺玉的手,指尖如一尾靈雨遊進尺玉溫軟的指縫,單方麵扣住了尺玉,“聽不懂沒關係,我們一起過日子吧,好好的。”
式粼將矮他小半頭的尺玉壓在懷裏,嘴唇夾住了尺玉頭頂尖尖的貓耳。
尺玉還不習慣式粼這樣對待半人形狀態下的他,被夾的耳朵有點燙,臉也是,他想抽出自己的手,可式粼扣得他好緊。
“你幹嘛啊,先放開,一會兒捉妖師該來了。”
銀色劉海下的眉頭微微擰著,尺玉掙紮的幅度並不大,因為馬車倒地時式粼為了護他,左側肩膀重重撞在了座椅上,他是看到了的。
人族很脆弱,肯定受傷了,他沒法大力推開式粼。
“好吧。”式粼被尺玉輕鬆說服。
他也擔心尺玉被人看見,趁著四下無人還是趕緊變回去的好。
式粼鬆開尺玉的小手,也是在這一刻發現了尺玉指甲是有弧度的三角形,像染成淡粉色的鬆子,襯得手指修長。
他的小午還真是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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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已毀,剩下的路隻能靠腳了。
式粼抱著慫回貓樣的尺玉,沿著靜安長街往布莊方向走。
途徑麵攤時,懷裏尺玉又開始不老實了,撅著貓腚奮力地爬到他肩上,用前爪掩著嘴,對他耳朵吹撩人妖氣。
“宵夜了解一下嗎?是牛的味道。”尺玉聲音有些小雀躍,像朵飄在半空中的雲,半實不虛的。
式粼今夜心情不錯,注視著小饞貓的側臉,眼底的寵溺快要溢出來了,“所以呢?我的小午要嚐嚐牛肉麵?”
“不不不,我是想吃一碗很多肉,一點湯的,沒有麵的牛肉麵。”尺玉歪著脖子與式粼對視,語氣那叫一個理直氣壯,毛茸茸的大白尾巴認真到靜止了。
“那小午該叫我什麽呢?”式粼一邊引導尺玉喊哥哥,一邊體貼地托住貓腚,給高高踮起的後爪省些力氣,“小午若是叫得足夠好聽,咱們就再吃一頓,吃多少,小午定。”
“你都說話沒個譜,我拿什麽信你?”尺玉一想到式粼說吸半頓貓貓就燒心得不行,抱怨道,“上次那聲哥哥叫的都多餘,便宜你了。”
“我說話如何沒譜了?”式粼一本正經地反駁,“吸半頓貓貓是有在克製的,整頓則大不相同,不信今晚哥哥吸個整頓的給小午瞧瞧。”
“早上已經吸過了!”尺玉用肉墊堵住式粼的嘴,“看你一臉的書生氣,怎會如此厚顏無恥呢!!”
式粼並不介意借此機會親親小肉墊,他努了努嘴,狹長的眸子如月牙彎下。
尺玉感覺又被占便宜了,忙不迭收回自己漂亮的爪爪,作勢錘了下式粼胸口,貓語道:“畜生……”
“粉拳既然都打到胸口上了,那就吃碗熱湯牛肉吧。”式粼忍俊不禁,“我的小午啊,真是太可愛了。”
撐著尺玉胳肢窩,式粼將尺玉高高舉起,原本是想親向肚肚的,不過後爪的肉墊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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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給我們兩碗帶湯的牛肉,不要麵。”
式粼抱著尺玉坐在飽經滄桑的榆木長凳上,同時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邊。
掌櫃給別桌上完牛肉麵,回身熱情地招呼了聲,“來了……”
耳朵聽到的是“我們”,眼睛卻隻見到一位公子,掌櫃以為是撞邪了,走起路來雙腿有些發虛,畢竟漭城最近鬧妖呢。
可走近些,借著油燈的微光瞧見了隻白貓,腦袋一下就反應過來了。
這不稀奇,投胎到大戶人家的貓狗,命比鬧饑荒的災民好太多了,他上前給貴客又擦了擦桌,順手將銀錠收入懷中,“您稍等,肉這就盛來。”
式粼撓著尺玉下巴,漫不經意地“嗯”了聲。
不多時,兩碗冒尖兒的牛肉塊熱氣騰騰地上桌了,經過長時間熬煮的牛骨湯十分鮮濃,牛肉紋理清晰可見,筷子夾起肉塊時,那種軟爛的感覺仿佛入口即化。
尺玉迫不及待地躥上八仙桌,無奈嗅到噴鼻的熱氣無從下口,他急得直跺腳,實在沒轍了隻好往式粼身邊挪動,用貓頭蹭式粼已經開動的手。
“小午著急了?”式粼歪著頭看向至今仍不肯主動與自己親近的高冷貓,“親親哥哥,哥哥就吹著喂小午。”
別桌還有食客,尺玉沒法跟式粼人話溝通,他重複蹭手的動作,其實已經算是討好了。
可式粼不買賬,他放下筷子將臉歪到尺玉麵前,忽悠道:“輕輕舔一下,哥哥把兩碗肉都喂給小午。”
尺玉看了看碗裏的肉,又看了看式粼的臉,不情不願地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輕輕地舔了下式粼。
他倒不是討厭式粼的味道,他是不喜歡這樣,式粼的威逼利誘讓他覺得自己不是正經貓了,他以後是要飛升成仙的,怎可與人族這般不清不楚的親昵。
貓貓歎氣,尾巴憋憋屈屈地左右擺動。
如願得到貓貓香吻的式粼心情比上元節賞燈、賞煙花還要美滋滋,他用筷子夾起酥爛的牛肉塊在嘴邊吹了吹,遞到低落的尺玉嘴邊。
尺玉咬住牛肉,仰頭又往嘴裏送了送,當肉汁在味蕾處炸開,彌散的肉香以吞天滅地之勢襲來,什麽陰鬱心情都被推向目不可及之處了。
三兩下咀嚼完嘴裏的肉肉,不等他去扒拉式粼的手,吹好的肉肉接踵而至……
尺玉暴躁的大白尾巴逐漸安靜了下來,前爪規規矩矩地並排戳在桌麵上,他看著不斷吹肉喂他的式粼,心頭依稀生出一個叫「溫柔」的詞。
從前他對溫柔的理解局限在了貓娘娘給奶貓貓舔毛,不曾想哪怕並非血緣,也能在他處尋得,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式粼的臉突然間就不怎麽討貓厭了。
好幾百年沒有體會到溫柔,尺玉不自覺地對著邦老硬的桌麵踩起了奶。
式粼也是聽到桌子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音,才注意到尺玉不經意的小動作,他很想捧著貓頭一頓狂親,可他沒有這麽做,他珍惜尺玉此刻的愜意。
他終於重新擁有了一隻貓,漂亮的,且不會輕易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