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帶著一線淺白色的光自東方天邊悄然滲出,吸收了最後一層暗灰,帶著點溫和的風讓露台上的空氣開始漸漸回暖。

眼睛忽然有些酸痛,一夜清醒無法入睡,到了清晨,睡意卻悄悄來襲了。按了按額角,奧拉西斯仰頭靠入軟榻,打算在日出之前小睡上片刻,以維持大腦一天的清醒。

卻在這時,露台下隱隱一片由遠至近的嘈雜,讓這原本寂靜的早晨變得有點異樣的熱鬧起來。

仔細聽,似乎是有人在同自己的守衛說著些什麽,帶著種壓抑過後的激動。似乎出了什麽狀況,因為他聽到了自己親信之一洛拉爾德低沉渾厚的嗓音,隻是距離間隔太遠,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但他聽得出一些亞述官方的口音。

疲憊的腦子一醒。

掀開蓋在身上的毯子,奧拉西斯站起身將一頭微亂的長發理順,順手在臉頰上用力摩擦了幾下以使臉色看上去不那麽蒼白,他整了整衣服,朝露台邊緣大步走去。

露台以北銜接底部正門,透過那些雕刻精美的雪花石圍欄,可以將底下直到這座宮殿大門的景象都能一覽無餘。於是雙手撐著圍欄護手,奧拉西斯探出上身,朝著下麵嘈雜的來源處靜靜看去。

一望之下,不禁怔了怔。

他看到一身白衣的亞述國使者,被數十名部下簇擁著,筆直佇立在由士兵守衛著的那道大門前。身旁一堆用亞麻布包裹著的東西,被建築群間遊走的風吹著,漸漸,部分淺色亞麻布從那些東西上拍打著滑落,片刻,露出裏頭黑色鬥篷的一角。

一絲麻冷的感覺陡然由大腦滲透每根神經,不知不覺中,奧拉西斯的雙唇微微抿緊。

當無溫的目光由那堆東西再次移向邊上靜立不動的亞述使者時,仿佛意識到他的目光,那男子抬起頭,暗褐色的眸迎著他的視線看了他一眼。在奧拉西斯還未從他似笑非笑的神色中咀嚼出任何東西的瞬間,他已神色一斂,單膝跪下。

而頭依然高昂著,雙眼一眨不眨望著奧拉西斯:“王。”

一聲‘王’立刻將周圍人的視線集中到高踞於露台的奧拉西斯身上,於是頃刻間,所有站著的人齊刷刷跪倒一片:“王!”

奧拉西斯朝他們擺了擺手。

臉上瞬間洋溢的微笑來源於多年來俄塞利斯精心的**,在朝著底下眾人點頭示意過後,奧拉西斯轉身迅速離開露台邊緣。

“王!”就在他準備折返內殿的同時,一道匆忙的身影從門內跑出,直奔到他身前‘撲’的一聲跪倒:“王,亞述國使者求見。”

“哦……”停下腳步,他深邃的眸子裏靜得看不出一絲漣漪:“一清早就那麽熱鬧呢。”

聲音一成不變的淡然,卻叫那侍衛情不自禁俯下身子。

“讓他進來吧。”不再朝那侍衛看上一眼,他徑自朝內殿走去。

“是。”

“哢!”就在他即將踏入內殿大門的瞬間,露台偏東的角落裏忽然傳出一聲細微的異響。

他即刻止步,朝著那被濃密植物所覆蓋的死角望去,而緊隨其後的侍衛也在第一時刻抽出腰間的配刀,縱身擋在法老王身前低喝:“誰!”

“啪……”代替回答的,是一隻沾滿了血漬的手。

用力的攀抓在露台雪白色圍欄上留下鮮紅班駁的掌印。就在整個上半身即將撐入露台的時候,手一滑,那從外頭試圖翻入的人突然朝下直墮而去!

“卡魯塔?!”看清來人的刹那,奧拉西斯已閃電般撲去,在那人落下露台的瞬間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由侍衛幫著將他慢慢拖了上來。

“王……”腳踏到地麵的同時,那名渾身是血的男子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來不及喘口氣,他一把抓住奧拉西斯的衣襟急急道:“我們被亞述人發現了,兄弟們慘遭毒手,隻有我一人靠著他們的掩護逃了出來……”

失血過多和體力過度消耗,令他在一口氣把話說完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別急,慢慢說。”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

侍衛立刻會意地跑開,去尋找隨行的醫師。

等到侍衛的身影消失,奧拉西斯雙手點地盤腿坐到地上,直視著卡魯塔的雙眼:“出什麽事了。”

用力吸了口氣,總算平複了自己急促的喘息,隻是聲音依然幹啞得如同刀銼在紙上發出的呻吟:“我們遵照您的吩咐找到了那個姑娘,開始很順利,但在要離開的時候被對方發現,跟我一起的弟兄都被守在屋外那個……”頓了頓,他眉頭一皺:“那個惡魔殺了。隻有我和卡爾蘇跳窗逃了出來,但剛和林子裏的弟兄匯合,就發現已經被亞述人包圍。”

眉心微蹙:“這麽說,你們早就被發現了。”

“是。”

“你剛才說到什麽惡魔?”

“對……”似乎一瞬觸動了他記憶中的恐懼,那張劇烈運動後泛紅的臉,轉眼變得有點蒼白:“那個惡魔,王。他個頭很小,但速度和殺傷力簡直是驚人的。頭一次撞見他的時候,我們甚至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離他稍近的兩名兄弟就已經被他殺害了……”頓了頓,卡魯塔抹去額頭滴落的汗,抬眼望向奧拉西斯:“王,雖然跟隨您轉戰沙場無數次,卡魯塔卻從未見過有人是那樣殺人的……”

“怎麽。”

“請恕臣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他的速度。”

眼神輕輕一閃:“多快。”

“臣看不清他出手的速度。”

“比雷伊如何。”

他低下頭。

奧拉西斯一陣沉默。

“而更可怕的是第二次,”繼續開口,卡魯塔閉上了眼睛,像是在躲避某種不願去正視的場景:“在第二次和那魔鬼直麵衝突的時候,他沒有使用任何武器,單用他的手,便穿透了弟兄們的胸膛……”

眼神一閃,那抹訝異稍縱即逝,目光透過卡魯塔微微顫抖的身體望向更遠處,不語。

“隻有我在逃避他追殺時不慎跌入一處深凹的地形,雖然受了點傷,但也僥幸撿了條命。直到天快亮才從裏頭出來,本想立刻趕來通知您,卻不料撞到亞述人也來到了這裏……王……”整個人突然埋倒在地:“臣等該死!臣給王惹了麻煩了!”

低頭看著他。他肩膀顫抖得厲害。

奧拉西斯伸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好了,別像個孩子似的。”

“王……”沉悶的聲音從雙手間傳出,夾雜著一絲不為人所覺察的泣音。

這可以說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們這幾個人雖然當初用便服來掩飾自己的身份,但身上或多或少都留著凱姆?特軍人標誌性的東西,例如護腕,例如護套,例如護膝……那上麵統統烙有奧拉西斯王朝的標誌,隻是因為之前根本就沒想過會碰到這樣的事,也根本沒料到亞述人會在沒有辯明對手的真實身份下就大開殺戒,所以沒有全部換下……卻不料,一時的大意,便為自己的王即將帶來無可預知的麻煩……

悔,但這世上,醫治後悔的藥卻是根本無法買到的。

“王,”沉默間,侍衛從內殿閃出,見到奧拉西斯,隨即跪倒在地:“醫師帶來了,洛拉爾德大人說,不宜讓亞述使者等候過久……”

“知道了。”輕輕擺了下手,奧拉西斯站起身。看著眼前這部下懊悔顫抖得痛不欲生的樣子,他沉吟片刻,低頭,在他背上拍了拍:“事情還沒到太糟糕的地步,別太自責,卡魯塔。一切有我。”

身體不再顫抖,卡魯塔隻是將頭埋得更深。

“久等了。”簡單梳洗過後,奧拉西斯由眾人簇擁著信步下樓。目光落到等候中的亞述國使者身上,微微一笑。

一見到他出現,那站在殿中慢慢踱步等待的白衣男子立刻上前一步,單膝跪下:“王。”

銀色長發隨著他身形柔順地散落在背後,眉與眼恭順而含蓄。靜靜跪在大殿正中,身後是那一堆堆裹在亞麻布中的不知名物體。

周圍隨行而來的侍從很多,高大而沉默,他在那些重重的身影中兀自散發著某種令人無法忽視他存在的氣息。

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時給自己帶來的那種感覺。

“伊斯卡因大人,”含笑,奧拉西斯一步步走到他身邊,黑色袍角纏繞上他雪白的衣擺,俯下身,起手搭住他的肩頭:“同是利比亞王的客,勿須行此大禮,請起。”

辛伽抬頭看了他一眼。

奧拉西斯微微吃了一驚。

他暗紅色眸子裏流動著些什麽東西。但自己的眼睛讀不出他的心。

“恭敬不如從命……”他說,溫和優雅的聲音,就像他的嘴唇和他的眼睛。

奧拉西斯笑了笑,示意仆從給他設了張椅子,隨後在他身旁坐下:“天剛剛放亮,不知道伊斯卡因大人這麽早來找我,為了什麽?”

“一大早打攪了王的休息,臣過分了,”抬眼看著奧拉西斯,正如他同樣安靜而專注地看著自己:“但……臣也是迫不得已。”

紅霧般的光澤自眼底蒸騰而起,對著年輕法老王的方向,緩緩流轉。

流動的血液般的眼神,讓人不太舒服的眼神……

奧拉西斯將視線從他目光中轉開,嘴角輕揚,淡淡道:“迫不得已……不知道什麽樣的事,能讓伊斯卡因大人覺得迫不得已?”

不語,以亞述使者身份坐在奧拉西斯身邊的辛伽抬眼,朝自己依然跪在地上的部下投之一瞥。於是那些人立刻站起身,走到那堆靜躺在地上用亞麻布包裹著的物體前,在奧拉西斯平靜無波的目光下,將布用力掀起。

近十具屍體,仰麵躺在冰冷的地麵上。

卻讓乍然見到這些屍體的凱姆?特侍衛原本安靜的臉龐,不約而同悄然轉色。

黑色的鬥篷從屍體上滑脫,顯露出努比亞人漆黑的膚色和特征明顯的五官。雖然身上穿的是便服,但被遺忘在手腕上的黑色護腕,那上頭顯眼的標誌無疑向世人昭告了他們作為凱姆?特軍隊一員的身份。

而讓空氣真正凝固起來的,卻是那些屍體所**的狀態。

被貫穿的胸膛內鮮血似乎早已流盡,自血洞邊緣凝固成一團團暗褐色塊狀物。雙眼暴突,從大張著的口中齜露出連著牙齦的齒,加劇了屍體慘白臉色上驚恐的扭曲,仿佛他們死前見到了某種極可怕的東西。

“我的迫不得已,王。”轉過頭望著沉默不語的奧拉西斯,辛伽依舊一成不變的淡然:“天亮前襲擊我未遂的刺客,請王過目……”

奧拉西斯看著那些屍體。

辛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食指的指甲不為人所注意地磕在拇指的關節上,一點疼痛,伴著一點些微的刺癢。讓人有種興奮的感覺,就像昨晚將那女人用力壓在自己身下的一刹。

他聽見奧拉西斯略帶粗重的一聲呼吸。

手指彈起,一抹深深的印痕。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很燙。

他看到年輕法老王沉靜的臉上逐漸褪去血色的蒼白。

或者說,他終於看到了。

忽然有點後悔這麽早就讓人把那姑娘帶回亞述,他想品嚐一遍再次把她用力壓在身下的感覺,就在現在,很想。

眸子裏暗光湧動。燙的不再隻是嘴唇,而是全身。

要挾,真的是種樂趣,不是嗎……看著那高傲的王者臉上的自信逐漸被蒼白所替代,那是種難以抑製的快感,從內心某個角落直竄而起……

凱姆?特桀驁的雄獅。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淩亂,就像那女人在自己懷裏最終呻吟出的妖然。

有趣……太有趣……

蘇蘇……想要你……

那法老王的目光突然轉向他,在他靜靜被體內烈焰所吞沒的時候。

他微怔。

眉頭微微蹙起。

這男人的目光像水,水的溫度容易讓人清醒,清醒的人體會不到快感的存在。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原來伊斯卡因大人殺了幾名佩帶著我凱姆?特軍人防具的刺客。”他聽見奧拉西斯道:“看來,有人試圖冒我凱姆?特之名行刺以借此挑撥兩國間的關係……”說到這裏,奧拉西斯從侍從手中接過茶杯,吹去漂浮於水麵**漾的花瓣,輕輕呷了一口。抬眼,他朝辛伽微一頜首:“伊斯卡因大人專程趕來,就是為了告誡我防止類似事情發生的是吧,那麽,奧拉西斯多謝了……”

沒有看錯,他的眼睛在微笑。

辛伽沉默。

食指繼續磕著拇指,久了,疼痛便被麻木所代替。他用力,刺到骨頭的感覺,可以讓眼神顯得清醒一些:“王英明。”

“身在宮闈,碰到這樣的事情在所難免,”將茶杯遞還給手下,奧拉西斯背對著辛伽站起身,朝著屍體的方向緩緩踱了幾步:“你我做客利比亞,這消息可以說是無人不曉。總有心懷叵測的人想借機挑起我們兩國的爭端,一旦中計,”走到其中一具屍體旁,起腳,對著它漫不經心踢了踢:“可就如了那些別有用心者的意了……”

“說得是……”食指離開拇指,拇指上一圈血印,辛伽抬頭看向他的背影。

奧拉西斯,美麗而冷靜的獅子。

一頭可以陪著玩上更久一些的獅子。

起身行了個禮:“既然王都明了,那臣也就不多說了,屍體我……”

“屍體就由我來處理吧,”沒有回頭,那年輕的法老王站在屍體間,輕聲道:“使者大人受了驚,還專程趕來通知我,至少,讓奧拉西斯也為你盡點微薄之力。”

嘴角輕揚:“既然這樣,我恭敬不如從命,王,告辭。”

“恕不遠送。”終於回頭,在辛伽帶著隨從躬身告退的時候,奧拉西斯那靜如夜空清透如湖水的眸,忽然朝他綻出抹陽光般燦爛的笑。

很溫暖和煦的笑容,融入辛伽猝不及防的眼底,卻仿佛尖針般狠狠刺了一下!

怔了怔。

匆匆回之一笑,他理了理衣擺,轉身朝著緩緩開啟的大門外大步離去。

一直等到他冰冷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於耳畔,佇立在屍首間的奧拉西斯眼中流動的笑,便在轉瞬間迅速凍結了。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斜射入寬廣的殿內,如同最溫柔的手,緩緩於那些靜躺在地無聲無息的人體間輾轉遊移……而這跳動閃爍的淡金色光芒,卻在那些人怒睜充血的眼眸中,撩撥不起一絲漣漪……緩緩蹲下身子,抬手,將那一雙雙未曾瞑目的眼一一合上,奧拉西斯沉聲道:“洛拉爾德……”

“在。”一旁陰影中閃出那巨人戰士偉岸的身影,無聲來到奧拉西斯身邊,單膝跪下。

“把他們安置起來,想辦法運回國,厚葬。”

“是。”

殿外隱隱傳來犀角冗緩樸素的奏鳴,如同紅海獨角鯨在海底漫遊時吟唱出的簡單而不失雄壯的曲調。那是宮外利比亞百姓迎接清晨第一屢陽光降臨的號角聲,回**在整個遼闊的天際,單純,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