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的一聲脆響。

利器狠狠紮入,身影扭曲,鏡麵扭曲。

原來一切,不過是透過銅鏡在混亂視線裏的投影而已。

明顯可以感覺到三名襲擊者身形的停滯。

就在這同時一道身影貼著眼角飛馳而過,停下瞬間,那個半跪在地、目光還沒從碎裂鏡麵移開的襲擊者突然抽搐般一抖,一聲不吭朝地上滑倒。

沒有任何停頓,轉身一道暗光從那疾風般閃出的身影手中射出,蘇蘇隻覺得喉嚨口陡地一鬆。雖然那釋放的感覺稍縱即逝,因為仍被另一根鏈條緊纏著,並且因著其同伴的失手而立即加重了手裏的力道。

不過已經足夠為蘇蘇釋放掉那股被衝上大腦的血逼出的壓力。

隨著一根鏈條一分為二鏘然從脖子上鬆脫,不待緩過氣,她急速抓住那半根還未滑脫的鏈條,反手,轉身朝這收緊手裏鏈條試圖將她拖向自己的襲擊者撲麵擲出!

襲擊者條件反射抬手擋住自己的臉,手指下意識鬆開,蘇蘇乘機一扭身鬆脫這最後一根束縛,不等那人回神反擊,一把抓住那根鏈條蛇行抖開,照著他的腦門猛地抽去。

卻在離他臉不到一指長的距離,眼看著他身子突然朝後一仰。

鎖鏈落空,尖銳的斷頭在地上撞出一聲脆響。

陡然一股極強的不安。

原本緊合著的帷幔在這同時無風而起,散開,顯出外頭露台一團混沌的暗中幾道身影來回一個閃現。

伴著那些身影的是幾點流動的光,無聲刺破空氣筆直貫穿而入,自上而下天羅地網般將蘇蘇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的身形罩住。

一時間的愣神,肩膀驀地一緊。

突如其來的暗襲電光般襲近她衣服的瞬間,蘇蘇整個人被肩膀上所施加的那股力量一帶,不由自主反轉身體,與此同時,尚暴露在利器襲擊範圍中的肩被一雙臂膀順勢護住。

銳光,旋轉,銀發,血花。

眼看著一些暗紅色的東西透過辛伽白色的袍子飛綻而出,然後腰上陡然間被重重地一撞。

很重的一下撞擊。

重到辛伽護著她的身軀猛晃了一下,重到心髒似乎從咽喉裏直衝了出去,重到蘇蘇有種感覺,她感到自己要失去些什麽了……

而那也僅僅是她失去意識前所能感覺到的最後一點東西。

******清醒過來的時候,火把在眼前跳躍著一層柔和的色彩。

頭很疼,而這樣劇烈的疼痛讓蘇蘇一時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在哪裏,四周光線閃爍不定,像一團攪拌在黑夜裏的霧氣。直到意識到是躺在自己的房間,她看清頭頂一雙暗紅色眸子,透過那層霧般的光靜靜注視著她的臉,帶著種讓人感覺不透的神色。

這感覺在這樣的夜色和光線裏,莫名讓人有種無法說清的不安。

下意識坐起身,卻隨即感到腰部以下一陣斷裂般的酸痛。大腦連同視線一瞬間清晰起來,隨即留意到這房間有點異樣的幹淨。一人高的銅鏡被撤走了,留下的空地讓房間顯得有些空曠。新換上的帷幔在風裏散發著淡淡曼佗羅的香氣,地板和桌麵火光裏微光流動,就像這男人新換上的衣服一樣纖塵不染。

手指不自禁伸向他的肩膀,那塊她看著他被利器刺破的地方。指尖剛觸到衣料,隨即一縮,而辛伽似乎對此視而不見。

蘇蘇側頭避開他的目光。

抬眼望見蹲在門邊木架上的小禿,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毛有些亂,安靜匐在架子上不動,歪頭對著她的方向,一雙豆似的眼珠裏閃著人般若有所思的暗光……

錯覺?

臉頰上忽然一陣細微的劃動。

回過神,臉隨著辛伽的指尖轉向他的方向。他撥著蘇蘇垂在眼角的發絲,眼底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安靜。

“感覺怎麽樣。”他問。聲音很輕,他看著自己的手指。

腰下的酸痛感又強烈了一些,蘇蘇換了個姿勢,縮起腿:“那些人在哪裏。”

開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沙啞得讓自己都感到吃驚,而辛伽聞聲微微一笑:“他們,我已經讓人處理掉了。”

“處理……”眉梢輕挑。

“就是處決。”指尖滑過皮膚,蘇蘇突然感覺一道冰冷的寒。不由自主一個戰栗,卻不知道這感覺究竟是因為什麽。

“不留一個活口麽。”隨口問了一句,她感覺他的目光微微閃了閃,不過,隻是感覺而已。

“抵抗太大,我不希望你再受到更多的傷害。”

臉倏地一紅,蘇蘇抬眼迅速看了他一眼。而他的目光依舊對著自己的手指,淡淡的,像口清澈卻望不透底的井。

有點奇怪的感覺,卻又說不出這奇怪的感覺究竟是什麽,似乎從清醒那一瞬起它就一直包圍著她,像團似有若無的霧,卻又無法漠視它的存在,不論心理還是身體:“那都是些什麽人。”她又問。維持著一種比較不奇怪的口吻。

“米底人。”辛伽回答。視線從手指移向她的發絲,手指在她臉頰和發絲間遊移著,而他似乎對此樂此不疲。

一陣沉默,蘇蘇垂下眼簾。

而他接著又道:“他們以為你是雅塔麗婭。”

蘇蘇重新望向他:“你殺了他們的族長,所以他們要殺了你的妻子。”

“不,他們想以她來脅迫我從米底撤軍。”

目光輕閃,因為忽然想到了那個終日以麵紗蒙著臉的女人,以及她和他之間詭異的婚姻關係。而那個時候的自己如果換成她,將會怎樣。

“可是你讓他們吃了一驚,蘇蘇。”他道。

蘇蘇不語。

作為那個女人相處多年的丈夫,辛伽究竟知不知道雅塔麗婭的力量,那種隻是看著一個人,便能將這人隨便控製於無形的力量。他從沒有提起過。

而這力量會更讓人吃驚。

思忖著,低頭下意識撚著自己的發絲,卻在同時肩膀冷冷地一觸。不等回過神,頭已貼在辛伽的胸膛上,這樣突然而來的一個舉動,讓心髒不由自主猛跳了一下。蘇蘇掙紮了一下試圖抬起頭,卻被他另一隻手輕輕摁住。一絲腥甜的味道透過衣料從他身體悄然滲出,反扣到他手腕上的指猶豫了一下,轉而撫向他的肩膀。

“蘇蘇,”指尖像氣息從背脊滑過,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奇怪。這又讓蘇蘇奇怪地不安起來。她想看看他這會兒的眼睛,哪怕隻是一眼也好,可是他的手指很溫柔,卻始終令她抬不起頭。

奇怪的感覺……奇怪得蘇蘇的心髒不由自主地跳得很艱澀,以至不得不張開口用力吸了口氣,以緩解那股壓在喉嚨口稀釋不去的氤氳。

然後聽見他繼續開口,以那種很輕的安靜,很怪異的冗緩。他說:“我們的孩子沒了,蘇蘇。”

氤氳散開,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層無法觸摸得到的空白。

蘇蘇看著眼前這片雪白色的布料,隨著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裏頭隱隱那些似有若無的甜腥依舊在鼻尖纏繞著。她想抬起頭,想做些什麽或者說些什麽,最終在片刻的沉默過後,她聽見自己喉嚨裏輕輕滾出幾個模糊而安靜的字眼:“哦,是麽。”

“你似乎並不吃驚。”感覺不到他的心跳,他的聲音聽上去依舊和他深井似的眸子一樣的平靜。

忽然覺得有點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層不安被明了化後的釋然。閉上眼,蘇蘇道:“因為我原本就沒有打算要它。”

“合了你的心?”

“是的。”

“可我說過,它是我的。”

“你從來要求一些不屬於你的東西。”

被他拈在手心的一縷發驀地一緊,片刻,又慢慢鬆開:“蘇蘇,你總是這個樣子。”

“什麽樣子。”

“強悍得讓人生厭。”

眼睛睜開。

白色的發絲白色的衣服依舊阻擋著自己的視線,嘴唇感覺著他心跳透過皮膚隱顫出的震動,一下又一下,平穩,幾乎細不可辯:“那麽我應該怎麽樣說才對。”

“真的無所謂?”

“那件事能避免麽?”

“不能。”

“那麽有所謂又能怎樣。”

“你讓我覺得費解,蘇蘇。”

“我累了。”

辛伽沉默。

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撥著她的發。直到發絲一根根在他指尖斷落,鬆開手:“……好好休息。”

“好的。”

話音未落,他已起身朝門外走去,轉身的時候銀發掃過蘇蘇的嘴唇,那種冰冷的針刺般的感覺。而蘇蘇始終也沒能再望見他的眼。

直到門砰然一聲在他身後合上,一口氣從蘇蘇嘴裏長長吐出。

身體還維持著剛才被他抱在懷中的那個姿勢,失去原來的依靠,她手撐著床沿,垂頭看著自己的發絲被風吹著在腳踝間纏繞,鬆鬆散散,像她這會兒不知道該集中在哪一點的意識。

‘我們的孩子沒了,蘇蘇。’簡簡單單,淡淡然然。淡到讓人感覺不出一點突然,就象幾天前他以著同樣的口吻,突然若無其事地告訴她她有了他的孩子。

每一次都突兀得讓人無所適從,而她不知道他那種表情和聲音究竟代表著什麽。說話和做事,很多時候總是憑著直覺來的,而無法去憑直覺來感覺的人,會讓人不安。這個讓人不安的男人所帶給她的讓她不安的孩子,現在,沒了。很輕易的,就像它突然出現時的樣子。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應該是釋然的,辛伽和她的孩子,那是他所能給予她的最大的諷刺。

他一直都那麽樣的愛諷刺她,不是麽。

可是心髒那塊本應釋然並鬆弛下來的部位,卻依舊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包裹著,似有若無,卻又讓人無法漠視。

明明當時有個聲音說,它終於成了一個不存在。在辛伽淡淡對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可從意識裏回轉出來的時候,她卻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讓她感到惶然的聲音。

撕裂般的聲音。

那聲音在說:你失去它了。

她在這聲音裏不知所措。

不是痛苦,不是害怕,不是恐懼,不是不安……隻是一種遠遠的空白,空白裏那個聲音在反複不停地說:你失去它了。可如果從沒有過期待和接受的打算,那什麽叫做失去。

她到底失去了什麽。

一個他所給予她的諷刺。

一個他用迷人的嘴唇淡淡吐出的詞。

一個他漫不經心卻又狂妄得讓人生厭地宣稱出的他的所有。

她在茫然些什麽。

這種陌生而奇怪的感覺又是什麽。

腰部又一陣酸澀的疼痛。下腹冷冷的,冷冷地隱痛,冷冷地空洞,這種剛才一直被她刻意忽略掉的感覺,而現在她知道,原來它叫做失去。

可為什麽還是想吐。

反胃,那種強烈的,排山倒海般的感覺。手抓著床沿無法動彈,怕一動那塊壓抑在胃裏的東西就會擠壓出來,然後透過她的嘴,鼻子,耳朵……任何一個可以讓它得以宣泄的地方朝外噴灑。心跳陡然加快,因著小禿在木架上不安撲打出的聲音,在這死寂的空氣裏像一股股颶風般在耳邊咆哮,擴大。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從辛伽離開的一刻,從大門在自己眼前合上的那瞬,這種感覺就將她包圍住了,就像之前那種淡淡的不安,隨著辛伽的眼神似有若無又無所不在地將她淹沒。

窒息。

手指一陣尖銳的疼痛,又在這瞬間將這疼痛直刺進心髒。她痛得想抽氣,可是沒有氧氣,所以張著嘴也吞不進一點空氣。

為什麽會這樣……像魚被踢上了岸,可是她對此沒有任何解決的方式。

亂了……

手指幾乎要掐進床單,全身開始發抖,不受任何控製地發抖。這讓蘇蘇接受不到氧氣的心髒疼得更加尖銳。她開始發慌,試圖抬起頭,頭頸處的血卻象是凝固住了,動得無比艱澀。嘴裏想發出點什麽聲音來打破周遭凝固般的死寂,可是她看得到小禿撲打得四散的毛,它驚恐的眼神,它不斷開合的啄,但是聽不見,亦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之前它翅膀那些排山倒海般的撲打聲似乎在瞬間被從空氣中剝離了,就在那疼痛從指尖刺進她心髒的一刹那。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一層滾燙的東西在視野內晃動,緊貼著眼角搖曳著,拚湊出一些零碎混亂的圖,這感覺讓她異樣恐慌。

用力地抓著床單,用力張著嘴,用力吸氣,用力地試圖從喉嚨裏掙紮出一點聲音。

隻是空氣在通過咽喉的同時就被一層無形的東西阻隔了,聲音也是。她瞪大雙眼看著小禿,小禿停止了撲打,縮在木架上一動不動看著她,身影是模糊的,隨著蘇蘇視線內那團凝聚不散的東西微微搖晃。

有什麽東西要從胸腔裏爆裂開來了,如果依舊不能讓那些空氣從咽喉裏進去,或者出來一點的話。

小禿突然一陣驚跳。

門開,一道身影走了進來,帶進走道一陣清冷的風。

及至辨清來者,脫力似的,蘇蘇無聲朝地上栽倒。

身子還未落地,已被兩隻手用力捉住,一帶間卷進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是亂的,眼神也是。一種從未在這妖王眼中窺見過的亂。

一直以為,他的眼睛是拒絕著表達的,那些對他來說毫無價值的表達。

眼裏那團模糊的東西裂開了,蘇蘇的頭撞在他的肩膀上,它因此從眼角內朝外撲落。而蘇蘇不解的,在眼角裏,它燙得讓人難以忍受,滑下眼角,卻一路冰涼。就像這男人輕掃在她臉頰上那些同樣冰涼而柔軟的發。

“你又回來做什麽,辛伽……”嘴裏吸進了空氣,她發現自己終於能夠從喉嚨裏發出點聲音,即使那聲音是喑啞的,比剛醒時那會兒更可怕的沙啞。

他不語,隻是一手環著她的頭,一手環著她的腰,那麽靜靜抱著她,像是抱著個孩子。這感覺仍是奇怪的,對於蘇蘇來講,就像之前那安靜目光裏閃爍著的某些東西。陌生得讓她感到奇怪,奇怪到讓她不安。可是卻又真切地貪婪於這種奇怪所帶來的溫暖,溫柔的暖,暖得眼裏那些模糊的東西一再從眼角滾落,又不斷從眼底滲出,無法用自控去約束。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心底湧動著的那一種情緒,空白,遙遠,捉摸不住……在得知失去了那個不該存在的孩子之後,一瞬間清晰了,似乎近在眼前,讓她失控,讓她窒息,而她始終也無法明白這感覺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即使是在眼前這男人的懷裏,他所帶給她的異樣的感覺裏。無法明白,正如無法理解這男子去而複返後自己吸進氧氣般的釋放,以及他眼底流動著的,除去淡然和妖嬈外更多一些的陌生東西。

而那東西讓蘇蘇突然間用力地抓緊了他,就像剛才怎樣用力地呼吸著那些被他釋放進來的空氣。

然後貼近他的耳朵,低聲道:“我很害怕……”

他的眼睛輕輕一眨。

感覺到了,卻沒能窺知更多,蘇蘇朝他貼得更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麽……”頭鑽進他的頸窩,手指收緊,看著一些殷紅色的**從衣領內無聲溢了出來,帶著新鮮的甜腥,同她眼內落出的**悄然混合到一起:“是你,還是別的一些什麽。”

“很多時候我都無法解釋給自己聽。”

“辛伽,我恨你,”

“你為什麽總是要讓我感覺到害怕……”

“為什麽……”。

“王!”

門外侍衛一聲通報,蘇蘇有些忘形的手驀地一滯。

側眸便撞上辛伽一雙若有所思的眸子,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肩膀上那一片被血勾勒出的痕跡,再次將目光移向她,眉梢輕挑:“什麽事。”

“赫梯使者求見。”

目光微閃,卻並沒有從蘇蘇的視線中移開。手指從脖頸劃向她的臉頰,輕拭,一絲微涼隨著他指尖的動作散開:“說我就到,帶他去那個地方等著。”

“是!”

門外腳步聲迅速遠離,辛伽回頭看著門,不語。他的肩膀被一隻手緊緊纏著,脖子也是,每一寸肌膚清晰感覺著懷內那柔軟身體急促的心跳和溫度,而他看著大門的那雙眼睛內暗光流動,卻讀不出任何情緒。

******每當會晤一些比較重要的人,將他們安排在自己的寢宮和巴爾庫納斯神廟之間那座不大,但至少擁有百年以上曆史的宮殿裏,這似乎已經成了辛伽不經意間一個維持多年的習慣。

這座有些年頭的建築,之前它原本是巴爾庫納斯神廟未建前的雛形,從兩代以前的亞述王開始,他們放棄了對它的利用和擴建,轉為帝王會晤各國賓客的私人場所,並且還別有意味地稱它為尼納塔,意為戰神殿。

很古老的一座宮殿。

到辛伽這一代,反複的修整已經掩蓋不了歲月在它身上撕拉出的痕跡,那些班駁陳舊的色彩,還有經年累月積壓出的時間的味道。每每從大門前那兩座神獸間走過,便會讓人有種從時間長河裏穿梭而過的錯覺,而這亦是辛伽所莫明貪戀的一種感覺,那會讓他想起很多東西,一些被記憶刻意抹去,又若有若無殘留在腦海某個不易被打攪的深處的東西。而這也正是他每次從這裏引領著那些各有所思的客人進入時,所沉迷於品味的。

“在想什麽。”拈著酒杯坐在曾經那個男人所習慣坐著的椅子上,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以及那道同腳步一樣慵懶的嗓音。

辛伽沒有回頭。

依舊那麽坐著,看著窗台樹枝被光拉進來的斑駁的影子。

椅子的角度正對著窗。

在那個男人主宰著這地方一切的那段日子,每次辛伽被帶到這裏,都會看到他這樣坐著,背對著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這似乎是那男人獨處時的一種習慣,而現今成了他的。很奇怪他幾乎沒有遺傳到那個男人的任何東西,卻原原本本保留著此人這許多不為人所注意的微小習慣。

他痛恨這些習慣,但總是有意無意地會去做,就像明知道會疼痛,在一些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要做一些會讓自己疼痛的事情,那會讓自己有那麽一點真實的存在感。

輕抿一口酒,一道陰影從頭頂壓迫過來,帶著那人身上淡淡野草的味道。那個國家的人把擁有這味道的花叫什麽來著,對,鬱金香:“知不知道你每過來一次,我要為此冒上多大的險,曼邇拉提。”開口,站起身回過頭。

曼邇拉提低頭避開辛伽的視線:“這地方很漂亮。”隨手拿起桌上的石膏瓶,很快目光似乎被上麵那些精致的花紋吸引住了,仔細看了看:“烈……”抬起頭:“烈,你的父王?”

“對。”

眉梢輕挑:“這麽舊的東西還保留著。你還在想他,辛伽。”

“我不會想念一個死於酒醉的帝王。”

“哦,”微微一笑。掂了掂瓶子,自言自語:“死於酒醉,我還以為是你親手殺了他。”

辛伽目光輕閃。

片刻,嘴角輕輕一揚:“謠言你都信,曼邇拉提,這麽說你同你姐姐的那些事情,莫非我也要把它們當真。”

“那些,”又笑,目光再次移回到那隻石膏瓶上,輕輕搔了搔自己的下巴:“真的假的,我倒是無所謂。”

辛伽不語。推開椅子從他身邊走過,起手,將曼邇拉提手裏的瓶子輕輕抽去。

轉身想將它放回到桌子上,靠近桌邊手突然一滑,瓶子落地,啪的一聲碎成無數雪白的石沫。

曼邇拉提似乎吃了一驚。看了看地上那堆碎石,抬頭重新望向辛伽。

半晌垂下頭,用發絲遮擋住自己那一半正被辛伽注視著的,傷痕累累的臉:“可惜了,這麽美的瓶子。”

“你來見我就是為了對我說這些?”

“可惜了,那個孩子。”

很突兀的一句話。本已走到椅子邊,辛伽驀地回轉頭,直直望向他。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半晌,他低頭坐下:“你消息倒是靈敏得很。”

“我隻是比較關心你而已。”

嘴角牽了牽:“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怎麽可能不關心,我們現在是一體的,不是麽。”輕歎口氣,曼邇拉提灰色的眸子裏卻閃爍著懶懶的笑,可半張露在發絲下的臉又分明地似笑非笑。他就用著這樣古怪的神情望著辛伽,直到對方一雙暗紅色眸子裏流動出相似的神情,眼底的笑微斂:“有時候你的確叫人感到有點猜不透,辛伽。而猜不透的感覺,你知道的,你我都不喜歡。”

一口喝幹杯子裏的酒,目光依舊是微笑著的,辛伽點點頭:“你想說什麽,曼邇拉提。”

“這次你讓我有點吃驚。”

笑笑,不語。

“我知道它的存在,無論怎樣,對你來說是個錯誤。”

依舊不語,辛伽望著他,安靜的臉上讀不出一絲情緒,似乎閃爍在他眼底唯一的東西,就是對曼邇拉提這番話的興趣。

曼邇拉提將臉側的發掠向耳後。

露出本被發絲遮擋住的另一隻眼,在周圍一片扭曲不平的傷痕間,看上去像流動著層暗金:“而你究竟是怎樣說服自己做到的,辛伽。親手,把它抹去。你是怎樣說服自己做到的,我很感興趣。”

“嗬嗬……”

舉杯,杯子對著光,在指間緩緩轉動,光影閃爍,折射著那雙暗紅色眸子水晶般閃爍不定。辛伽望著那隻暗金色的眼:“我隻是不能死而已。”意味深長的目光,意味深長的話音:“為此我可以做到更多。”

“更多什麽。”

他垂下眸子:“看著吧曼邇拉提,看著就好。”

曼邇拉提看著他:“如果她知道了,你知道會怎麽樣。”

目光片刻的凝滯。

從曼邇拉提到辛伽的距離,從上至下,這年輕的王者這樣一種角度這樣一種神色,有種說不出的美麗。

那是曼邇拉提所為之沉迷的,尤其是麵對著這樣一種對手。

這種感覺可以讓人心跳加快。

沉默將近半杯茶的時間,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意料之中的答案。

曼邇拉提走到辛伽的椅子前站定,俯身,嘴唇貼近他的臉龐:“你要的究竟是什麽。”

辛伽側眸輕掃一眼:“對於我這樣身體的人來說,你覺得我想要的是什麽。”

這次沉默的是曼邇拉提,麵對著這樣的目光這樣的回答,突然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麽。

於是直起身徑自從他身邊走過,及至走到窗台前站定,一陣風突然從窗外灌入,將他一把波浪似的發吹得四散飛起。

而身後隨即又響起辛伽的話音:“那邊安排得怎麽樣了。”

“利比亞?”

“對。”

“當然是如你所願,辛伽。”

“這麽快就在利比亞邊境布置好了,你的速度倒也快。”

“我的軍隊並沒有去利比亞。”

頓了頓:“為什麽。”

曼邇拉提回頭對他微微一笑:“我讓他們北上了。

目光輕閃。

沒有讚同的表示,亦看不出任何的不讚同,辛伽交叉起手指,看著他的眼睛:“說說你的理由。”

“與其封鎖利比亞的後援,不如切斷從努比亞過來的兵力。雷伊和薩露賽瑪誰比誰更難以預料一些,辛伽。”

沉默。片刻,點點頭:“你說得對。”

“而你對此戰真的有把握麽?”見到他要起身,冷不防又問了一句。

辛伽又緩緩坐下:“如果沒有,我不會讓你出兵。”

“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說來聽聽。”

“聽說那場瘟疫死了不少的人。”

“沒錯。”

“雖然說凱姆?特爆發瘟疫對你我來說是特契機,但你不覺得這對我們的人來說相對也是在冒險。”

不語,若有所思望著他,片刻,輕聲道:“把俄塞利斯從孟菲斯帶出來的那些人,最近怎麽樣。”

“他們,很好。”

“那就是了。”

“什麽意思。”

“那場瘟疫對於除了凱姆?特之外的人來說,都不會有事。”

“你又讓我不懂了,辛伽。”

“那就不要費心思去多想,我親愛的曼邇拉提。”

再一次長久的靜默。

看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指尖輕扣窗台:“辛伽,”

辛伽抬頭看了看他。

“你有什麽隱瞞著我麽。”

“為什麽這麽問。”

“突然的心血**。”

“哦,”點頭,辛伽笑:“小朋友突然感到擔心了是麽。”

“你知道我不喜歡看到你這種樣子。”

“為什麽。”

“我喜歡一切美的東西,但有一種美,對我來說不存在欣賞,隻有威脅。”

“那是指我麽?”

“我不知道。”

“知道嗎,”

“什麽。”

“我卻很喜歡看你現在這種樣子。”

輕吸一口氣。

似乎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曼邇拉提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而將目光移向窗外。

“我想我們之間不存在什麽秘密,”半晌,辛伽道。

曼邇拉提笑了笑。

“就連最重要的那些你都已經知道了,雅塔麗婭的那些話,我們共有的那些秘密,”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從這男人背光的臉部輪廓移向自己的手指。手指交疊著,誰都看不清它們彼此間在做著些什麽,包括他自己:“我還能瞞你些什麽。”

嘴角牽了牽,曼邇拉提直起身:“但願如此。”

“當然,我一直期望我們可以合作愉快。”

曼邇拉提垂下頭。這樣沉默著站了片刻,直起身徑自朝大門走去。經過辛伽身邊,側眸看了他一眼:“不要忘了你對我的保證。”

辛伽默不作聲回望著他。

直到他轉頭繼續朝門口走去,坐直身體,辛伽原本交叉著的手指一根根悠然分開。

每個關節一道深深的痕跡,而視線依舊安靜停留在曼邇拉提的背影上,目不轉睛:“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