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合上的時候,最後一點光在辛伽安靜的臉上劃過一道柔黃色的輪廓。貼著門縫朝他又看了會兒,蘇蘇把門輕輕關緊。

走廊裏燈火通明,因為天已經黑了,邊上守衛看著她一路從寢宮走向大門,由始至終麵無表情,像一具具冰冷的雕像。

就像他剛才躺在自己懷裏時的那種感覺。

下意識把手指收緊,剛蜷起,忽然一陣濕漉的滑膩。她低頭朝手指看了一眼,觸及到皮膚上那片刺眼的紅色,目光驚跳了一下,意識到邊上守衛的視線,隨即穩住呼吸靜靜跨出大門。

夜風吹在臉上,幹燥而清冷。

手裏那片濕漉在風裏迅速褪成一塊幹燥的黑,抬起就著月光看了看,想起之前所麵對的一切,眉心微微蹙起。

從進來到現在,好象一場夢。夢很迷亂,她在幾天沒見的辛伽麵前,迷亂得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小孩。她想她一直是恨他的,恨他毀了她平靜的生活,恨他抹去那些收留了她的人的生命,就像抹去窗台上一層灰。恨他那樣輕易掌控著她的情緒和想法,恨他那樣簡單地禁錮了她的一切正如直接侵入了她的心……

而即便是那樣一種深入骨髓的恨,一旦找不到了,也會讓人窒息麽。窒息到惶然,惶然得不知所措,僅僅,為了幾天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所以在見到他的一瞬突然間就潰防了,那一切一切自以為的東西,在接觸到他那雙疲憊而悠然的眸子時,怎的就變得不堪一擊。於是再次沉迷,沉溺在他的目光和聲音裏,沉溺得不可自拔,即使明知道那東西是有毒的,比曼佗羅還美的毒。

可是,這樣也好吧。那樣直接而**地剖白出自己的心,在他的麵前,沒有任何顧忌,沒有一點猶豫,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突然間會那麽完全地表達出來了,而在直視自己這麽做的時候,竟然亦沒有任何後悔。隻是感到一下子釋放了,身體還是心?那些壓抑沉澱在心裏頭那麽久的東西,一直一直地壓著,堵著,隱忍著,突然間不帶一絲保留地在他麵前釋放出來,看著他微微透著驚訝的眼神,而之後瘋了似的擁抱和吞噬了她般的吻……

就算有毒,那又怎樣呢。

這是一種多麽奢侈的感覺,聽說它叫幸福。而幸福是什麽,天知道,她沒見過,沒碰過。可是那樣地釋放之後,她真的感到自己心髒的某一處有點不同了,如果那種不同叫作幸福的話。她想她還是喜歡這種感覺的,很喜歡,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

記憶裏,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脆弱到讓人害怕的樣子。

很久以前,她就或多或少地知道辛伽得了什麽病。他身上那種除了血腥以外淡淡的藥草味,他蒼白的臉色,還有那天在蘆葦**裏,他突然之間流下的血。

隻是沒有想到,他的病是那樣重的。當眼看著從他嘴裏噴出來的血液把她一整隻手浸濕的時候,她腦子裏突然間就抽空了。空得隻能呆看著他彎下腰把她手心盛不住的血吐到地上,呆看著他在嘴裏的血液慢慢靜止下來的時候抬起頭,用那雙和血一樣豔紅的眸子對著她微微地笑。呆看著他冰冷的手指插進她的發絲,把呆如木雞的她攬進他濃腥彌漫的胸膛,然後輕聲道:“蘇蘇,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不久之後。”

又一陣風吹過,卷在身上,沒來由冷冷一個寒戰。下意識撫了撫肩膀,回過神往自己住的地方緊走了幾步,冷不防眼角邊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令得她腳步一頓。

回頭,蘇蘇朝剛才眼角一瞥而過的地方掃了一眼。那地方偌大一叢百裏香,夜風裏悉嚦嚦一陣顫動,波浪似的起伏,帶著股似有若無的清香,月光下每一根枝椏都看得清清楚楚。

似乎沒有什麽異樣的東西。

是自己太敏感了?思忖著,蘇蘇朝那方向又瞥了一眼。遠處隱隱傳來巡邏兵沉穩整齊的腳步聲,聲音不大,卻恰好適時打破這地方原有的寂靜,就在這時前麵那棵巨大的月桂樹下一陣嬉笑,在巡邏兵步子漸近的時候,兩道身影從樹背後一前一後跑了出來,很快消失在不遠處的宮樓長廊內。

輕舒了口氣。

回轉身腳步剛剛邁出,整個人突然驀地一淩。

一道風無聲從背後襲來,在那隊巡邏兵的腳步聲遠遠轉入宮樓另一邊的時候。

很細,很輕,卻正對著蘇蘇後脖頸的方向。

颯——!

******行李並不多,來時多少,走時也多少。

走。

似乎那家夥消失之後,自己的步子就不再有一個叫做“固定”的停留點,即便是這裏,即便是這個男人身邊。誠然,他身上有著那種吸引著自己的東西,如果她從沒有在自己身邊出現過的話。

這男人擁有讓一把劍足夠銳利的氣息,可即便這樣,這地方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氣息在削弱,在那些看似問鼎的背後。而劍鋒將腐蝕,如果繼續這樣感覺不到那家夥的氣息。

打個結,把整理好的包裹丟到腳下,起身目光撞在了鏡子上,微微一怔,看著鏡子裏那張臉,森下意識抬手掠開臉側的發絲。

看了這麽多年,始終都沒有習慣呢。

指尖在臉上輕輕遊移,目光注視著鏡子裏靠牆倚著的那把劍,漆黑色的長劍,折著他漆黑色瞳孔裏那點熒熒的光。

而,這一前一後,哪張才是屬於自己的臉。

眉心微蹙,直起身在桌子上扯了根繩子反手把頭發紮起,再用一根木簪把發髻固定。目光再次落到鏡子上,一時有點恍惚。

中原。

離開多久了。

朝朝代代,每每更替伊始,梟雄召喚的力會牽扯得自己透不過氣。算來,這一次該是那之後第三個朝代了吧。

嘴角微微揚起。手指輕點銅鏡,銅鏡咯嚓一聲輕響,從中間一線開裂,不到片刻將鏡子裏的人影撕得四分五裂。

天狼隱,森羅消。

他們趨走了天狼,森羅便不再是那些霸主攝取江山的利爪。烽煙,戰亂,人心不足,怨誰。

最後一片碎鏡叮當彈落到地麵,夜風不受阻擋地從對麵那扇窗洞裏撲麵吹來,貼著臉冷冷劃過,帶著外頭塵沙和棕櫚葉交雜在一起的味道。

輕吸一口氣,將包裹甩到肩上,轉身拾起牆邊的劍,森對著門口的方向微微一笑:“阿姆拉大人,找森有事麽。”

“森大人這是準備出遠門嗎。”站在門外的走道裏,老侏儒瘦小的身影幾乎同門廊上投下來的陰影混在一起,老樹樁似的一動不動。隻一雙瞳孔在有點渾濁的眼白裏透著絲細不可辨的精光,若有所思望著森,像隻盤桓在樹叉上的老鴇。

“是,”臉上依舊是微微的笑容,森緩步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腰低聲道:“森要走了。”

老侏儒抬起頭:“阿姆拉沒有接到過王派遣你外出調令。”

“森要離開亞述了。”

怔。片刻,目光輕閃:“幾時回來。”

森直起身搖搖頭。

老侏儒又朝他看了一眼,半晌,輕輕吸了口氣:“我想你知道,王要去底比斯了。”

“是的。”

“你知道這種時候離開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手一抬打斷他的話,三根手指豎起對著他的眼睛:“凱姆?特的瘟疫,王後的軍隊,赫梯的盟軍。一切都在王的掌控之中了不是麽,阿姆拉,這種時候有沒有我,對他來說早已經無所謂了。”

“你是王的劍。”

“現在不是了。”

臉色微微一變:“森,當初王把你從沙漠裏帶回來的時候,你是怎麽對他說的。”

“我說他就是森的劍鞘。”

“那麽現在呢。”

“阿姆拉,你怎麽可以相信一隻魔所說的話。”

“森!”

反手一轉,手裏的長劍貼著阿姆拉的臉無聲滑落:“其實在這種時候,這個男人要的並不是一把劍而已。我該走了,老頭。”

卻在這同時老侏儒的手一伸,一把橫在門框處,手指微顫,幾點暗光在指縫間隱現:“你覺得我會讓你就這麽離開麽。”

劍尖在他肩膀上停住,森低頭瞥了他一眼:“能做的,我都為他做了,其餘的聽天由命。”

“王不是個聽天由命的人,你也不是。”

“人在命運裏隨波逐流的時候,常常會以為自己正逆天而行,人很善於用這些東西來麻醉自己一生的乏味。”

目光一凝:“森,你是不是對王的安排有歧義。”

“沒有。”

“那到底為什麽要走。”

收劍,扛到肩頭:“該走了,所以走。”話音落,人影一閃,已走到老侏儒的身後,而老侏儒的目光依舊停留在他剛才所站的地方,直到身後腳步聲響起,回過頭:“王知不知道。”

“也許。”

“……森,王從沒有虧待過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離開。”

“為什麽……”

“因為,”腳步頓了頓,森回過頭,望向老侏儒閃爍在火光下那雙陰晴不定的眼:“所算,未必所得。”

“什麽意思。”

“以後你自然會明白,走了。”

“森!”

手腕上很癢,在感覺到了那麽點意識之後,這種無數個蟲子鑽在肉裏啃的感覺開始讓人有點無法忍受。忍不住動了一下,一陣鑽心的疼驀地刺破了大腦那片混混噩噩模糊,蘇蘇猛地睜開眼睛。

撞進眼裏一片高聳的雕花天頂。

和王宮裏很多建築的天頂樣子幾乎沒有什麽兩樣,隻是頂上的塗料都已經褪了色,大片的灰塵同夜色混在一起,黑壓壓一片撐在頭頂。隻依稀被周圍跳躍的火光勾出一些凹凸的輪廓,隨著火焰的節奏閃爍著,忽明忽暗。

龐大而空曠的一個地方。

這是什麽地方……

蘇蘇動了下身體,隨即發現自己手和腳被幾圈皮質的圈套給固定住了,那是種極為牢固的鐐銬。鐐銬兩段連著銅條,銅條就栓在她身下這張冰冷狹窄的石**,隨著她下意識的動作那些半指寬的水牛皮幾乎勒進了她腫脹著的手腕裏去,剛才的刺癢,這會兒變成了鑽心的疼,她停下動作,扭頭朝周圍掃了一眼。

看上去像是座古老的神廟,從它周圍的神像和壁畫上可以看得出來,而且是座以崇拜亞述主神阿舒爾為主的殿堂。就在正前方那尊將近有半座神廟高的巨大阿舒爾神像橫在祭壇前,側對著蘇蘇,兩隻眼微微斜睨著,隨著火光的閃爍似乎在由上往下盯著她看,帶著種奇特的表情。

麵前那隻用花崗石砌成的祭壇上燃著股熊熊的火柱,火柱離她躺著的石床不到幾步遠的距離,時不時一串火星隨著空氣的湧動升騰到她頭頂綻出一陣爆裂,可她感覺不到它們的溫度。

那些火是無溫的,正如它們的顏色,那種冷冷的,近似藍般的綠。

“哢啷……”正對著這些火焰以及火焰上方那隻眼睛看得出神,右手方向那道銅門一聲輕響,被從外頭朝裏推了進來。

蘇蘇迅速抬起頭。

沒來得及看清楚門口處那片籠在暗綠色火光下的身影究竟是誰,門又一聲悶響合上了。隔斷了外頭的光源,隻匆匆帶進一陣走道的冷風,攙雜著股熟悉的濃重得嗆人的香氣,以及那絲被強行壓製在這股香味下麵似有若無的味道——某種東西潰爛似的味道。

目光輕閃,重新平躺回石**,蘇蘇側頭看著那道身影。

而那身影似乎一時半會兒並不急於過來,隻是安靜在門口站著,不停跳躍著著綠色火光下,那張被層層麵紗籠罩著的臉一動不動對著蘇蘇的方向。

這樣一種被無聲窺視著的感覺,不由自主,蘇蘇感到額頭正中央那個部位隱隱有些壓迫似的微麻。

手忍不住又掙紮了一下,皮圈扣得很緊,所施加上去的力量在那樣寬度的表麵上純粹隻是白費。而手腕上再次鑽心一陣刺痛,那根帶子把她手腕的血都積壓在了手掌上,那是一種膨脹到發麻的感覺。

不得不就此放棄,迎著那道看不見的視線,蘇蘇再次望向那道身影。片刻,身下裙裾一動,那身影朝蘇蘇走了過來,冉冉亭亭:“很久不見,我的孩子。”

蘇蘇一怔。

分明是雅塔麗婭的身影,開出口,聲音為什麽像是個男人……不是像,分明就是個男人的聲音。

正呆看著,那身影已走到蘇蘇的身邊。周圍比玫瑰香油更加濃烈的氣息更重了,包括那股似有若無的潰爛味:“我一直在看著你,等著你,”喃喃低語,她垂下頭,抬手扯開蒙在臉上的麵紗,俯到蘇蘇的耳邊:“我等得已經太久。”

“雅塔麗婭?!!”驚叫,幾乎是無法控製的,在那張突然**壓迫在自己眼前的那張臉下。蘇蘇幾乎已經不敢確定自己麵對的這個,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這是雅塔麗婭的臉??

如果曾經見到的她那張嚴重損毀的臉讓人感到駭然和憐憫,而這會兒,這張同自己隻隔著一層呼吸的臉,蘇蘇已經找不到什麽可以去形容她現在的感覺了。

那根本就不能被稱做是一張臉。

除了粘稠的暗赫色的濃液和一些凹凸不平的爛得已經呈泥狀的肉塊,她根本分辨不清楚那上麵還有些什麽東西可以證明那是張臉。一股股惡臭隨著那張臉上呼吸的流動無聲無息散了開來,胃裏一陣**,蘇蘇想吐,可是對著那張臉幹嘔了半天,隻逼出了眼角邊一絲滾燙的**:“雅塔麗婭……”

“雅塔麗婭……”身子朝後仰了仰,雅塔麗婭似乎在笑,一些黏液隨著她臉上肌肉的動作無聲滑了下來,滴在蘇蘇的脖子上,冷冷地一冰:“人總以為自己連神都可以駕馭,嗬,多可愛,雅塔麗婭。她忘了,誰才是這世界上的神。”

蘇蘇突然感到有點透不過氣來。

一種呼吸被什麽力量牽引住的感覺,在那張腐爛得已經分辨不出任何東西來的臉孔逐漸貼到她臉上的時候。

無法忍受的感覺,想要掙紮,可是身體根本動彈不得。

而雅塔麗婭還在繼續說著,自言自語,用著那種男人的聲音:“有個女人,很美,”

“美到什麽地步呢,美到她以為用她的容貌足夠換取對神的駕馭和她主人的命運。”

“而事實上,她幾乎也就那麽做到了,當神在封印之下對她低頭,當那個原本將被抹去的命運軌跡按著她的手指在神默許下一步步走向那道未知盡頭的時候。”

“可是她終究忘了,什麽東西都是有代價的,”

“什麽樣的代價,換取什麽樣對等的東西,”

“而顯然,她之前所為之獻祭的一切,對她日益膨脹的需要和日益無節製的索取,是遠遠不夠的。”

“而她也應該忘了,神為什麽會服從於她的駕馭。當那些駕馭以一種比封印更強大的力量滲入到神體內的時候,那個曾被禁錮於此的神是否還依舊是那個疲憊而妥協的神。”

“是的,雖然隻有短短一刹那瞬息而過的生命,”

“人的記憶力遠遠低於神的想象呢……”

“於是不知不覺中,她把自己整個兒都作為了神的祭品,而不自知,”

“看看這張臉,還有這隻手。”

“她以為用這些就能換回一切了麽。”

“最終,連來生都是神的祭品。”

“這樣看著我,很難聽懂我在說什麽,是麽蘇蘇。”

“沒關係,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從你選擇了這個命運之後開始。”

“你的過去,你的未來,你的容貌,你的一切,”

“都是我的,”

“這是你的選擇,”

“雅塔麗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