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白已經是第二次見到這個刑場。上一次的經曆令他經常噩夢連連,好不容易將那段血紅色的痛苦畫麵鎖進內心深處,沒想到又在同一個地方,幾乎是同樣的環境下見到他所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惡魔。柏楊道長明顯能感覺到徒兒的身子一直不停的在抖,所以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暖流自右手上輕輕升起,逐漸流轉全身,夜白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他感激的望望師父,師父也微笑著望著他,慈和而堅定的眼神似乎在告訴他今日一定會讓他得償所願。

趙仕弘一直深居簡出,本來柏楊道長決定直接夜闖千歲府取其項上人頭,但考慮到夜白功夫尚弱,那一晚的遭遇讓他不放心將其單獨留下,故而遲遲未能行動。沒想到這家夥竟然又威風八麵的親自出來監斬,還真是天隨人願,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次跪在地上的一批死囚背後的亡命牌上寫著叛軍某某某,柏楊道長也不關心到底是些什麽人物,他的眼神一直盯著趙仕弘那張自命不凡的孤傲臉孔及他身後的兩名勁裝衛士,那兩人都戴了麵具,單從身形和武器並不能準確判斷出自何門何派,但看他們站立的姿勢及麵具眼孔中流露出的目光,都稱得上是高手。

行刑時辰尚未到,趙仕弘端坐於監斬席上,高聲喝問:“叛軍之首劉大同!你可知罪!”

跪在刑台上的劉大同抬頭哈哈大笑,“我劉某人何罪之有!我湘河軍何罪之有!隻恨我誤信爾等妄言貽誤戰機,否則我定將揮師東進,殺你們個片甲不留!哈哈哈哈!”

周秉不等趙仕弘問話,也仰頭放聲大笑,“大哥!說得好!下輩子投胎咱哥倆繼續跟他們幹!殺光這幫閹人!”

“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大放厥詞!”趙仕弘怒喝道,“你以為憑你區區那點兵馬便能興風作浪!真是可笑至極!蚍蜉微薄之力,焉能撼動我大洛參天巨木!”

“你也得意不了幾天了!閹賊!”劉大同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什麽參天巨木,明明就是一根朽木!朽木!你看看你麵前,看看他們!哪一個不盼著你早點死!”

“他以為他自封個九千歲就真能長命百歲了,哈哈哈哈,”周秉笑的口水抑製不住往外流,“半截入土的老狗!你周爺爺今日先走一步,黃泉路上等你!不見不散!哈哈哈哈!”

柏楊道長心中暗暗佩服,這兩人馬上就要人頭落地依舊氣色不改談笑自如,這份豪氣實非常人能比。成則英雄,敗亦鬼傑,轟轟烈烈一場倒也不枉這世間走上一遭。

趙仕宏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日晷上的針影緩緩移向午時三刻,一名小宦人高喊一聲:“午時三刻已到!”不待他喊完,趙仕宏便迫不及待的將令牌一扔,尖聲厲叫:“斬!”

劊子手高高舉起雪亮的鬼頭大刀,圍觀眾人忍不住都齊刷刷的“噢”了一聲,靜待著血光衝天人首分離的怖像,這種當眾行刑慘絕人寰的一幕總是能滿足相當多人的獵奇心理,因而很多人盡管怕得要死還是要拚了命的擠成一堆往前湊,生怕漏過一絲一毫的刺激畫麵,更有許多膽大者在頭顱滾落之後還要上去細細瞅瞅,甚至踢上一腳,以在眾人麵前顯示自己有多麽見多識廣氣定神閑,隻是如果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恐怕會落個渾身癱軟屎尿齊流吧。

就在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死囚身上時,柏楊道長腳下微微使勁,正欲躍出之際忽然看見兩條人影自右側人群中飛掠而出,各執兵器朝著台上的趙仕宏撲去。

“有刺客!有刺客……”一名眼尖的小宦人第二遍還未喊完,鐵郎的刀已經在他胸口紮出了個血洞。斷刀動作更快,闊鐵片哢嚓接連砍翻兩名士兵,徑直朝著趙仕宏脖子抹去。趙仕宏身後兩名護衛反應也是極快,瞬息之間手中便各自亮出了兵刃,一人使刀一人使鉤,剛好在斷刀的刀鋒抹上主子的脖子之前雙雙將其攔住。

柏楊道長心中一驚,依稀認出刺客正是那晚在夜宅中交過手的兩人。他們不先救人而是直奔趙老賊而去,顯然並不是來劫法場的叛軍同黨。看來那晚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想不到這些人和自己目的一樣,難怪會在被查封的夜宅藏身。第三人還未現身,想必是藏匿在某處另有計劃,柏楊道長握了劍柄,打算暫時靜觀其變。

幾乎同時劉周二人也人頭落地,鮮血噴濺,台上台下一片驚呼,整個法場亂作一團。斷刀與鐵郎力求速戰速決,各自施展平生本事全力與兩名護衛相鬥,很快兩名護衛便有些抵擋不住招法散亂。斷刀大喝一聲,刷刷刷接連砍出旋風般的五刀,與他對敵的使鉤護衛招架不住,悶哼一聲中左腿中刀,斷刀順勢一腳將其踢飛,揮刀再度撲向趙仕宏。眼見閹賊在劫難逃,人群中忽又飛出四名戴麵具的勁衣護衛,朝著二人圍撲而來。

想不到此賊竟然如此小心謹慎,暗中還安插了人手,此四人功夫比剛才兩人明顯要高出一截,以五敵二,局勢立刻扭轉。拖得一拖,成群的銀甲禁軍開始往台上湧去,很快趙仕弘便被十多人簇擁著往台下撤走,逐漸遠離戰團。第三人終於出現,一名黑衣人不知從何處突然現身正好擋住了趙仕弘的去路。黑衣人身形極快,手中長刀化作一團銀光,尋常士兵哪裏是其對手,片刻之間便躺下了五六個,趙仕弘無路可走,隻得又慌慌張張的往台上縮回去。幾名護衛見狀,立時分出兩名衝過來攔截黑衣人,三人立時鬥在一處。

柏楊道長心知時機已到,足尖一點人頓時如蒼鷹一般掠過人群,半空中長劍劃出一道銀光,將近前十多名銀甲軍的槍尖悉數斬斷,身勢卻絲毫不受影響,長劍直指趙仕宏後心。

決然想不到還有第三波攻勢,除了十幾名禁軍,趙仕弘身前已無任何防禦。柏楊道長的劍泛著逼人寒氣**,銀光顫動之下那些禁軍的精致銀甲如紙片一般碎裂,趙仕弘倉促後退,然而飛花劍的速度豈是他這種尋常步伐躲避得了的,劍鋒準確的刺破了趙仕弘的左胸外衣繼續突進。柏楊道長感覺手上傳來一陣阻力,心中微微一驚,手臂運勁再往前送,劍鋒居然彎成一個誇張的弧度,像是刺進了一張無比堅韌的網,無法再往前突破半分。

“好狗賊!”柏楊道長瞬間明白過來,此人身上定是穿了什麽貼身寶甲之類,所以才刺而不入。柏楊道長立即變招,劍尖跳起朝趙仕弘脖子劃去。然而就這麽須臾之間,另一支長劍贏得了時間精準的橫在了趙仕弘脖頸之前。

握著這柄劍的,是一名麵無表情的中年太監。

看來趙仕弘是被大明德寺那次大虧嚇怕了,竟然在身邊明裏暗裏安插了這麽多人手,從這名中年太監的深藏不露及出手速度來看,此人才是他最後的防衛屏障。柏楊道長嘴角翹起一絲輕蔑的冷笑,長劍忽然綻出簇蔟銀花,將二人全數罩在銀光之下。那名中年太監也是好生了得,手腕連抖劍尖亂顫,竟然將這一招錦團花簇恰到好處的接了下來,隻是明顯功力不及,蹬蹬蹬連退數步,人卻始終擋在趙仕弘身前。

許久未曾遇到過這等高手,而且似對自己的劍法極為熟悉,柏楊道長心下驚異,當下手上絲毫不停,花萼相輝、花林粉陣、花田錦陌、花殘月缺四招一氣嗬成,端的是如滿天落英綿密不絕,但令他越發驚詫的是這名中年宦人竟然將此四招一一化解,雖然眼神中流露出驚懼與佩服,但臉色卻是絲毫不變。

柏楊道長的種種詫異和疑團終於匯聚成了驚怒交加,隻聽他忽然一聲怒吼:“鬆杭!是你嗎!?”

那名中年宦人手中長劍不斷顫抖,顯然剛才接那幾招已經拚盡了全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雙唇緊閉,神色卻依舊沒有多大變化。

“你改的了容貌,改不了個頭!改不了劍法!你就是鬆杭!你這個逆徒!”柏楊道長氣的渾身發抖,十數年沒有音訊的愛徒,聰慧機敏資質奇佳曾經引以為傲對其寄以厚望的開門弟子,本以為隨著黑衫軍的覆沒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此刻竟然在這裏以這種方式相見。壓在心底數十年的思念、愧疚、悲痛之情此刻統統在瞬間一齊湧上心頭,任柏楊道長涵養再好,也禁不住心如刀絞思緒翻騰,如一桶涼水潑在滾沸的油鍋裏,以至於利刃穿透胸膛亦未察覺。待他恍然覺得各種痛楚都逐漸匯集到胸口之時,鮮血已經染紅了大片衣襟。

兩聲“師父”分別來自身前身後。身前的是中年宦人所發,充滿驚怖與愧疚的聲音從顫抖的雙唇中脫口而出,仿佛來自靈魂深處,和時常在夢裏縈繞盤旋的一樣空靈飄渺。身後的卻是日日所聽的少年人特有的粗重嗓音,由於緊張驚嚇和難以置信而完全變了腔調。

夜白瘋了一般從人群中衝出,揮劍朝偷襲的假麵護衛背後亂砍亂斫,那名護衛猝不及防抽刀不及,頓時被夜白亂劍砍死在地。“師父!師父!”夜白狂叫中繼續挺劍朝鬆杭刺去。

“不是我!不是我!”鬆杭嘴裏不停的低聲辯解,一邊慌亂的抵擋夜白勢如瘋虎一般的劍招。從他的高呼聲中鬆杭已經明白這應該是他的同門小師弟,因而隻是盡力抵擋而不還招。

銀甲軍已經越圍越多,夜白毫不顧忌身後的刀槍,隻顧不要命的朝鬆杭亂刺,在他看來就是這個人害師父重傷,除了父親以外他最敬重的人,因而不顧一切的想要殺死他。

柏楊道長清醒過來,眼見小徒深陷重圍身上已經多處帶傷,手中長劍翻飛劃出數道寒光,十多名銀甲軍幾乎同時倒下。柏楊道長左手飛速點住胸口三處穴道,暫時止住噴湧的鮮血,右手長劍不停,他心知若再不下重手,今日小徒恐怕也要斷送在這裏。道長眼神一凜,劍法突變出招盡是殺氣,身邊五尺之內挨著劍光的不死便傷,一時殘肢斷臂亂飛,鮮血四濺。然而剛才那一刀實在傷的太重,幾招過去腳步便有些虛浮。夜白還在重圍之中,柏楊道長足尖用勁打算撲過去相救,忽然一口氣竟然提不上來,腦袋中一陣眩暈,隻得舞了長劍先護住自身。黑衣刀客已經解決了兩名纏鬥的假麵護衛,眼見刺殺趙仕宏已經不可能,飛身縱出重圍朝夜白身邊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