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寧紹鎮大犒軍。

凡是參加征許都之役的士卒沒人賞銀三兩,錯過這場戰役的,每人賞銀一兩五錢。諸軍放假三天,殺豬宰羊,慶賀征剿白頭軍之役的勝利。翟哲手頭上不算寬裕,但銀子對他來說不過是左手進右手出的物件。

水陸兩師千總以上八十二將領齊集定海衛所,翟哲擺下二十桌宴席,同時赴宴的還有一百名立功的士卒。

宗茂專門在杭州找來個一個有名的戲班子,以越劇《金山戰鼓》開頭。請這個戲班子花了五百兩銀子,宗茂心中本有些不舍。但翟哲定下了基調,要請就請最好的。

唱曲子的那個是杭州娼門世家寇家的歌女,初見時妖嬈寥寥,舉手投足見無一處不是風情,把總兵府的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看的渾身燥熱。僅從外表看,宗茂那女子雖然比不上秦淮八豔中的顧眉,但也差不了多少。

那女子試嗓子的時候,時而像山林中的雲雀,時而像九天鶴鳴。那女子一上台,完全換了摸樣,嬌媚之氣消失不見,一身戲裝,倒像個女中將軍。《金山戰鼓》唱的是韓世忠在金山寺大破金兀術的段子,那女子扮的是韓世忠的夫人梁紅玉。

“我紅玉一路而來

但隻見婦北夫南哭震地

家破人亡怨衝天歎

將士卻無鴻鵠誌

怒馬不發整日閑

一聲胡笳城便破

逃之夭夭揮馬鞭

這才是雄關未失雄心失

江山哪得不破陷……”

一張嗓子,聲如裂帛,直穿雲霄,一股悲嗆憤怒之意讓席中的熱鬧頓時消失。倒酒的停下手中動作,夾菜的扭過頭去,直到一節完畢,歌聲如遊龍般漸行漸稀,好似有餘韻環繞在眾人頭頂綿綿不絕。

“好!”軍漢門這才緩過神來,各自拚命的拍打著巴掌。

其他守備以上的將領都自持身份,隻有孟康隨著士卒在那裏起哄:“再來一個!”

翟哲隱在總兵府中,隱約可以聽見不遠處傳來的唱腔,心中熱浪滾滾。韓世忠大戰金山寺,以八千水軍逼退金兀術十萬大軍。如今他手中的兵馬比韓世忠要強多了,但如今的江南可沒有了當年南宋時候的心氣。

他親自選的這首曲子,煞費苦心,在激勵士卒也在勉勵自己。若清兵南下,他當像當年的韓世忠在黃天**那樣力挽狂瀾。

席間酒水,隻是淺嚐輒止,翟哲治軍嚴厲,嚴禁在軍營中賭博、飲酒,這一次已算是破例了。

酒過三巡,翟哲親自到席間撫慰,高聲說:“在我寧紹軍鎮,無論是隨我從北境南下的,還是在浙東新加入我部,有功必賞,有罪必罰,不分親疏。各位會軍後平日當催促士卒加緊操練,中原流賊肆掠,遼東清虜荼毒,諸位有的是立功討賞的機會。”

“為總兵大人效力!”孟康領頭呼喊。有人瞧不上他,有人視他如兄弟,他不在乎。

戲班子分上下午唱了兩斷,讓那般粗魯的軍漢聽的如癡如醉。等到太陽西掛,曲終人散,駐地在寧紹本地將領如蕭之言、車風和李誌高等人各回營地,其餘人就宿在定海衛所,隻待次日離開。

天氣極好,空中有幾多稀薄如紗的雲彩在月下流動,定海衛所後的海麵上海浪在月光下像泛動的魚鱗。

亥時左右,白日歡樂了一天,營內的士卒多數都早早的準備睡了。

方進領幾個親兵前往衛所兵營找到逢勤和左若兩位參將,傳令翟哲召見。

深夜召見,必然有要事相商。左若和逢勤跟方進了總兵府,方進將兩人領入總兵府議事廳,宗茂和柳隨風早在裏麵等候,幾人分左右坐下,方進扭頭出去了。

議事廳中諸人都沒有說話,當他們各自看見其他幾個人時,就知道了這場密議的性質。很久沒進行這種軍議了,沒有李誌安,蕭之言首次被排斥在外。他們都在為自己能參與這中軍議暗中興奮。

等了一刻鍾左右,廳中諸人都很有耐性,竟然一直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門口的花園中閃過一點光亮,方進提著一盞燈籠在前引路,翟哲批了一件布衣落在在眾人眼中,在他身後的陰影裏,藏著一個灰色衣衫的獨臂人。

諸人很久沒見過季弘了。宗茂和逢勤從前與季弘熟悉,尤其是宗茂,他與季弘在大同時還常有來往。綠瑩和文瑩兩姐妹現在也還經常串門,但現在想見他一麵可真不容易。

翟哲走上主座,方進轉身退了出去,熄滅了燈籠守在門外。月色皎潔,其實無需燈籠也能看清楚道路。

季弘落座在議事廳內末尾,緊挨著柳隨風。

翟哲環掃一圈,見到這些熟悉的麵孔,曾經銳意進取的青年如今眼角已有皺紋,曾經年少青澀的如今已等獨當一麵。崇禎二年,他十九歲出塞,征戰沙場了十五載,正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即將要麵對的是最後的決戰。

江南之戰,是生死一搏,若被迫流落到海外,他寧願死在這裏。他比別人先知道的那個秘密,但未必能幫得了他。

“在坐的各位從草原跟著我到了浙東偏僻之地,經過幾年的齊心協力,如今勉強算的上兵強馬壯,但恰逢大廈將傾之時。季弘,你把江北的形勢說一下。”

季弘站起身來,先輕咳一聲,說:“一個月前,清軍下山東,連克十幾座縣城,搶劫財物人口無數。”

“荊楚傳來消息,左良玉擁軍八十萬,缺少糧餉,想順長江東下,就食南京。留都兵部尚書史可法想遣侯旬前去勸阻,不知結果如何。”

“山東總兵劉良佐、剿匪總兵高傑、許定國等人對朝令陽奉陰違,不願再與流賊並清虜交戰。”

季弘的聲音很輕,中間有幾處聲音模糊,若不注意力集中豎起耳朵,怕有些地方聽不清楚。他說完後,朝翟哲揚起單臂,以示完畢。

“各位都聽明白!”

沒有一個好消息,帳中諸人都默不作聲,在揣測翟哲的意思。逢勤眯起來的眼睛像在打瞌睡,左若和柳隨風明顯神情振奮。宗茂還是首次參加這樣的軍議,這標誌他在翟哲身邊的地位有了明顯的變化,但不是他說話的時候。

柳隨風直起腰板,說:“北境已然崩潰了!現在整個大明朝的眼睛都盯在固守潼關的孫傳庭身上。但孫傳庭必敗,就看皇帝會不會南遷了。”

左若冷哼一聲,開口:“軍鎮已經失控了,皇帝在北京尚且無人聽,到了南京會有什麽用?”

“江北尚有不少兵馬。如左良玉、高傑、黃得功和劉良佐等人手中兵馬都遠勝過寧紹鎮。若皇帝南下,請大人迅速迎接,以求得擁戴之功,若皇帝不願南下,那便擁戴太子。若太子也不來,那便擁戴藩王。”柳隨風語氣急促,咽喉裏的振動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刀片刮起石板,眼神中藏著著燃燒的火焰。

“挾天子以令諸侯!”翟哲暗自點頭,隻有柳隨風才能給他出這般主意。

“大人想承擁戴之功,最好與東林黨合作,他們會以為大人是自己人。如今最有實權、名聲最響的東林黨是漕運總督史可法。”柳隨風說道一般,突然把話語停下來,皺起眉頭,“眼下有個難題,便是鳳陽總督馬士英是阮大铖推薦起來的。阮大铖是閹黨,東林和閹黨勢不兩立。一旦這個問題解決不好,極易惹得江南大亂。”

翟哲見柳隨風說話滔滔不絕,其他幾人都沒了開口的機會,擺手示意他暫且停下來。這些他已有主意,但今天他軍議的目的不在此。

“時局危急,東林也好,閹黨也罷,軍中實力才是依靠。前些日子,我從白頭軍俘虜中招募了三千青壯後。逢勤擔任舟山參將後,統禦了水師兩千和步卒五百,其餘閩人多半退回福建去了。我寧紹鎮現有步卒兩萬,水軍一萬,但遠遠不足。我計劃一年內再招募五千步卒,將把舟山軍和台州軍的步卒擴充一輩,至六千人。”

“諸位都是久經沙場宿將,知道士卒不經血戰無法成軍,這些新兵當加緊操練,熟悉行伍後,將多進行對戰訓練!”

“遵命!”左若和逢勤異口同聲。

“從今日起,寧紹軍鎮將恢複當年在漢寨的主事府製度,宗茂和馬貴將擔任主事府的管事,主事府將掌管糧草錢糧、軍中刑罰。寧紹中軍和舟山軍步卒從五月起將開拔向台州偏僻地界會練,請左參將和逢參將同在主事府中規劃訓練。”

“遵命!”

朦朦朧朧的月色中,諸將退去。

隨後的一個月,寧紹軍鎮大調動,寧波府隻留下蕭之言的騎兵和一千步卒駐守。加入寧紹軍鎮的白頭軍俘虜分批遷回浙東,聯絡舊部歸來。兼有朱大彪等人挾眾來降,寧紹鎮在台州的兵營逐漸擴大。

翟哲半數時間在台州營,半數時間在定海衛所。掌控舟山後,他無需再擔心寧紹的安危。

實這些年來浙海並無大麻煩,最大的兩個海盜頭子都在翟哲麾下了。陳虎威在台州海域大顯神威,把曾經海裏的兄弟剿殺的幹幹淨淨,勢力已擴張至兩千多人。翟哲知道陳虎威的私底下的動作,但他並沒有阻止,陸上是他主戰場,浙東之海,他隻需要一個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