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以火器為突破清兵防線的尖錐,用長槍維係戰線,用重甲戚刀手掩殺
這是典型的左若軍的戰鬥風格。
他說他的眼中隻有巴掌大的戰場,但在戰場的方寸之地,江南沒有人比他做的更好。
今日的明軍已不是往昔不敢與女真人野戰的孱弱之師,今日的清虜也不是當年在草原的百戰精銳。
李來亨、袁宗第和金聲桓在樊城下遊十五裏處渡河,然後像一柄三股叉刺向北岸的尚之信軍。
兩股強大的力量在江北岸邊碰撞,兩隊整齊的隊列因壓力不斷的扭曲搖擺。堅守者背靠長江,沒有退路;進攻者如猛虎下山,氣勢如虹。
文林柱乘機催水師從黑漆漆的河道中北上,往幾十裏外燈火明亮處進發。
李來亨率軍與清虜稍稍接戰後,開始向北方穿插,做出包抄的態勢。
尚之信隻有兩萬軍,還要防禦河道中的水師,眼睜睜看明軍行進的火把蔓延成一個弧形把他們包圍在當中。
清兵就像有一件堅固的瓷器,正在被三柄金剛鑽劃的遍體傷痕。
女真人和蒙古人渡過長江後來不及慶賀,立刻投入戰場中。勒克德渾在尚之信軍中奪了一匹戰馬,指揮女真人向北方進軍,他要盡快打通返回南陽的道路。
襄陽騎兵的戰馬都留在了對岸。原本精銳的蒙八旗騎兵如斷一臂,隻能隨步卒一起衝鋒陷陣。清兵沒有大船,人都無法安全送過岸,更別說馬。
明軍過江的三支兵馬相對於清虜並不占優勢,他們不過是想趁清兵著急過江渾水摸魚。到目前為止,左若仍然不知道南陽城下發生了什麽。
莫說是他,張煥沒有返回南京,翟哲也猜不到吳三桂心中怎麽想。
如果吳三桂反清投明,當與明軍聯絡,共同夾擊過江的清虜。所以左若首要的想法,還是安安穩穩的拿下襄陽城。
江道狹窄,穿梭的木船如過江之鯽。
在明軍發動攻勢時,女真人和蒙古人已經全部過河,漢卒親疏有別也分批登上木船。
洪承疇在一群鄉紳的簇擁下登上最大的木船,他身邊的人還在把他當做依靠,他已在擔心自己自身難保。
“襄陽,襄陽”洪承疇立在船頭往回看,禁不住長呼兩聲。都說鐵打的襄陽,他在戰場上並沒有輸給明軍,但戰場從來不是孤立的廝殺。
他心中的悲傷難以形容,一如他當初在鬆山下大敗,被皇太極俘入營中。
這一年多來,他也曾耳聞在江南士林中興起的漢人當立的說法。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些騙人的把戲。無論為清廷效力,還是在大明為官,隻有權勢和利益才是最實際的,而不應該被那些虛無飄渺的說法左右。
但是,天下的大勢已經變了。
漢人不再心甘情願給滿人為奴。
吳三桂的反叛難保沒有受到這種說法的影響。
炮聲隆隆,銃聲陣陣。
水麵倒映的火光,照亮敗退的清兵如喪家之犬。
虎頭山頂。
傳令兵穿梭不停。
左若傳令:“命弓辰與張天祿攻擊襄陽城”七成清兵已經過河,剩下的士卒雖在抵抗,心中已經惶然,他挑準的時機正是時候。
他扭頭朝宗茂拱手,道:“宗主管,我要親赴戰場,失陪”
宗茂還禮,說:“好,祝將軍旗開得勝,殺盡東虜。”
他隨口一句話,都帶有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左若離去,虎頭山觀景台隻剩下宗茂一人。
他站在山頂用千裏鏡俯視戰場,真有一種芸芸眾生皆如芻狗的感覺。他們在廝殺,他們不過是別人爭奪權勢的工具;他們在呼喊,他們在徒勞的掙紮。
宗茂一直在看,看了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疲倦。
炮聲已經停了,襄陽城內燃起了衝天的火光,看來洪承疇不想留一個完整的襄陽城給大明。洪承疇雖然時運不濟,連戰連敗,但要比現在江南所有的文官更精於。怪隻怪他遇見了大將軍為對手。
兩年間,在大將軍的治下,江南和湖廣一掃從前的萎靡之勢,呈現出蓬勃生機。而他從一人之下的大將軍府總管變成了湖廣襄陽軍總管。
清兵丟下少許來不及過河的漢人步卒,且戰且退,往南陽城方向敗退而去。江北明軍取下與襄陽一江之隔的樊城後,停止了追擊的腳步。
進城的明軍正在撲滅襄陽城的大火,為了不讓襄陽毀於一旦,左若不得不調集更多的兵馬入城滅火。
宗茂放下千裏鏡,陷入一種向往的沉思,“王爺,會給我一個什麽官職呢
東方泛出一點白色,天快亮了。
襄陽城內的大火還在燃燒,城內彌漫著一股油脂的香味。
被燒傷的百姓哭天喊地,入城的士卒疏通道路,同時拆屋隔離火區。
左若臉色鐵青,洪承疇給他正在享受的宴席上了一道臭菜。
“水,水”
四周都是快速奔跑的士卒,城內的井水已經見底,明軍不得不用馬車在城外運水入城。
襄陽城一直到長江邊布滿了屍體,不僅是人,還有無數牲畜的屍體。
清虜無法把襄陽城內的騾馬帶回江北,洪承疇命令士卒把牲畜宰殺於淨,不讓明軍得到戰馬。除了襄陽城,洪承疇沒有給左若留下任何東西。
李來亨和袁宗第留守江北樊城,金聲桓已率軍返回。
一直到午後,襄陽城的大火才被熄滅。
左若草擬出三份戰報,分別送給湖廣巡撫姚啟聖、湖廣總督堵胤錫和南京城。
明軍張榜安民,宗茂帶輜重營仆兵在襄陽城內設立粥棚,救濟才在大火中失去一切的百姓。
湖廣的戰事至此結束了
報捷的騎兵在各州府奔馳,挾大勝之餘威,把朝廷兩稅案改製帶來的暗流壓製的無影無蹤。
姚啟聖四日後來到襄陽,安撫惶惶不安的襄陽城。
他沒有再像從前那樣大興牢獄,追究城內百姓鄉紳協助清虜守城的罪過。洪承疇的心腹親信早已離去,明軍現在也不需通過搜刮鄉紳來積攢軍資。
襄陽府衙裏一片輕鬆。
城內的破敗影響不了諸將取下襄陽城的歡心。
姚啟聖專門設宴招待軍中諸將。
軍中諸將無酒不歡,但左若治軍嚴厲,諸將雖然歡樂,不敢太過放肆。
酒後飲茶,有些人提前告辭返回兵營。
花園內的亭子裏坐了三個人,宗茂、姚啟聖和左若。
朝廷改革軍製後,左若等諸軍不再歸湖廣巡撫統領,宗茂曾經大將軍府的總管,姚啟聖在湖廣大戰結束後,刻意結交二人。這樣的機會很難得,連左若都能看出來宗茂就要離開湖廣了,姚啟聖豈能不知。
隻有三人在場,姚啟聖詳說南陽城下變亂的前因後果。
湖廣產黑茶,香味濃鬱。這樣的茶在草原很受歡迎,但在大明上不了大雅之堂。但今天這裏有兩個人曾經在草原呆過。
左若一邊品茶,一邊聽姚啟聖講述,最後問:“這麽說,從今往後,吳三桂就是大明的鎮西王?”他口氣和神情很平穩,軍中名將講究的是麵臨山崩而麵不改色。
姚啟聖把嘴裏的茶葉末吐出來,答道:“正是”他不喜歡黑茶。
左若第二句話用了升調,問:“既然已經降明,為何不與我夾擊清虜?”
姚啟聖搖頭,道:“隻怕他自己才清楚當日事情緊急,張使回到安慶後破例給我通報消息,立刻返回南京去了”
宗茂插言道:“由此可知他雖然叛清,並不是心甘情願投靠大明,隻不過是多爾袞要抄他後路,他返回四川妄想割據而已。”
“可笑有一個被野心衝昏腦子的”左若嗟歎。他隻是可惜未能在襄陽把洪承疇和勒克德渾等人一網打盡。
很久以前,他也曾有過那種想法,現在他很慶幸。尤其是今年,大將軍讓他統領湖廣戰事,重新挽回了軍中地位之後。
年輕時的野心已如過眼雲煙,他心中最可惜當初同時出塞的二哥雷言謙。一步錯,步步錯,他一個人在山西苦苦掙紮,妄想與命運對抗。蕭之言來到湖廣後,兩人提到雷言謙時,都有無限的惋惜。
“天下人若都能看清楚大勢,還會有這麽多戰亂嗎?”姚啟聖麵色沉靜,繼續道:“愚鈍者對抗大勢,聰慧者利用大勢,唯有堅韌不拔洞徹天機者能逆轉大勢”
左若尚不解,宗茂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問:“姚大人說的是王爺嗎?”他口中的王爺隻有晉王。
姚啟聖毫不回避,點頭稱道。
“江南枯骨老朽多,加兩稅也會引發那麽多猜疑和反對之聲,王爺對那些人太過仁慈了”
這樣的話,姚啟聖隻敢在心中想一想,隻有宗茂才敢說出口。他在寧波禁足一年,本性還是沒變。
“這大明的江山,是王爺打下來的啊”
三人相視一笑,他們在試探中尋找有相同想法的人。
這種事情,誰走在前頭,誰就能得到一個好位置。
文官係統中,東林黨勢力仍然龐大,尤其是陳子龍位居吏部尚書實權的位置。浙人則與北下者越來越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