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四年,除夕之前,內閣表功。
堵胤錫升戶部尚書,宗茂升南直隸總督。許義陽官升一級為副將,前往湖廣蕭之言麾下效力。
兩位文官的變動是平衡的結果,如果堵胤錫不升內閣大學士,陳子龍未必會同意宗茂這麽順順當當的當上南直隸總督。
如今內閣權勢越來越重,孫嘉績年過七旬,隻是臨時被翟哲拉過來救救急,早有不少人對戶部尚書之位虎視眈眈。
讓堵胤錫入京,是在平衡東林黨、浙黨和大將軍府勢力。東林黨在中樞占據優勢,但湖廣和南直隸兩地主官都換成了大將軍府係的人。
翟哲隻是晉王大將軍,他可以影響朝政,但並不能決定朝政。即便是皇帝,也要考慮朝臣的平衡,否則也就不會有天啟年間閹黨和東林黨之爭。崇禎當了十幾年皇帝,其實隻在溫體仁和周延儒兩人之間抉擇。
內閣中,孫嘉績和錢肅樂都是浙黨,張國維和陳子龍為東林黨,首輔馬士英曾經被當做閹黨唾罵。
隻看表麵的人無法想象,內閣中,其實首輔馬士英的位置最為穩固。
刺殺案涉事的人非死即囚,他不但逃過一劫,還穩穩坐在首輔之位上。
他渡過了無數個難眠的夜晚,終於想明白翟哲為什麽沒有動他。
因為他是閹黨。
他是與東林水火不容的閹黨,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就成了閹黨。想當年,他在宣府當知府時,正是被宣府鎮守太監王坤陷害才被罷官。十幾年後,他因為複社張溥的之力當上鳳陽總督,竟然被當做閹黨唾棄。
人想走那條路,有時候不是由自己決定。
想明白後,馬士英每天便過的輕鬆自在。他現在不用想著獨攬大權,也不用為國事操勞。隻要探明晉王的口風,在內閣中擋住東林黨的擴張,他的權勢便能得到保障。鄭芝龍、吳三桂甚至廣西的陳邦博,逢年過節都有重禮往內閣首輔的府中送。
陳子龍雖然是吏部尚書,晉王的親家,但在權勢目前,晉王也無法盡托其
玄武湖邊有玄武坊。
在秦淮河畔河坊被打壓後,這裏成了南京城最繁榮的場所之一。
能走進玄武坊大門的人非官及富,這是一般浪**子弟能來的地方。
外人以為玄武坊是晉王的產業,其實玄武坊是晉王的大舅子範永鬥的產業。柳全、翟堂等晉王一係的人常常把這裏當做聚會場所。江南的富商更是把這裏當做交際的中心。
但是,東林士子很少會來這裏。
玄武坊占地近兩百多畝,分為不同的區,有尋歡作樂的地方,也有閑情雅致的院落。
靠近玄武湖東側的一個院落觀景最好,在進出玄武坊的客人的眼裏,那裏神秘又充滿著**,聽說那裏隻用來招待最尊貴的客人。能進出那座院子門的富商,家業至少有三四十萬兩銀子。
今日,這裏沒有富商。
隻是些家裏人聚會。
桂花樹的翠葉襯托著殘雪,臘梅花正散發著幽香。
範永鬥在泡茶,來到江南後,他似乎又找打了當初在張家口如魚得水感覺
沸水衝開毛尖,熱氣騰騰,與雪景交映。
人生就是下注,他這輩子下的最成功的注就是他的妹妹。
一個臉色消瘦頭發花白的男子坐在他對麵,見他繁瑣的動作有些不耐煩,說:“為何堵胤錫升戶部尚書,範兄的官位沒有變化,至少也應該升侍郎啊
口氣中有怨意。
範永鬥臉色稍顯尷尬,眼睛注視著翻騰的茶葉。他在這次官場變化中沒有得到升遷,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朝廷推行的兩稅製改革,說他居功至首也不過分。
“老弟,王爺有王爺的想法”範永鬥想緩解對麵那人稍顯激動的情緒。
那是晉王的大哥,他可以說過分的話,但是範永鬥不能表現出不敬之意。
翟堂心底的怒氣顯然不是一日累計,繼續埋怨道:“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不用自家人,倒是把那些靠不住的人送上高位”
範永鬥知道,翟堂名義是為他,其實是在為他自己。晉王的兄長到達江南後,不但沒有當官,在日升昌號錢莊裏也隻是二掌櫃,屈居柳全之下。
“王爺有王爺的難處,我隻是個布衣,沒有功名在身,能踏進朝堂已是格外施恩”範永鬥能看清楚自己的劣勢,也是難得。
“哼哼”翟堂於笑兩聲,臉上的表情不以為然。
他不僅是在為自己。他的兩個兒子也沒有得到重用,不但不為官,連想再起商號也被翟哲阻止。
翟家的日子比在山西好過多了,錦衣玉食,但翟堂現在不會僅僅滿足於這些。就像守著一座寶山,不從中撈幾件珍寶,怎麽能甘心。
屋簷上的冰溜子融化的水滴“滴滴答答”有節奏的落在白玉石的溝槽裏。
沉默了許久,翟堂道:“我要去找他說說”不為自己,也要為兒子爭取一下。
範永鬥勸道:“除夕就要到了,王爺事務繁忙,你還是不要再去給他添麻煩了”他的話聽起來怎麽也不像是在勸。
“他是我的兄弟,爹走到時候,也是我替他送的終,我在他麵前幾句實話還是能講的。”
翟堂端起青花瓷茶碗。
茶香四溢,落在他嘴裏卻是寡然無味。
每個人都有欲望。
欲望不可能都能得到滿足。
晉王府。
翟哲從臘月二十三送灶日之後就不再理事。內閣有一套完備的理事程序,他隻需在對一些重要的決策表明態度,或者是力主推行某些重要的決定。
他不是明太祖,不想被日理萬機的日子占據餘生。
祭祖是漢人共同的禮節,翟家的祭祖不是由翟哲主持,因為他還有個兄長
王府的很大,很空曠。
翟堂一家人共聚此地也不顯得擁擠。
生產兩個月的高慧君抱著的寶寶在院子裏曬太陽,烏蘭坐在她身邊,不是用冰冷的手指輕輕的觸碰一下那粉琢玉雕嬰兒的鼻子。滿月那天,她的父親給她取名叫翟天月。
“嘖,我要再能生個女兒,就再無所求了”烏蘭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兩個字——羨慕。
高慧君不說話,心裏卻在默念:“我一定要再生個兒子”
她們都在羨慕自己沒有的東西。
翟天健和翟天行正在與他們的兩個侄子打雪仗。翟堂曾經來阻止,但被反被翟哲阻止。對於孩子們這種活潑嬉鬧的行為,翟哲一向很放縱。
範伊與她的嫂子在談論山西過除夕時的習俗,偶爾會說起一兩條到江南不適應的習慣。
翟堂與翟哲坐在二層的閣樓上,樓下的場景一覽無餘。
很久,兩兄弟沒有在此情此景此心境下相對而坐了。
翟哲很舒心,翟堂很揪心。
翟堂道:“江南很好”
翟哲搖頭,道:“沒有塞外好”
站的高度不一樣,見到的風景也不一樣。經曆的事情不同,懷念的歲月自然有差異。
“爹若能見到你有今日的成就,一定能含笑九泉”隻有說起家事時,翟堂才能在翟哲麵前挺起腰杆。
“我今日的成就?”
翟哲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在今年才得以輕鬆緩氣,又開始推行各項改革,每天都在琢磨人心和平衡利益中渡過,每天都很快,每天都很忙。
“不錯”他哈哈笑,道:“到今年也算是小有所成了”
翟堂指著榕樹下密切關注玩樂的孩兒的大兒子,說:“青兒今年三十四歲
“正是大好年華”翟哲聽懂了兄長的意思,但卻裝著沒聽懂。
每次說到這件事,翟哲總是在裝糊塗。
翟堂不得不挑明,道:“我年歲已高,再無所求,青兒正當壯年,宏兒還年輕,如果方便,你給他們尋個前途出身,也是翟家的榮耀。”
功名利祿,人人向往。
翟哲飲一口茶,見兄長頭發花白,卻不明白他的苦心。
“他們都是自家人,我不會虧待他們”
翟堂急火上心,道:“翟家人為何不為自己?你今日身居高位,難道不要幾個信任貼己的人嗎?”
翟哲略一思忖,說:“日升昌號是我極為看重的地方,如果大哥真有此意,可讓他們在入商號做事”
翟堂滿麵失望之色,道:“我翟家當了三代商號,難道還要延續下去嗎?
“你不懂”翟哲微微搖頭,道:“官場險惡,為官不易日升昌號是我的產業,你們幫我看好日升昌號,勝過為一省巡撫。”
“官場險惡?”翟堂就是想不明白,翟哲為什麽用這樣的托詞來敷衍自己
他想不明白,翟哲也不解釋。
今年,從湖廣開始,晉王首次動了屠刀。這種事,既然開始了就止不住。
宗茂登上南直隸總督一職,對江南各府縣的官員是噩夢的開始。東林黨把持的官場,貪墨和人情是家常便飯,但曾在宗茂治下的大將軍府不能說沒有這等事,但手裏攥點小錢的人見到宗茂兩腿都會打哆嗦。
即使是晉王的哥哥,宗茂也不會留情,何況是晉王哥哥的兒子。
因為,他如果這樣做了,他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不是翟哲不相信自家人,而是他不相信東林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