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9章 大計
寒冷是從南方來人最大的對手。
方以智雙手攏在袖子裏,口鼻前麵隨著呼吸有節奏的吞吐著熱氣。
雪停了,一些窩在屋子裏的年輕士子們走出來,有幾個活躍的士子揉幾個雪球丟來丟去。屋子裏,紅撲撲的火光在爐子的上空跳躍,爐子旁邊擠滿了人。
這種天氣,就別再苛求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去讀書寫字了。
風雪交加,地麵濕滑,新上任的順天府尹還在忙著召集勞工在西山挖煤。因為今年持續大半年的戰爭,大雪又來的早,無數達官貴人湧入北京城,造成北京城裏的煤炭價格飛漲。
戶部好像忘記了給書院撥錢,所以書院的學生隻能買便宜的柴火取暖。
這裏原是大明國子監所在,占地極大,方以智兩個月前帶了四百人住進來,仍然顯得空空****。他們隻是住在國子監裏,但方以智不想把書院變成國子監,所以他沒有主動去找戶部要錢。
拿了人的錢,在做事或者說話時難免會多想一想。很久以前,方以智很瞧不起國子監。那時候,國子監裏有無數讀書人混吃等死,如果機會好,他們中的某一個可能等到一個候缺,機會不好,就是家裏花錢養著。當然,他們中大多數不缺錢,國子監一大半的人都是花錢進來的。
大周初立,百廢待興,皇帝很忙,中書省很缺錢,書院被強行遷徙到北京後仿佛被遺忘了。
方以智看年輕人吵吵鬧鬧,他順著長廊往前走,往前一百多步右手邊有一條青石鋪的小路,不過現在已經被白雪覆蓋了。
他稍有遲疑,木屐踏在厚厚的雪上。
這邊很安靜,沒有人敢來嬉鬧,木屐平整於淨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排腳印,方以智停在一個陳舊的廂房門前伸出手
“篤篤篤”
裏麵傳出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門沒有栓”
方以智推開房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那忿怒的眼神好似要把他推到門外去。
“太衝,”方以智笑笑,他在門口跺跺腳灑落沾在腳底的雪才走進門。順手把門關上,他走到黃宗羲身邊的凳子上坐下,翹起二郎腿,不滿的說:“不要用這種眼神看人,以為全天下都是你的敵人。”
“你又不在乎”黃宗羲放下毛筆,把右手一疊書稿搬到左手邊。
“《明夷待訪錄》”方以智輕聲念出已完成的書稿封麵上的五個大字,“天下也隻有你敢寫出這樣的書了”
黃宗羲冷笑:“那有什麽用”
方以智臉色笑意更濃,說:“沒人在乎你的忿怒,沒人看你的書,我想不出來還有什麽能支撐你在這麽冷的天筆耕不輟。”
黃宗羲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兩隻手的手背都腫的像個饅頭。在春天到來之前,凍瘡會一直陪著他。
“現在沒人看,不代表以後沒人看,我怕我不快些寫完這本書,攝政王會把我殺了”黃宗羲忿怒的表現,就是一個被人搶了棒棒糖的孩子被丟在無人留意的角落。
“不是攝政王了,是陛下”方以智認真的糾正。
“陛下,嗬嗬,”黃宗羲嘲諷:“對啊,他是陛下了”
方以智指著書稿,說:“你說要設立宰相以分君主的權力,你說工商皆本,陛下初等寶位對朝政的大變動,都與你的看法契合了,難道朱家一定比翟家強嗎?”
他笑盈盈的看著臉色漲紅的黃宗羲。他們是朋友,所以知道身邊這個人雖然學富五車,實際上還像個十幾歲倔強的男孩。
如果黃宗羲真是從心裏不認同翟哲,他就不會來北京城。他不是蘇州書院的學生,聖旨隻說強行遷徙書院的學生老北京。
黃宗羲鼓著嘴思考,即使在最親近的人麵前,他也不會在嘴巴上認輸。
方以智不給他反擊的機會,繼續說:“你既然識得舊朝之害,當知道朱家不可能剔除你說的那些毛病,除了陛下,有誰追著你的書稿看?不說別的,你在江南與東林宿老爭辯的那麽激烈,要廢八股取士,除了陛下,又有誰會有勇氣做這等開天辟地的事?”
黃宗羲舔了舔凍的微微發紫的嘴唇,嘴硬道:“他要是做了,才算是做了。”
“我和你打個賭,”方以智在胸前張開右手的五個手指,“不出五年,朝廷必廢八股,以經世致用之學代之。”
黃宗羲扭過頭,他的視線落在灰白色的窗戶紙上,外麵白雪皚皚,透過窗戶紙還是白色,遠處年輕人的吵鬧聲細細的傳過來。
方以智今日專門過來刺他,他忍不住了,冷笑道:“在你眼裏,陛下就那麽好,還不是一個隻知道盤剝天下百姓的君王。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方以智輕聲重複,他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所以很佩服這位好友。
吐出心中憤懣,黃宗羲意猶未盡,接著說:“才登帝位,就忙於拍賣礦山,加征商稅,不知體恤百姓,又有什麽值得誇耀的。”
兩個人之間漸漸有了火藥味。
“陛下要做事啊做事就需要錢,難道你希望陛下就縮在這北京城裏,等到某一年,蒙古或者女真人興旺了,再打進長城來?”
“是啊,傳世的功業你希望陛下像當年漢武帝一樣征伐四方,花盡了文景兩朝的積蓄,但是讓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揭竿而起?”
兩個最好的朋友麵對麵,一雙細長的眼睛對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他們鼓著嘴,像兩隻好鬥的公雞。
方以智知道,黃宗羲還是很關心朝政的,否則不可能這麽快就知道了朝廷要加商稅、賣礦山。最終還是他先認輸,他撲哧一笑,偏過頭搓著冰冷的雙手:“我們在這裏吵什麽?好像我們是朝堂諸公?”
黃宗羲很不合時宜的追擊:“你本來有機會的,你現在後悔了嗎?”他真的很不會說話,因此沒幾個朋友。
“後悔?”方以智輕輕搖頭,“我是要你請你出來幫我,不要隻直到悶在屋裏寫書”
剛才與黃宗羲的激烈交鋒讓他對本來要說的話意興闌珊。
究竟什麽樣的帝王才是好帝王?
他坐在書院,心在天下,隻盼望皇帝是個像漢武唐宗那般開拓的君主。可漢武讓富庶大漢變得流民四起,唐宗埋下了大唐藩鎮割據的引子。
黃宗羲雖然迂腐,但眼光長遠天下沒幾個能比得上。
“對天下百姓來說,不打仗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