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人安撫了他媽,保證在事情沒有真正發作之前不告訴他爸爸猴精,這是他的心裏話,他們母子倆都無法預知,猴精知道公司要垮,做出的反應他們是不是能夠承受得了。送他媽下樓回家的路上,他媽的話題一直圍繞著巧珍,歸根結底就是一個意思,怎麽樣圓滿處置他和巧珍的關係:“咱也別虧了人家,別讓人家覺得我們,尤其是你,是個騙子。”
他明白,他媽的意思是,他肯定不會跟巧珍那樣一個農村女孩兒結婚成家,但是要給人家補償,他沒有深問他媽這些話是她的決定,還是基於對他人品行事風格的判斷。他自己的打算是,不管將來和巧珍怎麽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他爸他媽充其量隻是參謀、顧問,沒有權利替他作主。
巧珍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兒,他是從他媽的公司騙過來的,不是騙巧珍,是騙他媽。那天,他媽一連給他發了十二條信息,內容一樣:“你媽我已經三十五天沒有見到你了,告訴我,我是不是生過你這樣一個兒子。”
他可以想象得到,他媽發這十二條信息時候的樣兒,失落、無奈卻又憤憤然。他自己也記不清到底有多久沒有見到他媽了,並不是對他媽有什麽意見,或者有什麽怕見他媽的事兒,他就是忙,想不起來,顧不上。在他的潛意識裏,父母很重要,但是卻用不太著,就像扔在儲藏間、閣樓上的祖傳寶物,丟了不行,平常又想不起來。
他估計,八成他媽和她爸又因為那個藍紗巾問題發生了齟齬,那個問題至今他稀裏糊塗,他媽他爸自己好像也稀裏糊塗。這個稀裏糊塗的問題是他們家的老毛病,就像老寒腿,平常沒什麽影響,一旦天氣變化,就會出來讓你覺得疼。他決定晚上要回家看看了,卻又收到了邀請,鷺門晚報的資深記者肖嶽叫他晚上參加他們欄目舉行的酒會,地址在陽光海岸紅酒莊。
“今天晚上我們請到了鷺門小資女王,你有沒有興趣認識一下?”肖嶽告訴他。
他當然有興趣,小資這個詞兒讓他聯想起從影視劇裏看到的那種三十年代上海灘上,有事沒事坐在咖啡館裏發愁的旗袍女性。他還是非常願意就近觀賞一個號稱鷺門小資女王的小資到底會扭捏作態成什麽樣兒,更願意嚐試一下,憑自己的本事能不能把那個小資女王改造成富有民族主義理想的憤青,或者滿足於大魚大肉啤酒老白幹的勞動人民。
為了給晚上的重要聚會騰出時間,他下午就跑到他媽的公司讓他媽看看他還活著,而且活得還挺滋潤,用這種方式聊盡兒子的責任義務。他媽上廁所去了,他知道,他媽隻要蹲進廁所,沒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老老實實坐在他媽的大班台後邊等他媽,於是出來遛彎,到樓下的建材超市視察。
從理論上說,他也是他媽這家公司的老板,他是三個董事之一,另兩個董事一個是他爸一個是他媽,他這個董事純屬工商登記冊上的名稱,少了這個名稱,湊不夠三個人,這家公司就不能注冊為有限責任公司。另兩個董事又從來沒有意見統一的時候,他爸爸成了有名無實的董事長,現在的主要業務就是在家裏養花養鳥養魚,到街邊上找人下棋摸麻將牌。他媽成了掌握實權的總經理,把持著公司的一切。他則屬於董事會裏的逍遙派,誰也不會征求他對公司經營的意見和建議,他對公司的任何事情也沒有興趣,連董事的車馬費都沒人想著主動發給他,還得他每個月自己想著打電話找財務給他往卡裏打。他媽公司裏邊的員工也沒有誰認他這個董事,原因很簡單,他從來不到公司來。
今天能夠到他媽的公司來轉轉,關鍵的原因還是晚上要去看那個小資女王,不能回家看望兩老,所以就到這兒來打發他媽的那十二條信息。超市裏邊顧客不多,可能跟房地產價格瘋漲有關係,漲得太高就沒人買了,沒人買房就沒人裝修,建材自然就少了買主。幾個男女促銷員紮堆聊天,他東轉西逛,人家也不搭理他,誰都能看得出來,他不是買建材的樣兒,純粹是閑得沒事到這瞎逛。他越逛越不舒服,不是嫌人家不搭理他,而是開始心疼他老媽,她老媽五十多歲了,按道理已經到了沒事到健身房操練操練,或者到公園跳大秧歌,到溫泉泡澡的年齡段,可是還得每天辛辛苦苦嘔心瀝血操持這個公司,這個超市。而這些促銷員拿著他媽的工錢加銷售提成,卻在這裏逍遙自在的聊天打屁。心裏不舒服,就想找茬,他不會用自己董事的身份壓人,那不是他的風格,他要做一個無賴顧客。
“咳,有活人沒有?這瓷磚多少錢一塊啊?”
跑過來一個小巧玲瓏卻又凸凹有致的姑娘,穿著一條藍花長裙,梳著當今世界已經難得見到的兩條小辮子,臉蛋紅撲撲的,一看就是剛剛招聘進來的農村姑娘。
“先生,對不起,您問的是哪一種?”說話倒還挺清楚,鷺門農村人說普通話,硬邦邦像生地瓜,這位姑娘說的也是明顯的鷺門普通話,可是她的地瓜腔是熟地瓜,綿綿地,甜甜地。
“嗯,就這種,”有錢人指著一種高檔乳黃色瓷磚:“多少錢?”
她湊到標簽跟前看了看回答:“規格是六十乘六十的,每平方米價格是六百五十元。”
有錢人哭笑不得:“我也識字,我問的是能打幾折,打完折以後多少錢。”
“先生您稍等,我過去問一下。”說著,她跑了。
問好了,她跑回來答複他:“我請示過領導了,最低可以打七折,這已經是出廠價了,現在經濟蕭條,生意不好做,賣場也就是想資金回籠快一些,不賺錢也得趕緊出貨,先生你要多少?”
最讓有錢人好笑的是,她說這段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有錢人,而是看著正前方的虛空,而且眼珠直直地,一看就是在努力圓滿背誦別人講給她的話。
有錢人故意逗她:“打三折行不行?打三折我買三千平米。”
她緊張了,鼻尖上冒出了汗珠,兩個臉蛋紅成了富士大蘋果,這是一筆大業務,任何一個促銷員遇上了這樣的大業務,都會激動:“先生您稍等,我再請示一下領導。”她又跑了。
片刻她回來了,臉上的沮喪和無奈讓有錢人都有些不忍再逗她了:“先生實在對不起,隻能最多打六折。”
“那好,我也讓一步,四折。”
她又有了希望,又跑回去請示,回來更加沮喪了,臉上還帶了一絲惶惑:“先生,對不起,還是六折,你真的要買那麽多嗎?我們領導說你是逗我玩呢。”
有錢人真有點不好意思了,拿這麽純樸的一個姑娘逗樂子,很不厚道,連忙說那就算了,謝謝你了。說完,轉身上樓要去找他媽,那個姑娘卻攔住了他:“對不起先生,那邊不好走,是上樓的,你是要出去吧?我給你領路。”
當時有錢人完全可以說謝謝了,我就是要上樓,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那清澈的眼神,真誠的態度,淳樸的麵容,讓有錢人無論如何不忍心拂了她的善意,隻好跟著她繞過重重貨架,從正門出來,然後又繞了一個大圈子從側門上樓去了公司。
那天晚上,他趕去參加那場小資味道頗濃的聚會,見到了不少舉著紅酒到處晃悠的小資,經肖嶽介紹,他有幸認識了那位鷺門市的小資女王。女王打扮得表麵上看很隨意,可是他卻知道,從她的頭飾到她的衣服,身上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精心設計的。
她身上穿的那一套休閑服是女性品牌貝佳斯,這符合小資的著裝標準:喜歡穿休閑服,而且是品牌服裝,但是不選大眾名牌,他們選擇的是一流品牌的二線產品,既要躍升於大眾之上,又儼然與暴富分子劃清界限,貝佳斯正是一流品牌的二線產品。
她沒有跟其他人一樣端著一杯紅酒,翹起蘭花指供人瞻仰,她喝的是一杯白水:“謝謝了,我不喝這種品牌的紅酒,我隻喝法國冰紅。”
聊了幾句,有錢人實在無法對她產生興趣,尤其是她在中國話裏時不時加進去的不著調的英語,讓人覺得聽她說話就如吃一盤加了醋和醬油還有蒜泥的意大利麵條,那味道要多難受有多難受,他想找個借口脫逃:“您不能光喝白開水啊,那邊有卡西莫多咖啡,現磨現煮的,我去給你端一杯。”
“謝謝了,咖啡我隻喝藍山。”說完,她好像還乜斜了他一眼,就像精致的瓷器把光反射到粗糙的地板上,他就是那塊粗糙的地板。
他用手捧著酒杯,她用下頜朝他捧著酒杯的手示意,微笑著提示他:“用高腳杯喝紅酒,應該握住高腳杯的腿。”
她的微笑摻雜著一絲譏嘲,他馬上誇張地換了拿酒杯的姿勢,食指和拇指捏住高腳杯的腿子,呷了一口紅酒,然後大驚小怪地讚歎:“果然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小資女王困惑:“怎麽不一樣了?”
“我說剛才怎麽喝著像加了紅糖的醋,原來我拿錯地方了,一捏著杯腿喝,嗯,味道好極了,原來捏著杯子腿喝杯裏的才是紅酒,不捏著杯子腿就是紅糖醋啊。”
小資女王讓他說愣了,盯著他眨巴眼睛,還沒等她明白過來,有錢人哈哈大笑,聲震屋宇,然後轉身走了。
有錢人才躲開了那個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小資女王,躲到一邊痛痛快快喝了一杯紅酒,又斟了一杯卡西莫多,加足了伴侶和砂糖,然後坐在角落裏看戲一樣看著那些參加這次酒會的小資和小知們品嚐紅酒,議論他們興趣盎然旁人卻味同嚼蠟的話題。 他忽然覺得這個場麵非常無聊,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了巧珍的身影。
巧珍跟這些人比較,這些人就如超市裏邊用塑料袋包裝完美的食品,光鮮周正還配著天花亂墜的說明,卻非常可能是用農藥和化肥培養起來的致癌物質。而巧珍就如農民菜攤上擺放著的青白菜,上麵可能還會有蟲眼兒,但是卻純天然,品質絕對優異。他產生了馬上見到巧珍的衝動,跟肖嶽簡單話別,離開了那個酒會。到了外邊,他才想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女孩子住在什麽地方,叫什麽名字。
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再到他媽的公司找那個女孩子,可是因為別的事情耽擱,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第二次見麵是一起車禍,認真說起來也算不上車禍。傍晚,他開車經過小商品市場,那裏經過政府批準,可以無照經營,凡是各種小商品都允許擺攤設點售賣。街兩邊塞滿了攤位,道路非常狹窄,所以他的車速也非常緩慢。一個女孩兒提著一件樣品體恤衫吆喝著衝上了路麵,她背朝向汽車,市場聲音太嘈雜了,她沒有聽到汽車的聲音,在他踩刹車的同時,保險杠也把那個女孩子撞倒了。
他嚇壞了,腿軟得都撐不住身子,強掙著下車查看女孩的情況,讓他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女孩兒扭頭看了看汽車,爬起來便跑。他連忙追上去,拉住女孩兒問:“對不起,我不小心撞了你,你沒事吧?”
女孩兒回過頭來,兩個人都愣了,女孩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女孩兒就是她媽媽公司裏那個見過一麵卻讓他難以忘懷的女孩子,那一刹那間,他因撞了人的膽怯恐懼陰消雲散,代之以一個非常荒唐的念頭:緣分啊,這就是緣分。
原來,巧珍白天在她媽媽的公司上班打工,晚上跑到這邊幫人推銷體恤衫賺錢。兩個人相識相知以後,他問巧珍,那天他撞了她,她為什麽爬起來就跑,巧珍赧顏回答:“你的車那麽高級,我怕你訛我讓我賠。”
第二天,他就跑到他媽公司,以開公司搞業務為名,點著名要他媽把巧珍借給他,而且工資由她媽代付,理由是那個女孩子聰明,卻又厚道實在。
現如今他們已經同居一年多了,巧珍從來沒有提及過婚事,他也裝糊塗,不是不想跟巧珍結婚,而是他摸不清楚巧珍跟他在一起,到底是為情還是為利。
他媽的公司遇到財務困難,跑到他跟前哭訴一陣,他也陪著緊張難過了一陣,他媽走了之後,他卻又有些高興,連忙把他媽媽公司快要破產的消息告訴了巧珍:“完了,巧珍,我們的好日子到頭了,老媽公司快破產了,我們家馬上就要成窮人了,我家每一個人都成了窮人肉。”
巧珍當時的反應讓他基本滿意:“是嗎?那麽大的公司怎麽能說垮就垮呢?”
“前蘇聯大不大?還不是說垮就垮了。”
巧珍沒替他們家那個即將垮台的公司操心,替他爸他媽操心:“遇上這麽大的事情,你爸你媽一定很難受,勸勸他們,想開一點,錢財那東西,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有錢人嗬嗬笑:“我看你說的就挺好,幹脆我把那兩個長輩留給你,你就當他們的心理撫慰師算了。”
巧珍說:“讓你趕緊給我找工作,你就拖著不在乎,不說我們,起碼不能讓你爸你媽忍饑挨餓啊。”
有錢人說:“這件事倒不需要我們操心,我估摸著,他們倆省吃儉用點,這輩子夠花了,本來想著下輩子也能罩住,現在看得靠我們自己賺了。”
手機響了,有錢人拿起手機看看來電顯示:“浪子的,這個時候他找我幹嗎?”
浪子說他正在吃飯,叫有錢人也過來。
有錢人說你們吃飽了才想起我,是不是要我過去幫你們買單?
浪子說單已經買過了,剩下的節目是喝咖啡聊天,有美女俊男等他,保證不讓他買單。
有錢人猶豫了,巧珍不願意讓他去:“這麽晚了,你們家又有事兒,算了吧。”
有錢人想了想對浪子說你的美女我都見識過,應該叫黴女,發黴的黴,我要去就給你們帶個真正的美女,去了怕你們害羞不好意思見人了。
對方傳來了女人的笑罵聲:有錢人,你才發黴了,你們一家都發黴了。
有錢人苦笑,他聽出來了,那是小蝌蚪,暗暗詫異,小蝌蚪在他的概念裏,不是那種會跟浪子混在一起的女孩兒,也不是那種能說出這種潑辣話的女孩兒,聽那動靜可能喝高了,女孩子喝高了千萬別招惹,惹不起,連忙把身段往矮放:你還真說對了,我們家不但發黴了,還倒黴了,好吧,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有錢人對巧珍不容置疑地下達了命令:“打扮一下,鎮壓他們去。”
有錢人決心今天晚上要隆重推出巧珍,讓農村美女巧珍的樸實跟城裏美女的時尚PK一把,他們把這叫真實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