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天到鷺門大學藝術學院拜見那個美術老師開始,趙樹葉就明白了,請專業課老師給孩子看畫,絕對不是請雷鋒做好事助人為樂,那是要花錢的。短短一個小時,也沒見老師說什麽,就是對兒子的畫說了一些趙樹葉聽不懂的話,就要五百塊。多虧事先那個方老師就告訴了她,請老師看畫指點,不是白看白指點,那是要花錢的,一個課時根據老師的名氣和馬力各有不同,像他引見的那位老師,正常情況下一個課時是八百塊,因為是熟人引薦的,五百塊就行了。不然,趙樹葉真的把老師當成了雷鋒,那就鬧了大笑話,也就斷送了兒子在鷺門大學藝術學院學畫畫的前程。
還有一個為難的事情,現在,她要集中精力幫兒子跑高考的事兒,淨肉就是個麻煩,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麽安置淨肉。把淨肉一個人扔在家裏那是絕對不敢做的實驗,風險太大。帶在身邊,也有困難,她現在要接觸的都是有文化有知識的斯文人,隨身帶著一個神經病,一個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可能發作的瘋子到那些大學老師家裏,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人家也不會讓她那麽幹。好在經過這麽多年的磨煉,實踐出真知,趙樹葉也掌握了淨肉的命門:他最聽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那一次,淨肉賴在街上死活不回家,她怎麽拉怎麽拽都沒有用,別說淨肉犯病,就是沒犯病,她一個女人也拉不動那樣一個壯漢。淨肉說他要給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做晚匯報,一定要做完晚匯報才能回家。周圍陸陸續續過來一些路人圍觀,淨肉更加興奮,舉著他一向隨身攜帶的毛主席語錄開始作業:“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林副主席,敬愛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圍觀的人看耍猴一樣哈哈大笑,鼓掌起哄。
她現在已經習慣這種場麵,已經沒了對淨肉瞎胡鬧的羞辱感,對起哄的路人也不再氣惱。但是,她急著要回家給兒子做晚飯,又不敢把淨肉這樣一個病人扔到大街上供人觀賞。又氣又急之下,她大聲朝淨肉吼:“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讓你回家吃飯,聽懂了沒有?”
這隻是一時的氣話,並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然而,她吼出這句話以後,奇跡發生了,淨肉居然中斷了晚匯報,把小紅書揣進了衣兜,老老實實跟著她回家了。再以後,她如果要管理淨肉,就聲言是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淨肉就會非常服從,屢試不爽。後來她估計,隻要說是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就是讓他從馬路上的立交橋上跳下去摔死、讓立交橋下麵飛馳的汽車撞死壓爛,他也會毫不猶豫,堅定不移地執行。
於是趙樹葉就試著帶他到大學校園裏邊以後,自己和兒子登門拜訪老師之前,用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名義,派他守在那兒,不準動彈,試驗結果非常滿意,淨肉從來沒有違背過趙樹葉偽造的“指示精神”,她和兒子上樓拜訪老師的時候,淨肉站在什麽地方,一直到她們從老師家裏出來,淨肉一定會連半米都不挪動,老老實實態度堅定地站在原地等他們。
剛開始趙樹葉很是不忍,覺得自己這樣對待一個病人,真有點缺德。可是不缺德又沒有辦法,時間一長,經曆得多了,也就成了習慣,逐漸趙樹葉到哪都可以帶著淨肉一起前往了,而且淨肉還能幫她們扛東西、背行李,有什麽不對勁了,拿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鎮壓他,他馬上就會變得服服帖帖言聽計從。
期間,她帶著淨肉和兒子,跑了北京、跑了四川、跑了上海,凡是著名的美術學院她都跑過了,這都是三七開聯絡的那個省高招辦的胖子指點的。三七開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認識了這個胖子,胖子是省高招辦的幹部,專管每年每屆的高考錄取工作,對高考那一套裏裏外外熟得就像清點自家廚房裏的剩菜剩飯。他告訴趙樹葉,考藝術類學校,最關鍵的就是專業認可問題。專業老師不認可,你高考分數再高也沒用。所以,對那些你有報考意願的大學專業科老師,必須事先接觸、溝通、聯絡,不為別的,起碼要做到,你的孩子名單去了,人家有印象,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退貨。
也不知道三七開對這個胖子用了什麽招數,胖子對趙樹葉的事情非常盡心,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先後給國內幾所著名美術學院的老師都寫了推薦信,讓趙樹葉拿著這些推薦信去一一拜訪:“我這信僅僅是個路條,你千萬別忘了自己也要打點,給你明說吧,著名大學的專業課老師,見一麵按照課時算,少了一千塊你幹脆別去。一般的至少也要六七八百塊,這都是正當的收入,跟行賄受賄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人家老師的時間也是金錢啊。”
其實,這一套趙樹葉早就已經心知肚明了,從鷺門大學那個美術老師那裏她就已經有了經驗。她按照胖子的指點,拿著胖子親筆路條,先後到北京、四川、上海那些名牌美術學院拜訪專業課老師,理由是請這些學校的老師看看兒子的畫,給兒子指點指點,實際上的目的是事先跟這些握有招生大權的老師掛鉤、聯絡,省得老師沒印象,到時候自家的兒子被別人家的孩子頂了。
趙樹葉這時候已經很專業了,接受召見的時候,也不多說,信封直接往老師的桌上一放,有兩次老師桌上的信封扔了一堆,趙樹葉都有些擔心自己的信封白扔,因為老師根本不看他們扔的信封。過後她又去了一次,想落實一下老師是不是真的記住了她扔過信封,結果讓她佩服極了,老師表麵上對她扔的信封不屑一顧,管自專心給兒子點評他畫作的優劣長短,可是等她再次去的時候,老師清清楚楚她扔的信封裏有多少錢:“你這個家長啊,幹嘛給那麽多?太多了,不好意思,我給你退五百。”那個老師很有良心,因為據說他名氣大,趙樹葉裝信封的時候,猶豫片刻,多裝了五百塊,結果人家就要給她退還多裝的五百。
趙樹葉哪敢讓老師退錢,連忙推辭,老師說那就讓你兒子再來一趟,我再給他說說專業考試的一些問題,再來的時候可別再扔信封了,再扔信封我就生氣了。趙樹葉知道行情,這種大名遠揚的老師,給錢還不一定能見得上,如果沒有省高招辦胖子的路條,憑她們娘倆的本事,這輩子也想別見得上這位老師。聽到人家還要再見他兒子一麵,而且是免費指導,趙樹葉激動壞了,兒子也高興壞了,好像肯定就能讀上這所國內著名的美術學院了。趙樹葉不是死腦筋,沒聽老師的客氣話,第二次帶著兒子去,還是給老師封了一個信封。老師這一次沒有假裝沒看見,當場拿過信封,塞還給了趙樹葉。趙樹葉感動極了,猛然間心裏頭就蹦出來一句從電視劇裏聽到的話:盜亦有道。
這句話她之所以記得比較清楚,是因為當時電視劇裏一個強盜搶劫了一個女人,可是當他聽說那個女人的錢是用來埋葬父親的賣身錢時,就又把錢還給了那個女人,當時還說了這麽一句話。看電視的時候,她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問兒子,兒子告訴她,這句話的意思是強盜也有做強盜的規矩和道義。因為有了兒子的解釋,這句本來跟她一個賣肉的農村婦女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卻讓她記住了。
這個時候趙樹葉才明白,報考藝術類學院遠比普通高考更加複雜。普通高考隻考一次,隻報一次誌願,藝術專業類考試卻是兩次,報兩次誌願。先考專業課,然後再參加普通高考,最終兩門分數加起來,才能猜分,行話叫估分,趙樹葉不認可那種稱呼,就叫猜分。然後根據猜的分數再報一次誌願。
她兒子的誌向高遠,填報誌願的時候填了中央美院、四川美院、魯迅美院等等一批國內一流的美術學院,就是不填鷺門本地的鷺門大學藝術學院。而省高招辦的胖子卻告訴趙樹葉,既然要報考美術類的學院,就不能挑肥揀瘦,不但要盡量把誌願填滿,還要填上最後一項:服從調劑。也就是說,如果她兒子填報的誌願都未能如願,而高考成績又過了分數線,就要服從高招辦的調劑:“有我在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盡量幫忙的,高考程序很嚴格,可是調劑的時候我們就有權了,所以你這一項一定要填。”
最終她也沒能說服兒子填上鷺門大學藝術學院,兒子的執拗讓她傷心,半年多來,為了兒子考上美術學院,她熬心勞神費力氣,拖著兒子,攜著神經病的淨肉,東奔西忙,生意都扔下了,期間經曆的心靈磨難、身體勞損,她兒子應該親身親曆,應該能夠理解、明白當媽的苦心,現在九十九拜都拜過了,到了最後一哢嚓的關鍵時刻,兒子卻還幼稚地認為憑自己的分數和專業素質,一定會考上國內著名的美術學院,因而拒絕相對比較有把握的鷺門大學藝術學院,這讓她氣惱、傷心。萬一自家的能耐不夠,雖然跑到了,錢也花到了,可是沒能錄取,鷺門大學這邊又沒填報誌願,結果不就是雞飛蛋打兩頭空嗎?趙樹葉沒有多少文化,可是很聰明練達,她跑的過程看到的一切讓她暗暗心驚,就說老師家裏那桌上堆積如山的信封,哪一封裏邊不是實實在在的人民幣?哪一封背後沒有關係支撐著?她對自家的能量深有自知之明,她知道,憑她們家的馬力和關係,想擠進那些國內著名的美術院校,概率極低。
那天晚上她哭了半宿,第二天早上起來,兒子嘟囔著嘴服輸了,告訴她,他的誌願填鷺門大學藝術學院,同時也願意服從調劑。趙樹葉抱著兒子又哭了,淨肉在一旁傻乎乎地看著她們娘倆直咧嘴,然後提醒她們:“該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