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睡夢裏我上心自己疏忽了誰,手裏別的事一件件都辦了,獨獨像忘了什麽人。我夢裏怎麽琢磨也琢磨不出,醒過來一看表,正是夜半十二點。我一想,想起了那根鬆枝。原來我約了羅鍋鬼,得去池塘邊會會他。
我從窗外下落水管,一路跑到池塘邊,鬆枝照舊橫在那裏,半點人影沒有。羅鍋鬼說過我隻要放上鬆枝,他半夜就來和我扯話,也許是信口胡言罷了!
我正疑心,來路上來了一隻大山龜,大山龜嘿嘿陰笑:“小啞巴呀小啞巴,我看你就是這院裏的密探!”
我不等他擺譜,冷眼看他:“五號樓你成天惦記著,整夜繞來繞去轉,那邊丟東西,肯定你有份!”
羅鍋仰天一翻轉,靠在一塊湖石上,露出醜臉:“嘿嘿。你倒別說,我至少有資格同你交換交換情報。你說點知道的,我就告訴你我看見的。”
我看看羅鍋的小模樣,他還是那樣苦著一張毛臉,手腳在地上爬,又粗又髒。我不解:“我是密探,你是啥?你幹嗎這麽關心五號樓,這麽了解院裏頭的事?”
羅鍋歎了口氣,無言;良久,又歎一口很長的氣:“小啞巴,咱們不談自己好不好?我隻同你做做交易,你想知道什麽,說。然後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那不就簡單了?”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看見偷五號樓的賊。”我單刀直入。
“看見了。”他爽氣得很。
“賊是誰?什麽時候下的手?偷的東西放哪裏了?”我問。
“我的問題:丟了東西誰最著急?怎麽著了?”他問。
我想了想,說:“成交。”
羅鍋鬼翻倒在地,迅速圍著池塘疾走起來,他一旦快速運動動作就非常有力,像一隻大瓢蟲在花瓣上搜蚜蟲。他看四周無人,溜回我跟前,鼻毛在夜色中黑糊了他小半張臉:“賊都蒙著臉,有三個呢!我看他們在五號樓有內應,偷的東西是裏頭送出來的,包裹得好好的,三個賊有個板車,拖上就走了。那天淩晨一點三十五分賊到,一點四十二分賊走。還有,賊沒飛牆走壁,大搖大擺從院門口出去的。”
如果羅鍋鬼說的是實話,他就是養老院裏真正的夜遊神。我簡簡單單回答他:“院裏的事,當然院長最著急。找到失物的人,獎金三十萬。”
“哈哈,”羅鍋鬼半夜笑聲如同尖利的磨牙聲,他又仰躺在湖石上,“小啞巴,讓我告訴你,這裏最有趣的一件事,恐怕就是猜謎。這養老院都是老手,幹起活來你中有我,專施賊喊捉賊的障眼法。你這麽嫩,破不了案!”
“你不想要那三十萬錢?”我問。
“想。”羅鍋鬼分分明明回答,“板車跑不遠,贓物很可能就在附近。我懷疑一個地方。可惜我這殘廢一個人不方便去。”
“你是要我搭檔?”我聽出他意思。
“錢你憑著良心分我吧!”他仿佛下了好大決心,放棄了一大塊到手肥肉,“你明天白天悄悄到院外右手半裏外的農舍邊找我。”
我回到閣樓,打開門,驚訝地看見梅姐半夜靠在我老虎窗邊吸煙。
梅姐撣去旗袍上灰塵,坐到椅子上,掐滅了煙蒂,“我找你。聽說你在打聽五號樓的事情。”
“梅姐,五號樓丟了東西。”我給她倒上一杯熱水。
“東西,是小孩子。”她平靜地說,仿佛吐出煙圈而已。
“這你都知道?”我睜大眼睛。
“別傻了,駕牛!這院裏什麽事情我不知道些呢? 那些小孩子不簡單,聽說很值錢。”梅姐說。
“是嗎?”我搖搖腦殼,讓自己的睡意不要跑上來,“小孩子的父母要是跟黃院長急,她是沒得辦法!”
“聽說那些小孩沒有父母。”梅姐說。她兩隻凹陷的眼窩對著我,眼珠發出神秘的光。
“孤兒?”我有些吃驚。
“也不是什麽孤兒。說人就是人,說不是人,也就不是人!”
“啊?”我暈了。
第二天早上,我昏昏沉沉跟著表舅在院裏逛**,我一夜沒睡著,表舅看我迷瞪,問:“夜裏幹啥了?”
“我盯著五號樓。”我迷迷糊糊說,“怎麽都覺得丟東西是有人裏應外合。”
表舅撣撣白袖管,哼了一聲:“小孩子說話要托牢下巴。信口胡說可不是啥好事。”
我嗯了聲,沒精打采。
“還在想你娘?實在不行就早點回一次山裏吧。”他歎了口氣,“跟個女人一樣軟了吧唧的!”
“不用,我就是缺覺。”我咕噥。
“那回去睡吧。今天沒你事了。”
我確實回閣樓打了個盹,中午時分到過媽媽那裏吃了個餅子。我逛到院門口,門衛袖著手,眼珠子發紅,呆呆看著遠處。我靠到他窗口,問他:“五號樓丟東西那晚上,該誰值班?”
那家夥吃了一驚,脫口而出:“我。”
“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
我看看他:“知道我是老李的外甥?”
“知道。小哥!”
“那好,告訴我,那天半夜誰進出了?”我瞪著他。
這人看上去老實巴交,黑臉膛上全是紅痘痘,嘴裏有股酒氣。
“我?我沒看見。”他聲音像是蚊子叫。
“喝酒了吧?”
“喝醉了吧?”
“沒有!沒有!”
“我要是跟我舅說,你知道他會怎麽做?”我問。
“小哥。別!那天我是喝醉了。不過門房還有人呢!”
“誰?”
“孫得一!他幫我看門呢!”
我從門衛那兒借了輛破自行車,自行車胎滾在田埂上,我顛呀顛地移動,空氣裏還沒春天的氣味,隻是一種涼涼帶煙氣的平原霧霾。遠處望見的農舍實際是孤立的,早就被廢棄了,屋頭上長滿了草,草在冬天的末尾還通身碧綠,有的甚至揚著白色小花。羅鍋鬼躲在歪倒的門後吸煙,大白天見他,比半夜更讓人發怵,他臉是僵屍的灰白,嘴唇上全是燎泡。
“把車放在這裏,你跟著我走。”他蹦躂一下,從仰龜變成了趴龜。
我跟著他在荒草和幹土間行走,附近農田裏種著綠葉菜。我一看就明白羅鍋鬼的目標是那棟從金鶴外公路上可以望到的獨立好房子,那裏該是有錢人住的。是誰住在這片農地和荒棄的農舍附近?
接近白牆黑瓦小軒窗的大房子,我注意到房子主人在房子周圍特意拉起了堅固的鐵絲網。鐵絲網從地麵的一大圈水泥底樁上豎立起來,發出白森森銀光,沒任何鏽蝕。鐵絲網大約有兩米高,上麵還拉一圈鐵蒺藜,顯然是防衛四麵八方來的竊賊。我們繞到房子正門前,正門是闊大的鐵欄門,緊緊關閉著。我倆望見前院裏有個中年女人坐在木盆前洗衣服。
羅鍋鬼大大方方向那婦人發出一聲嗤,像約定的打招呼法。女人抬起頭,在陽光下手搭帳篷望我們,慢慢直起身來,甩了水,在圍身上擦著手。羅鍋鬼變戲法一般從佝僂的身子裏摸出一大團毛茸茸的東西,幾乎嚇了我一跳,原來是隻死大雁。
“你哪裏逮來?”女人打開鐵門的一段,讓我倆進去,“廚房裏什麽都不缺,要是又買了你的雁,東家講不準會罵我!”
“不要你的錢。”羅鍋鬼說。
那女傭的臉忽地紅了,叱了一聲,轉身拿大雁進廚房。羅鍋鬼轉身比陀螺還快,他朝我揮舞著手,臉上露出一種興奮的傻笑。我朝後一跳,他哧地也鑽進廚房去了。
我有點傻了,不過我才不傻。我看見廚房的門虛掩上了,我倒退到房子一角,偷眼觀看這棟厚實中看的建築。眼前是一個磚鋪的天井,四四方方,四周角上放著養蓮花的大缸,大冬天的沒有綠葉,卻看見缸裏紅紅的小魚。廚房在左邊,對著廚房的右邊是儲物間。我站在一個敞著門的客廳外頭,裏麵是茶幾和高椅。客廳邊上就是往樓上去的樓梯,樓梯另一邊還有間正房,關得緊緊的,不知道裏麵有什麽。
我慢慢挪步上樓梯,樓梯和雞籠子大樓的樓梯一模一樣,用同一種物料造的。我聽不見任何人聲,二樓仿佛空寂無人。我走上二樓,一排房門分布在凹字形回廊的裏側,全部關得嚴密。我推不開任何一道門,就朝三樓上去。三樓主要是個曬台,四麵圍繞著深藍色玻璃,頂上是半開敞的,有陽光有風吹,隻雨水下不到,除非刮大風。
我不明白羅鍋鬼帶我來這裏幹什麽,也許他隻是找個借口來會那個老媽子?我站在二樓的回廊裏望著原野,金鶴就在正前方偏左,看個一清二楚。平原上這家人家,幾乎天天守望著金鶴呢!
哢嗒一聲,又是哢嗒一聲,我聽見左手房門響動,我一閃身躲到樓梯邊,探出半個腦袋。房裏有個男人老態龍鍾地出門來,一轉身去了樓盡頭的茅房。這人怎麽看著像我見過的,那種身形體態!我正想著,羅鍋鬼在底下啪嗒啪嗒跑,女傭人喊叫著,我伸頭往下看,隻看見羅鍋鬼拿著一隻雞腿,邊跑邊啃,女傭人衣服沒穿整齊,急得紅了眼:“這你不能動,我會挨揍的!”廚房裏滾出來一股紅燒雞的香味。
我回過頭,正看見上茅房的男人打開自己的門進去,又是背影,也有些佝僂,慢手慢腳,對樓下聲音不聞不問。
我走下樓梯,羅鍋鬼嘻嘻笑著跑過來,回頭對紅著臉的女傭說:“你嫌我像烏龜,烏龜能這麽活絡?你以為烏龜隻長兩隻腳?”
女傭人劈頭打一個水瓢過來,打在他駝背上,咚一聲悶響。
羅鍋鬼推開鐵門逃出去,我擋在他身後,跟著出門。女傭人撲過來鎖了門,咒罵一聲。羅鍋鬼回頭喊叫:“好好吃大雁肉吧!下回再給你送!便宜你啦!”
我們灰頭灰臉在土路上跑了一段,羅鍋鬼才問我:“到處看了?沒小孩子?沒聽見小孩子哭?”
“沒有。”我說,“哪裏有小孩子?半點聲音也沒有,安靜著呢!”
“那就沒戲!”羅鍋鬼搖搖頭,他一點不失望,我猜他一半是為了女人來的。
回到金鶴院裏,羅鍋鬼一晃就不見了影子。我走過一號樓,正碰上樂老頭在門口溜達。樂老頭喊我:“駕牛!找你呢!多久不讀書啦!”
我跑過去,莉莉推開門:“駕牛,進來!”
我跟著兩個老的進門去,準備坐下來聽我今天一點不感興趣的數學和語文。他們把我帶到二樓書房,太陽照亮那裏的一切。莉莉倒了苦熱水給我,她和樂老頭對著我坐下:“駕牛。我們問問,你和廖局長上回說了些啥?他這兩天怪怪的,悶悶不樂,今天誰也不讓陪,一個人回大城家去了。”
“沒啥。”我說,“院裏事情唄。你們都一樣聽得。”
樂老頭看看莉莉,他嘴角泛著白沫:“到底有啥事?黃院長像也病了。院裏老家夥們都怪怪的,同平日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我問。
“我也不知道,隻聽見幾句漏嘴的,說黃院長有麻煩?”樂老頭問。
我搖搖頭,莉莉瞪了樂老頭一眼:“你管別人的事!關鍵是老廖!老廖昨晚為啥說阿黃有事瞞著我們?”
他倆漸漸恢複了原來模樣,不再是兩隻尖嘴雀子。莉莉說:“今天我沒準備課,老樂你給駕牛講文章好了!”
即便是喝了苦熱水,我還是心不在焉。樂老頭自顧自講什麽寫文章要“起城轉鶴”,我心裏不由自主想田野上剛去過的那戶人家。那女傭和羅鍋鬼有一腿,她圖的準是些小恩小惠;這樓起得氣派,望得見金鶴,也望得見平原的遠景。三樓的曬台曬起幹菜幹豆來,太如意了!二樓那個上茅房的人,他的身條子怎麽這麽熟啊?像誰呢?
樂老頭推推我,伸手摸摸我額頭,搖搖頭說:“駕牛啊,你聽著嗎?我怎麽覺得是在對牛彈琴呢?”
“牛?”我茫然扭過頭,看著樂老頭。他在搖頭歎息:“唉,小土猴子,個個不愛念書!”
“小土猴子?猴子?猴……”我突然中了邪,從椅子上跳起來,撞疼了大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