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斐然的公寓在三層,一看就是知識分子住的小區,不僅幹淨而且厚重,連牆麵都是用青磚砌的。小區內綠蔭環繞,十分幽靜,出門一拐就是漢州最好的大學,沿襲了高等學府的書香和氣派。
兩人用過餐之後步行回家,路燈將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夏初一喝著汽水踢踢踏踏跟在陸斐然身後,像頭快樂的小鹿。
上了三層,陸斐然麵色平靜地打開門,一股清新的香皂味直撲而來。
夏初一嘖嘖感歎,這個味道和他衣服上的味道如出一轍,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兩人在玄關處換了鞋子,進入客廳之前先看到了書房。夏初一瞅了瞅,似乎都是些專業書,立刻覺得陸斐然實在無趣。
長指按了電燈開關,陸斐然將西瓜放進廚房。夏初一站在客廳裏,發現桌子上鋪了一張報紙,上麵散著兩支鋼筆和幾張紙簽。她走過去細看,一張紙簽上寫著好看的鋼筆字:惜取此時心。
說起來,陸斐然的字一向很好,上高中時班裏的黑板報都是由他主辦的。夏初一如今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裏,有一半以上都是拜陸斐然所賜。大學時陸斐然教她寫毛筆字,筆畫豐腴如玉筋,枝幹挺直而不屈曲,藏鋒包其氣,露鋒縱其神,到現在她還能背得出來他教給她的口訣。隻不過她頂多學了個皮毛,遠沒有陸斐然的意法韻勢。
她見“惜取此時心”幾個字寫得極好,忍不住偷拿起來藏到自己的褲兜裏,再抬頭時見陸斐然端著一盤西瓜正饒有趣味地盯著她。
夏初一握拳幹咳,哈哈大笑:“這西瓜不錯啊,一看就甜。”
陸斐然將盤子放到窗邊小圓桌上,又給她支好垃圾桶,打開電視,這才輕聲道:“我還有些業務要處理,你吃完可以去洗澡。”
他說後麵兩個字時有些含糊不清,卻讓夏初一的臉比西瓜瓤還紅。
她乖乖點頭:“你忙,我不會打擾你的。”
電視機裏是某台正在播的肥皂劇,夏初一像想到了什麽似的,在陸斐然還沒轉身時起先站起來,拉著他坐到沙發上。
兩個人身子陷在一處,胳膊緊緊挨著。
陸斐然不明所以,夏初一拿起遙控器隨便換了個台,這才笑道:“可以啦。”
“什麽?”
“異地後我列了個單子,要和你一起做一百件小事。第一項就是一起看電視。”夏初一頓了頓,再次笑起來,“準確地說,是你看電視,我躺在你腿上看書。不過現在就很好啦,可以在單子上劃掉這一項了。”
陸斐然抬了抬眉毛,很想告訴她他們已經分手了,可是話到嘴邊卻突然變成了別的。
“單子上還有什麽事?”
“一起吃冰激淩,一起去海洋館,一起逛超市,一起看音樂劇,還有一起騎車,一起看電影,一起打雪仗……”
夏初一想起來當時列打雪仗這一項的時候,她想來日方長,她要和他異地那麽久,總會有來漢州和他打雪仗的機會。沒想到還沒實現這個願望,她就變成了單身,現在反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陸斐然輕輕站起身,丟給她一個孤清的背影。
“我要忙到很晚,你先睡吧。”
夏初一有點後悔,明明是自己要主動追求陸斐然的,幹嗎說些拆台的話呢?她將一半西瓜吃了個精光,抹了抹嘴,眼珠滴溜溜地轉。
她起身悄悄摸到書房門口,見他坐姿端正,正低頭整理數據,隨即歎了口氣,隻能聽話先洗澡了。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陸斐然耳朵動了動,繼續翻書。
水聲越來越大,陸斐然心口癢癢的,繼續翻書。
他想起夏初一最喜歡濕著頭發散步,讓風從每一根發絲之間穿過,帶著柔順的香味四散空中。夏天的陽光穿透樹梢打在她的肩膀上,她奔跑起來帶著風,穿過好幾個教學樓給實驗室裏的他送晚飯。
浴室裏的水聲還在繼續,一下又一下撓著他的耳朵。似乎裏麵的水汽全部飄散出來,凝結成滴滴水珠貼著他的下頜線滑到心窩的位置。
陸斐然嗓子冒火,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衝向書房門口將門反鎖。
夏初一洗完澡套了件寬大的白T恤,下麵穿著短褲,露出細長的小腿。T恤是陸斐然的,還帶著清爽的氣味,夏初一歪頭細聞了聞,鏡子裏麵的她像個貪婪的小狗。
她笑嘻嘻地準備進入書房,哪知推了幾次門都推不動。
從裏麵鎖住了。
夏初一噘嘴,暗想陸斐然真是費盡心機,趁著她洗澡竟然完全把自己隔絕起來,他是有多不想看見她?!
夏初一將頭發紮成丸子形狀,氣鼓鼓地把電視關掉,然後翻箱倒櫃,終於在電視底下的抽屜裏找到了毛筆和一盒墨汁。
她將桌子上麵的紙簽和鋼筆拿開,又鋪了一張宣紙上去,窗戶外麵的蟬鳴和蛐蛐聲配合著她起筆落筆的動作。
雖然沒有陸斐然寫的字好看,但她好歹由他手把手教了幾年,寫幾行正楷不成問題。
陸斐然從書房出來時發現客廳地上扔滿了紙團。
他信步走到桌子前,雙目圓睜地看著還在寫字的夏初一。隻不過如今她滿頭是汗,手指尖已經險險握不住筆杆,字寫得歪歪扭扭,像上氣不接下氣的晚期病人。
夏初一抬了抬胳膊,酸痛感瞬間襲來。好在最後一個字即將完成,這次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團成一團扔掉了。
實在是沒力氣了。而且,越寫越爛。
見陸斐然站在桌前看著自己,夏初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送你幅字。”
陸斐然抿著嘴唇,彎身將地麵上的紙團挨個撿起來。垃圾桶還在窗戶邊,他不得已先將所有的紙團揣在懷裏抱著。
他在書房裏換了一件棉質短袖和到膝蓋的短褲,白瓷般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讓他在燈光下顯得更加年輕。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大學,他還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疏朗而清雋,窗外夜色正濃,密密的梧桐葉蓋住了半個窗子及窗下的書和西瓜,瓶瓶罐罐。
夏初一覺得這就是家的樣子。
她抬頭看看抱著紙團的陸斐然,笑著出聲:“你知道,古代人也有談異地戀的呢。”
陸斐然愣在原地:“什麽?”
“比如李之儀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卓文君的‘一別之後,兩地相思,隻道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還有李白的‘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這些都是寫戀人見不到麵的詩句啊。”夏初一放下筆,寫字消耗了剛剛的火氣,聲音變得又清澈又誠摯,“他們那時候沒有火車,沒有電話,思念一個人的時候隻能寫詩寫信。可就算是這樣他們也熬過來了,為什麽現在異地戀的人就不能做到呢?”
陸斐然抱著紙團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初一將自己剛寫好的毛筆字拿起來,舉給他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雖然字寫得不夠整齊,但是看得出每一筆每一畫都是用心寫上去的。陸斐然看著那幅字心底湧出一股股暖流,可是他到底什麽都沒說。風從窗外飄進來,他低著頭,像個做錯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隻是再抬頭時,夏初一已然站在他麵前,濕漉漉的頭發和清香的沐浴露的味道縈繞鼻尖。
緊接著,她的唇直接覆上他的唇角,清涼的空氣瞬間變得濕潤軟糯。唇瓣互相索取,像絲綢一樣滾進口腔。夏初一的心髒瘋狂地跳動,帶著金屬一般的回響。她不顧陸斐然的阻擋橫衝直撞地上前,用力地貼近,彌漫在兩人之間的氣息幹燥而又炙熱,喘息聲越來越重。
捧在懷中的紙團再次撒落一地,陸斐然再也無法抵抗,單手扶住夏初一的頭將她拉向自己。她的身體融進他的胸膛,灼熱的吻裹著混亂的呼吸。他們互相擁抱,臉頰通紅,耳根潮熱,緊貼的身體因摩擦發出更大的熱量。
“不,不行。”
陸斐然顫抖不止,驟然別過頭,推開夏初一。
夏初一眼眶濕熱,愣愣地呆在原地。空氣中的溫度驟然下降,陸斐然終於直起身子,愧疚地看著她。
“我……”
還沒說完,陸斐然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眼光閃爍,轉身按了接聽,不到三秒就奔向門口。
“你先睡吧,銀行出了事,我去解決一下。”
挫敗感襲湧全身,夏初一看著空****的客廳好一會兒才回神。
還是有機會的吧……她暗自安慰自己,可能是她太著急了。
她將紙團全部掃進垃圾桶,裏麵的每一個字都是她想對他說的話,可是都太囉唆了,寫到最後都不能完全表達出她的意思。她看向桌子上的毛筆字,轉身拿來膠水塗在那幅字的後麵。
她將字粘在了白牆上,正對著客廳,以後陸斐然但凡在這張桌子上吃飯就會看見。
窗外的風聲停歇了,夜色如墨。夏初一站在桌前抬頭,眸中笑意再次盛開。
字寫得也不錯,歪歪扭扭的,顯得稚嫩和可愛。最後一筆因為沒有力氣畫出去了,停在宣紙的邊緣像沒寫完似的,又像在告訴別人,紙外還有更多的情感比紙上的話更加濃烈。
她輕念出聲,燈光映著她的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