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曼在連續昏迷三天兩夜之後,終於悠悠醒轉。

睜開眼時,初醒的迷茫隱去,她瞧見了斜倚在窗戶旁的梁少鈞,這日他穿了身皂色衣衫,未披大氅,腰間玉佩瑩然有光。晨曦的暉光照進窗戶,給他周身鍍了層金邊,逆光裏,她看不清他的麵容,他的表情。

這一刻的寧靜,暫時叫她忘記了胸中燃燒的仇恨。

她也怔怔地瞧著窗外,雨後初晴,樹蔭重重之後隱隱瞥見一彎彩虹掛在天邊。鳥啼聲清悅動人,隱隱可見幾隻灰藍相間的小鳥正在樹枝間撲棱著翅膀。

蘇思曼沒出聲,也沒起身,隻靜靜睜眼望著窗外夏日清晨獨有的韻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隨著門嘎吱一聲響,近日一直伺候蘇思曼的丫頭出現在門口。她的出現,打破了屋裏靜謐的氣氛。

蘇思曼甚至衝她笑了笑,這說明她此刻情緒不錯。那丫頭受寵若驚般,也咧嘴衝她笑了笑,趕緊挪動步子走進來。

梁少鈞聽得響動,終於也緩步踱過來,淡淡瞥了蘇思曼一眼:“醒了。”

蘇思曼耷拉下眼皮,沒吱聲,在丫頭的攙扶下,坐了起來,纖細的背無力地靠著樸素的木板床架。

“夫人,這藥是一早就熬的,涼熱剛好。”丫頭將托盤裏的小瓷碗遞給蘇思曼。

蘇思曼微微皺眉,並不接那藥碗。

梁少鈞在床沿上坐了,伸手往她額上一探,這個動作再自然不過,麵上些許柔和:“退燒了。可是幾日沒吃東西,沒力氣?”他順手接了那白瓷小碗,濃烈的草藥味撲鼻而來。

蘇思曼隻覺額上一涼,如被冷水當頭澆灌,她心底一怵。隻這一觸,她感覺到了他掌中微硬的繭,他的手不似一般的皇室貴胄,皮膚細膩得如同沒有一絲褶皺的緞,他是習武的人,他的手常年握著殺人的兵刃。雖然,他並不需要親手殺人。

可是那樣多的楚國人的生命,卻全握在他手上,連同她皇兄楚文淵的命。她沒忘記,去年的深秋,是他以助楚國剿滅叛軍為名,揮師南下一路攻城掠地,攻占繁都之後楚國舉白旗投降。然,京城百裏外的豫州城城守誓死不降,城破後,豫州城內三萬多守城軍士盡數被坑殺。隻因他一個殺雞儆猴的念頭,三萬多冤魂盡被黃土掩埋。

她更忘不了楚文淵渾身是血慘死在她麵前的那一幕,是他,親手殺了她哥哥。

蘇思曼臉色慘白,嘴唇微微翕張,她往上拉了拉被子,將肩膀也蓋住,手慢慢向枕頭下摸去。那裏,靜靜躺著幾日前她買的那把專等著梁少鈞來開鋒的匕首,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它這麽快就會派上用場。

她不敢抬起眸子看他,隻將目光瞥向了一邊,怕被他瞧出破綻。

她一直知道,他的眼睛很毒,但叫他看出什麽,她就會功虧一簣。她這場病痛的折磨就白捱了。

梁少鈞試了試藥的溫度,果然是不涼也不熱,正正好。

他舀了一勺濃黑的藥汁,眼風向蘇思曼臉上掃去,隻見她睫毛輕顫如蝶翼,臉色唇色俱是泛白。他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她果然是病得太厲害了,簡直都脫了人形。看到蘇思曼虛弱到如此地步,他有些過意不去。

“杏兒,該喝藥了,可能有點苦。”

蘇思曼聽著這個溫柔得簡直有些陌生的聲音,愕然地抬眸看他,剛剛握到手裏的匕首險些鬆脫。

她回頭時用力有些猛,臉頰不小心擦到他手裏的白瓷調羹,那一勺藥全灑了,黑色的藥汁打落在白色的被麵上,黑白交錯,分外分明,蘇思曼的臉也沾了藥汁。

梁少鈞似乎有些錯愕,嘴角微微動了動,眼底有了些暖意。看到蘇思曼臉上像沾了墨汁似的黑了一塊,他忍住笑意,從懷裏掏出一條白色的手絹,溫柔地替她拭擦。

在他的手距離她的臉不到兩寸的時候,蘇思曼猶豫地扭過臉去。不可否認,她心中有掙紮。

記憶中,他還從未這樣溫柔地待過她。

原來他釋去冰冷的麵具,溫和待人時是這個樣子,確實……很溫柔……

可是下一秒,她又想起了曾經他們相處的點滴,他那樣冷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傷害她。他明明知道她在妓院裏受苦,卻不肯搭救她,甚至蠡垣出手救她還被他斥責,她不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原諒他,她怎麽能呢。

他離她不過數寸,這樣近……

蘇思曼意識到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梁少鈞的全副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替她擦臉的那隻手上,唇畔蘊著一絲淺淡的笑,看著她的目光少見的溫柔,仿佛他眸子裏蘊的是一片幽深望不見底的水,微風拂過,驚起漣漪一圈圈地**漾。

蘇思曼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感覺好像從來沒認識過眼前這個人。這樣溫柔的梁少鈞,當真是陌生得很。她記憶裏的他從來也不是這樣的。

一直杵在房裏的丫頭終於有些扛不住房裏的曖昧氣氛,悄悄挪步,準備離開房間。

蘇思曼模模糊糊聽到梁少鈞催她張嘴,但她死死抿著嘴唇沒動。

“杏兒,別怕,藥雖苦了點,可對你的病有好處。”梁少鈞耐心地舉著調羹循循善誘,此時的他,就像個溫和而耐心的夫子,引導學生開竅。

可這些話傳入蘇思曼耳朵裏卻隻混混沌沌,她聽得不真切。

她雖全沒聽懂他的話語,但是看到那握著白瓷調羹一端的白皙修長的手時,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

舌尖感受到那股苦味的同時,門扉處傳來嘎吱聲,正是這一聲突如其來的響動,驚醒了蘇思曼,她未作任何猶豫,抓住匕首的手,猛力一揮,明晃晃的利刃準確地插入了梁少鈞胸口。

梁少鈞悶哼了一聲,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不知道自己病了這幾日,怎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她分明感覺到阻力,卻依然收不住勢,眼看著就要沒柄插-入,她突然受了驚嚇一般張嘴大叫起來。她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麽,這樣輕易地得了手,出乎意料地順利……

沒等那聲驚呼逸出,有人及時堵住了她的嘴唇。

已經到了門口的丫頭愕然回頭,剛剛轉身,一柄匕首當胸襲來,她來不及哼一聲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