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鈞挑了挑眉,眉眼間帶了一抹柔色,未出聲催促,隻點頭讚許道:“才不過幾日,你就能調查出這許多情況,委實難得,不愧是我最得力的幫手。”

蠡垣被他平和的目光和讚揚的口吻弄得很不自在,頭不自覺更低了些:“主上謬讚,這原是臣下該做的。”停了停,見梁少鈞並沒發話的意思,擺明了是要繼續聽他匯報。蠡垣不敢再猶豫,低聲道:“末將還查知,碧璽同徐寶林乃是表姊妹。”

梁少鈞似未覺意外,隻若有所思地盯著屋裏嫋嫋繞繞的龍涎香。一抹淺淡的笑意未及眼底。

蠡垣續道:“碧璽的真實身份自不必說,主上都已經知道。”

“不錯,她是雍涼的王族,同楚國人能有什麽關係?”梁少鈞撇了撇嘴。

“她母親據說原是楚國人,枉死的許員外正是她舅舅。”

“究竟怎麽回事,查清了嗎?”

“中間過程如何,已是陳年舊事,細根末節都全部查清不是易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許宅被滅門,同碧璽怕是脫不了幹係。當年在許宅做事的人多半已經被滅了口,據那宮女所言,當年被選入宮的本是許嬌,卻不知為何被碧璽頂替,許嬌一度對此懷恨在心,之後不久許家就出了事。如主上所言,許員外隻是個皇商,縱有天大的膽子,又怎敢往宮裏投毒。但是當時還是公主的太子妃卻正因吃了許家上供的東西中了毒,她宮裏的許多宮人也都中了毒,能夠在內宮裏避過重重檢查而下毒得手,除了親近之人,旁人怕是做不到。所以末將猜測,那毒可能是碧璽放的,或者是有人假借碧璽之手下的,為的就是除去許家。從種種跡象來看,實在不能排除所有的一切早有預謀,似乎就隻是為了掩護碧璽順利入宮,身份不被揭穿。”

梁少鈞挑著嘴角笑了笑,饒有興致地問:“那你認為,他們為什麽要保住一個碧璽呢?”

“末將以為,比之徐寶林,碧璽的種種動機才更值得留意。她貴為一國公主,為何甘願為奴為婢也要處心積慮進入楚國宮廷。而她在楚國宮中那麽多年,身份一直沒暴露,這說明背後一定有股勢力保護著她,而這一股勢力,極有可能同雍涼與突厥有勾結。”

梁少鈞點頭:“說得不錯。那你覺得,碧璽同徐寶林真是表姊妹嗎?”

“末將不太確定,從種種跡象看,似乎不大可能。許家所扮演的角色,更近似於中間人,利用完,沒有價值了,就被無情地舍棄。”

梁少鈞隨手斟了杯茶,輕呷了一口,悠然道:“事情果然是比較複雜,不過,就這些伎倆,他們也翻不出什麽浪花來。繼續緊盯著吧,有什麽風吹草動隨時來報。”

“是。”蠡垣恭敬地應。

梁少鈞抬頭看看窗外,一彎鐮刀月正掛在天邊,在窗戶框出來的那片天空裏顯得格外招搖,周邊寥寥可數的幾顆星子簇著,襯得這夜色格外寧靜。

“來陪我下一局吧。”梁少鈞道,時間還早,他也需要放鬆一下。

“是。”

蠡垣應聲,輕車熟路去尋了棋盤棋子,端放到漢白玉的幾案上。梁少鈞已命人新點了蠟,裝在高高的燭台上,偌大的宮室明晃晃的,燭火搖搖曳曳。

兩人各執黑白棋子,棋盤鋪陳開來,一場廝殺也即拉開序幕。你來我往,棋子落如走馬,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蠡垣已是頻頻蹙眉,抓耳撓腮,他的白棋明顯落在下風,被黑子逼得無可退路。他凝眉注視著棋盤,中指與食指間夾起的那枚白子,久久未落。

梁少鈞也不急,邊悠閑地呷茶邊等他思考,微微含笑。

蠡垣思來想去,手裏的棋子幾度起落,終究未曾落下,依然在猶豫著。

梁少鈞看他冥思苦想的樣子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蠡垣不由一窘,終於落了子。

他手才起,梁少鈞便一子落,結束了蠡垣的苟延殘喘。蠡垣倒是鬆了口氣,虛虛地抹額。

梁少鈞打量著這棋局,平聲靜氣地道:“你今日可是大失水平,心浮氣躁的,哪有半點往日的沉著。可是有心事?”

“沒有。是主上棋藝高超,末將甘拜下風。”

奉承的話也是說得一絲不苟,梁少鈞看著他乍青乍白的臉,險些又失笑。

“往日同你下盤棋,即便是輸,也沒今日這般快。說你有心事,還不承認。”梁少鈞今日難得來了興致,少不得要揶揄他一下。

“呃……果然都瞞不過主上。”蠡垣低聲,看了太子一眼,“還要再來一局麽?”

“不必了。不若你將心事也說來與我聽聽,說不定我也能給你出點主意。”梁少鈞興致甚好地建議。

蠡垣心中忍不住犯嘀咕:別的事還好說,可感情上的事麽,跟主上說,還不如同一頭騾子說來的好呢。

一看蠡垣的苦臉,梁少鈞頓時想到了什麽,也有些掛不住,幹咳了兩聲,又呷了口茶。

“莫非你喜歡上哪個姑娘了?不妨說出來,隻要那姑娘還沒嫁人,我便有法子將她許給你。”梁少鈞拍胸脯道。

“主上你想哪裏去了……”蠡垣大窘。

“難道不是?”梁少鈞用指節敲著漢白玉桌麵,唇邊噙笑,目光裏挾著一絲狹促揶揄。

蠡垣突然歎了口氣,半晌沒說話,隻望著窗外那彎月亮出神,良久才道:“今日是我娘親的生辰。出門在外這許多年,一直不曾回去看望過,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過得怎樣……”說到後頭,竟忍不住感傷,聲調低了許多。

梁少鈞有些愕然,也感喟道:“從未聽你提及此事,當日我說要帶你回宮,問你是否還有家人,為何卻不回答呢,我還以為你隻是孤身一人,沒親人在世上……”

“回去大約便是死路一條,若非遇上主上,當日蠡垣便是身首異處了,哪裏還有命在。主上的救命之恩提攜之德,蠡垣此生當牛做馬都報不完。”說這話時蠡垣突然跪地不起,懇切而動容。

“他們為什麽要追殺你?”梁少鈞問,起身將他扶起來。

蠡垣抿唇不答,麵有掙紮之色。

看他為難的神情,梁少鈞不忍再問,便岔開了話題:“怎不早跟我說今日是你母親的生辰,若早說的話,我一定讓你休息一段時日,好叫你回去同你母親團聚,享受天倫之樂。”略略有點責備的意思,但是聽著非常親切。

蠡垣感激不已:“謝主上體恤。隻是如今局勢複雜,朝堂後宮都雜事紛亂,我又豈能因一點私事耽誤了主上的大業。蠡垣隻盼主上早日掃清障礙,成就一番不世之偉業,到時末將也好功成身退,浪跡天涯。”

梁少鈞臉色頓時一黯,幽幽歎了口氣:“你總是……”說了三個字,後麵卻接不下去,忍不住又是一聲歎息,“罷了,時候也不早了,回去早些休息吧,最近也累壞了。”

“是。”蠡垣躬身一鞠,便欲退走。

還未到門口,就聽太子道:“天氣有點熱,你脖子上的傷不要捂著,容易化膿。她那匕首上頭怕是淬了毒,不叫太醫診治如何好得了。快些回去吧,我已經差人叫太醫去你那兒候著了。”

“多謝主上!”蠡垣感激地回頭,又鄭重地抱了抱拳。

“快去吧。”梁少鈞擺了擺手。

蠡垣這才離去。

是夜梁少鈞想了許多,輾轉良久方才入睡。

娘親,這於他隻是個模糊的概念。他沒有娘親,一出生,娘親便死了。他聽到過傳言,都說是他克死了她。他隻有一個母妃,後來又成了母後。這個人,在他被接回宮後的十餘年裏,是她操控著他的人生。他不能掙紮,不能抗拒,不能違背,她的一切意誌,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隻要是加諸在他身上的,他統統得毫無遺漏地默默接受,不管願意與否。

是她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若是沒有她,或許他仍被囚禁在那陰暗潮濕的小屋裏,一輩子都不會有出頭之日。

他一度也感激涕零,暗暗發誓哪怕結草銜環也要報答,因這再造之恩比海深比山高,若是不報答,便是禽獸不如忘恩負義。而他也確實是那樣做的,他將她視為生母一樣敬畏愛戴,他做一切她希望他做的事情。這也包括親耳聽聞張氏與其父張震密謀設計栽贓陷害先太子梁少逸縱容手下貪斂財物,在宮中操縱巫蠱之術,卻不得不緘口,而親眼目睹皇兄廢立之始末,更取而代之。他被推到了那燙人的位子上,引來了多少覬覦目光,深陷權力中心的漩渦不能自拔,走一步更深陷一步。他反而有些羨慕大哥,雖然被貶去了封地,卻也遠離了是非爭鬥。

他雖性子要強,卻並不喜跟人爭奪。

或許在別人眼裏,權力是無所不能的好東西,但是在他眼中,卻連糞土不如。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中,他曾想過撒手放棄,想要任性一回,終究還是沒做到。

有時候便是如此,越是身處高位,越是身不由己。

這一夜他做了許多夢,一會兒是小時候的情形,一會兒是皇兄憤怒的眼神,一會兒是母後陰沉不定的臉色,一會兒是蠡垣堅定的鼓勵,一會兒卻又變成了蘇思曼幽怨的眸子。他在夢裏模模糊糊地想著,一切若都隻是一場迷夢,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