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最近很忙,天天都要往宮外跑,守在朝華門的兵士遠遠瞧見馬車就知道是誰來了,態度恭敬,連例行的盤查都省了,恭恭敬敬將送馬車出宮。

馬車往西馳去,馬蹄敲擊著鋪滿平整青石板的馳道發出得得聲。

“好了,出來吧,已經走遠不用躲著了。”梁少鈞朝車廂後頭的大箱子道,伸手起開箱蓋。

總算是穩穩妥妥地出來了,一身男裝的蘇思曼咧嘴嘿嘿一笑,伸手利索地爬出來,拍拍屁股坐到梁少鈞身旁。

“到底要去找誰?”梁少鈞替她將一縷散落的發攏到耳後。

“找誰你就別管了,就在前麵將我放下來吧,然後你該幹什麽就去幹什麽,傍晚日落時分在此地接我。”蘇思曼邊往自己頭上扣書生帽,還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番。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吧。”

“那怎麽行呢,說好分頭行動的。要是你我在一處,行蹤也容易暴露。”蘇思曼正色道。

聽她說的也在理,他不再廢話,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她手上,“這個你戴著,上麵淬了毒的,留著防身吧,自己當心。”

是一支簪身粗實的男用發簪,觸手微冷,質地堅硬,簪頭尖利,通體繪有古怪的暗紋。

梁少鈞摘了她帽子,仔細將發簪插好,又將帽子整理好。

蘇思曼不再逗留,撩開車簾,翻身跳下了馬車。她剛走不遠,梁少鈞向外做了個手勢,跟隨在側的侍衛隨即抽身離開,與緊隨在附近的便衣影衛接頭,傳遞太子的指令:秘密跟著太子妃,暗中保護她。

之後梁少鈞繼續串門拜訪京中家世顯赫財力頗豐的公侯府邸,這些人一聽說太子殿下竟然再度親自登門拜訪,著實被驚了一把,預感著自家又要被打劫了,實在是歡喜不起來。

其實怎麽說呢,上一回太子殿下親臨,那還是憂喜參半,畢竟能勞動太子殿下大駕光臨,這說明朝廷是很看得起自己家族的,雖說更多的成分是看中自己家的錢,可畢竟也是極有麵子的事。可這回呢,一聽門童回報說太子殿下又來,那絕對是有驚無喜了,上次被太子殿下舌綻蓮花忽悠得暈頭轉向,心不甘但尚算情願地被狠宰了一筆,這次說什麽也不想接待這位貴客了,萬一一個不小心又被他忽悠了咋辦?最穩妥的法子自然是裝死不見!

不過吧,不見還真不行,太子殿下這回可是帶著聖旨和賞賜來的。賞的東西說起來真算是本朝獨一無二,完全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是什麽呢?據說是皇帝的親筆字畫。皇帝的親筆……字畫……呃……就連在聖上他老人家手底下當了幾十年臣子的公卿們也不曉得皇帝啥時候竟然有了這愛好,何況那個字畫嘛,看起來有些陳舊,而且委實也沒達到洛陽紙貴的水準,將將能看。

呃,聖上他老人家還真不把咱當外人呐……皇帝的墨寶,多難得啊!皇恩浩**哩。

這些個顯貴們一聽竟然是皇帝的親筆,大感意外之餘,不覺大生感激。梁少鈞又趁機順勢忽悠了一番,訪完幾家,用盡各種手段又刮下來九萬五千多兩銀子。

其實那賞賜的字畫麽,當時皇帝自己都不曉得,還是那幾個大臣再度謝恩的時候才知道的。太子是親自去請旨頒賞,皇帝也確實準了。但是皇帝考慮到國庫緊張,拿不出什麽貴重東西做賞賜,是下令叫太子挑賞賜的物件,沒想到太子挑的東西還真是別致,竟然把他老爹幾十年前當太子時的習作字畫找了出來。

這一趟不白來,原先有幾家為了自保,在皇位繼承人的問題上態度模糊,保持中立,這次倒給他們提了個醒,順帶也表明了他對他們的態度。

梁少鈞兩次到訪,言談間雖是風輕雲淡,卻已表露了種種暗示,分明是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裏,隻不過他一直沒挑破言明。混跡官場那麽多年,這些公卿大臣也不是傻子,試問太子若是完全沒有把握,毫無籌碼,他怎敢如此?兩次上門,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問題。

這是溫和的提醒,他們有些事還是做得不夠利索,被他尋著了蛛絲馬跡,所以隻能打落牙和血吞,不“為國出力捐錢賑災”是不行的。但是太子的態度很友善,言語中也暗示了拉攏的意思,他們也不能不識抬舉,默契地配合演了一出君明臣賢的戲。

梁少鈞這趟出宮斬獲不小,心情自然是好得很,坐在茶肆裏悠閑地品茶看著過往行人。

蘇思曼那邊也按著計劃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她先是去了一趟如意賭坊,不過卻不是為了去勘察地形熟悉環境什麽的,她的目的很純粹,那就是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同她的關係可謂是十分奇特,且很微妙,不能用簡單的敵人或者朋友來定義。

因為這個人是仲曄離。

在蘇思曼的眼裏,他一直是非常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亦正亦邪,捉摸不透,神秘莫測。這個人決不能算是純粹的朋友,更貼切一點的詞應該是敵人,但是程度又沒那麽深,甚至他還出手幫過她,所以他也不能算是徹底的敵人。

這一回,她決定要把他拖下水,無論用何種方法。

前一天蘇思曼已經向碧璽打聽清楚了仲曄離的所有興趣愛好,他不好酒貪杯,也不好色貪歡。其實聽到碧璽說他不好色貪歡的時候,蘇思曼是竊笑不止,這家夥是個被壓的貨色,妓院顯然不適合他的口味,去小倌館麽,那是去找壓還是找被壓?這委實是個問題。仲曄離唯一一點特殊的嗜好,就是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小男孩受欺負,便忍不住將他們帶回家養著。這個特殊愛好蘇思曼倒是知曉,她從前還對此產生過猥瑣的聯想,以為他有猥褻男童的下流愛好,事實卻並非如此。

蘇思曼大感頭痛,就算她願意假扮受人欺負的弱質少年,他也不可能真就把她“撿”回去,聽她絮絮叨叨跟他談交易。

還好,仲曄離因為那個愛好而衍生出了另一個習慣,那就是賭博。因為家裏有一大幫子人要養,開支甚大,而仲曄離又幾乎是個不折不扣的“無業遊民”,沒事幹的時候天天穿著胡裏花哨的袍子捏把折扇充翩翩濁世佳公子四處晃**撿美少年,他哪裏來的錢?賭博贏的唄。他有個令眾賭客深惡痛絕的絕活兒,那就是隻賺不賠。

從前他是每天必上賭場的,那些天天跟他賭錢天天輸的有錢公子哥兒吃癟吃了個夠,不肯再跟他賭。以至於他不得不轉移陣地,又去別的賭坊,京裏的賭坊就沒有哪家沒留下過他的足跡。他名聲差得要死,每次都贏,被人恨得牙癢。雖然一度有人妄圖挑戰這位“賭神”,但是失敗的人太多了之後,便沒人再願意同他賭了,就連賭坊的掌櫃都直言勸他別賭了別賭了,弄得他後來去賭博都不得不易容。

這尷尬的情形一直延續到如意賭坊開張,如意賭坊每天都賭客如雲,尤其是掌櫃的對他這麽一帥氣闊綽公子哥十分地熱情,令他倍生好感。這次他也學乖了許多,一個月就賭三回,不再追求每次都贏招人恨,而是輸贏有度,雖說外人看來是輸多贏少,事實上卻依然是穩賺不賠。這法子果然極好使,如今願意跟他賭的人不在少數,就連從前不願意跟他賭的那些公子哥兒也改變了態度。

他每個月賭錢的日子都很好確定,必然是初八,十八和二十八。去的場所也很好確定,必然是名動京師的如意賭坊。

而今天正正是二十八,所以蘇思曼瞅準了日子出來的。

晃晃悠悠到了如意賭坊,時候還早,裏頭的人卻不少,人聲鼎沸。

蘇思曼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些吆三喝四滿臉亢奮的人,看著他們因為贏錢而歡呼,因為輸錢而沮喪,她忽然覺得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悲。尋常人賭博,賭的是運氣和手氣,而這兩樣東西都是不可捉摸不可控製的,遇上賭場做手腳的時候,那更是隻有晦氣而言。可這些人明知其理,依舊自甘沉迷癡夢,如癲如狂,這樣的偏執令人感歎。

她又想到這些爭奪皇位的皇子,同這些嗜賭如命的人其實也沒多大的區別,他們的執著狂熱同樣令人恐懼。同室操戈,父子相殘,兄弟反目之事在帝王之家是層出不窮,哪朝哪代都沒少過。如今她要陪著梁少鈞在這條血腥的道路上搏殺,隻能前進,不能後退,可能會付出沉痛的代價,但是也已經決不能回頭,有些東西,是值得用生命去捍衛的,那絕不僅僅是皇權帝位。

賭場裏白日也燃著蠟燭,日光從格子窗裏照進來,有些斑駁。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朱紅的錦袍似火一般耀眼,如緞的黑發隻用了一根發帶隨意地係著,握著折扇的那隻手白皙如玉,麵容妖嬈而美好,眼神邪魅而懶散。

蘇思曼眯了眯眼,看著逆光裏的那個人,揚起了嘴角,但是她並沒站起身迎上去,依舊端個白瓷杯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