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入懸崖的前一刹,斜刺裏飛來一把匕首,卻是剛剛還在跟人混戰的劉德奎施襲得手,挾持蘇思曼的人反應奇快,但已避閃不及,險險逃過後心被刺穿的命運,那匕首稍稍偏了點方向,插在後背上。

梁少鈞此時已意識到自己剛剛中了計,這人分明是想攜蘇思曼跳崖。當即回身想阻攔,哪知對手已抱定了同歸於盡的打算,竟然揮劍向蘇思曼肋下刺去,梁少鈞大吃一驚,情急之下揮臂一擲,竟將手中寶劍擲了出去。那青光閃爍的鋒芒隻一閃,“當——”嘣脆清越的一聲響,刺向蘇思曼的劍斷成了兩截,而梁少鈞的寶劍則順著那股強勁的慣力,在空中劃了一道淺淺的弧,率先跌下了懸崖。

在蘇思曼與綁匪同時跌落懸崖的那一刻,梁少鈞聽到了蘇思曼的呼痛聲,恍惚看到她整條手臂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的情緒在這一刹徹底失去了控製,恐懼如同破開閘門的洪水淹沒了他。他失聲地大喊著“杏兒——杏兒——”可伸出去的手,什麽也沒抓到。

狂風吹得懸崖峭壁上飛石亂崩,洞口幾株小樹都被吹得恣肆亂舞,樹幹仿佛隨時要折掉,連同樹根被這風拔地而起,樹葉悉悉索索地亂響。

今日的情形,突然令梁少鈞想起了斷腸崖發生的種種,那一次是蘇思曼尋死,要同他訣別,而今次,卻是他無力護她周全。同樣是眼睜睜看著她跌落懸崖,同樣是懊惱悔恨和虧欠,可這一回卻多了慚愧。如果他早點來救她,事情會不會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上一次,他好歹還拉住了她,雖然隻是一根繩索,且最後還被她狠心斬斷了一切糾葛,可那時的心境,遠不如今日複雜。這一回,他連她一片衣角都沒碰到,她便跌入了萬丈深淵,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而他明明可以早些來救她的……他本來可以阻止這一切,不讓這一幕悲劇重複上演的……

如果他能多考慮考慮她的處境,多考慮考慮綁匪的為人,如果他能暫緩一下誘敵上鉤的算計,她就不會有這樣的危險了。說到底都是野心在作祟,他的愛情不夠純粹,雖然他愛她,可為了達成目的,他依然不惜利用她,送她入虎口,甚至心安理得。他母親——皇後娘娘一直便是如此教他的,凡是能利用的,一定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他千算萬算,雖然算準了梁少軒最後會上鉤,卻也低估了梁少軒的謹慎和警惕,更算漏了暗夜之魅小頭目王霄玥有個這樣記仇的弟弟——王霄玨。

幾個月前江南水患,是他去借機重提去年貢金貢銀被盜一案,暗中授意大理寺給王霄玥安了罪名,弄死了他。因為這個王霄玥明裏暗裏都使絆子壞他的事,是梁少軒的得力膀臂,這個人遲早得除。隻是沒料到,王霄玥還有個混跡江湖的兄弟,對兄長之死如鯁在喉,一直尋機報仇,事實上梁少鈞在這幾個月內,已經遇刺過好幾回,隻是王霄玨都沒得手罷了。可見,若沒梁少軒在暗中相助,他一個江湖人不可能對宮禁物事如此熟稔,對他的行蹤和習慣也如此了解,先前有一陣他故意不去後院各處,便是為了避開王霄玨這個亡命徒。王霄玨拿他這個太子沒辦法,竟然將報複和仇恨都發泄到了蘇思曼身上。

這兩人都受了傷,懸崖峭壁之下便是洶湧澎湃暗礁遍布的漯河,凶多吉少!

梁少鈞幾乎來不及多想,身子像彈簧一樣突然直起,從劉德奎腰間拔了匕首插入腰帶內,開始伸手去除身上冗重之物,吩咐了一句,會水的都跟他下去。

後麵立時跪倒了一大片:“太子殿下,此事萬萬不可!屬下前去營救太子妃便可,太子殿下不可不顧安危!”

這些人今天一早就在這兒候著了,周圍地形了然於胸,誰不知道落下這懸崖多半就是有去無回!太子若是出個三長兩短,他們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不保。

“多說無益,吾意已決。”梁少鈞將護身軟甲同護腕一並扔在地上,脫了靴子,決然向懸崖走去。

“太子殿下,卑職與您同去。”劉德奎搶上前一步道。

梁少鈞麵容冷峻,眼神中的堅決不容撼動,他頭也不回地冷靜吩咐:“你留下,見到左將軍時告訴他,按原計劃不變。”

交代清楚,梁少鈞置身後諸多勸諫聲不顧,決絕地一躍而起,撲向那迎麵霧靄翻騰的未知凶險之地。

上一次,他被臣下拉住了,最終沒有跳下去追隨她。可這一次,他明白,如果再像上一次那樣,他已經做不到了。此一時彼一時,心境已經變了。如果這一次他依然放棄她,他再也不會原諒自己,這不光是要救她,也是拯救他自己,他不能在失去愛情的同時把良心也埋葬。他的心不允許他再一次放棄她,他做不到了。

在不久前的過去,他對她真真假假,跟她恩愛溫存,可他內心很明白,做出這種姿態,對他來說實在隻是小事一樁。過去他可以做出十分寵幸馮綰綰的樣子,如今便也能跟別的女人假恩愛,旁人都以為是真,唯有他自己明白那都是一腔虛情假意。他曾經跟她說的那些話語,多半也是假的。

為什麽當初會費盡心機保全楚文淵一條性命,為的不過是將江南那半壁江山籠絡在自己手心裏,屆時即便起了兵禍,他亦有所倚仗,不會落下風。

為什麽要把蘇思曼找回來,再度將她帶回宮,那是因為楚文淵跟他訂立了盟約,楚文淵需要一個保證,而他,也需要一個能夠製約他的人質。

一切的一切,早有預謀,隻蘇思曼一人蒙在鼓裏。

在勾心鬥角的帝王之家生活得太久,便會迷失了本性。什麽親情愛情,那都是假的!

就好像張皇後養育了他幾十年,他以為她是真心為他,結果她卻隻是把他當做張家獨霸朝野的一顆棋子。

張皇後自己無法生育,便趁著兵荒馬亂,害死了他母妃,奪得他的撫養權,將他培養成了實現自己政治野心的傀儡。

他這個太子,做得窩囊!

打他知道張氏是他的殺母仇人之時,便已下定了決心要鏟除張家的勢力,要將張氏逼入冷宮。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這幾年,他費了多大的心力!

他本來以為自己的心夠冷夠硬夠歹毒夠狠辣,歹毒狠辣到可以不計一切去搞垮皇後張氏一族,甚至可以放下被兄弟暗算的恩怨,也要秘密籌劃搞垮張氏一族。他的耐心,他的心機,他的隱忍不發,他的一切籌謀,如今就要見成效了,可他自己卻有可能看不到張家倒台的那一天了。

真是可笑啊,他從來都不相信愛情,如今卻因為一個女人打亂了計劃。

瓢潑的大雨打在身上,有點痛,可他不覺得痛,反而覺得很痛快。

若是這一去,便是生路無返,也好,了卻了塵世裏的種種煩惱。張家這次已是在劫難逃,種種證據已齊備,幕後黑手也已浮出了水麵,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本想親自去接皇帝出來,不過現在怕是不能了,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難說。

這些年,一直為仇恨而活著,為了報仇而隱忍著,如今已能預料到張氏一門馬上要被連根拔起,能親眼看到仇家被扳倒自然是快事一件。

可偏偏自己如今為了救一個女人,不管不顧跳下了懸崖。

唉,太蠢了。

急速地向下墜落,狂風暴雨恣肆地撲麵而來,底下霧氣彌漫,急流拍打崖壁的轟隆聲不絕於耳。梁少鈞苦笑著閉上了眼,嘲諷的笑容掛在唇畔。

曾幾何時,他竟然會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良心奮不顧身呢,不可思議得很呐。

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承認,自己是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是的,他不會承認的。雖然他以前跟她說過類似喜歡之類的話語,可那都是騙人的,他心裏很明白,那些讓人沉溺的甜言蜜語其實都是裹著刀劍的暗器。

甜言蜜語誰不會說?可要喜歡上一個人,不容易!

對於一個從小在利用欺騙權力傾軋中成長的人來說,人與人的交往,從來不是單純可靠的。他的心堅如頑石,周圍還築著銅牆鐵壁,杜絕一切溫暖的東西靠近。因為他怕那柔軟的東西,會腐蝕了他的心誌,他是為了複仇而活著的,在沒有達成這個目標前,他什麽也不在乎。

長到這麽大,他好像從未任性過,從來都是別人要他做什麽他就不得不做什麽。譬如張氏要他娶馮綰綰籠絡馮家,他便不得不娶她,即便心中非常明白馮綰綰屬意梁少軒,他依然能泰然處之,表現出對她十分寵愛的樣子,直到馮家終於轉了舵,偏向了梁少軒那頭,他終於可以放下這擔子,不再理睬馮綰綰。又譬如娶楚紅杏這個傻瓜公主,這有什麽,違背心意的事情,他已經做習慣了。

說到頭,卻還是這樣諷刺。如今難得不受束縛,做了一回自己甘願的事,卻為何偏偏是為了那個女人?

莫非,自己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