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記事起,就是一個人獨居在一處院落裏,除了送飯的小廝,他基本上見不到旁的人。

院子裏有個小池塘,還有一棵老柳樹。

他那時候甚至不曉得自己到底是誰,叫什麽名字,更不曉得父母是何人。

送飯的小廝管他叫“少爺”,不過他並不曉得這是什麽意思。他原本是個天資聰穎的小孩,隻是很少能接觸到旁人,也沒人教他識文斷字,見識便比同齡的小孩要欠缺些。

一直到八歲那年,院子裏突然來了許多光鮮亮麗的人,其中一個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年輕女子走向他,和藹地向他微笑著,溫柔地喚了他一聲“鈞兒”,彎腰輕輕將他攬在懷裏。

長那麽大,從來沒有人抱過他,他有些抵觸地扭了扭小身子,想要掙脫。那女子卻沒鬆手,越發地摟緊了他,絮絮地說著:“鈞兒,這些年你受苦了,如今天下初定,我將你接回宮去,從今往後你就喚我母妃吧。”

於是,在這一年的深秋,他便回了宮。

隻是在回宮的路上出了個小插曲,一眾人行到一處江河時,等船的當口遇見了一個白布包頭渾身穿紅著綠的怪人。小孩子都有些好奇心,他看那人穿得奇怪,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不曉得是不是那怪人注意到了他,對他的注視感到不爽還是怎麽的,就在母妃拉著他正要上船的時候,那怪人突然不動聲色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他隻覺得手腕上一麻,幾乎失去了知覺。等他母妃發現之時,那怪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他那隻手好半天才恢複知覺,那時候他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直到附蛆蠱第一次發作時,李太醫問起緣由,他才恍然大悟。

回宮後便慢慢知了一些事。

比如他父皇原先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東郡郡王,雖也有些勢力,卻也不過就是個郡王。

在他出生那一年,國內水患災禍不絕,昏君當朝,隻顧吃喝玩樂醉生夢死,而不顧百姓死活,最終導致群雄並起,戰火紛亂,突厥大汗趁火打劫發兵南征。也正是國難當頭的時候,起兵意欲自立為帝的各路藩王意識到此時若不一致對外,梁國怕是就此要覆亡了。所以大家經過和談,停止了內鬥,一致抵禦突厥,將突厥人趕回北邊之後的幾年裏,梁國重又陷入了混亂中。動亂一直持續了好幾年,一直到今年年初他父皇才終於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

他母妃的家族在這場動亂裏為皇帝出了許多力,當年提出洛水和談的智者,便是他的外祖父——從前是軍師,如今是相國的張震。

那時候他母妃還隻是個貴妃,並不是皇後。

有關他自己的身世,他也多少聽得了一些。

他聽到許多宮女都在背後說,他之所以會被張貴妃接回宮,是因為當年還在王府時,他的生母——也就是後來被追封為容貴妃的容氏是張氏的好姐妹。

呃。這事說起來就有點話長。

話說張氏當年便是因為眉眼間跟容氏有幾分相似才得以扭轉奴婢的身份,被納做侍妾的。後來內亂並起外患逼近,王府家眷連夜倉惶出逃,張氏攜身懷六甲的容氏逃離京城,一路逃到了楚國,容氏身子虛弱,經不起長途奔波,連日奔波導致羊水破裂,幾人隻得在破廟裏歇下。那日正是大雨嘩然,就在她們歇腳之時,可能也是機緣巧合,又來了一名背著背簍的醫女進來躲雨,她背後的背簍裏滿滿地裝了一背簍藥草。醫女本著一顆醫病救人的醫者心,替容氏接了生。

生出來的孩子雖非足月,皺皺巴巴的,卻也不比足月的差分毫,臉色也不像一般的小孩生下時那般青黑,而是粉*白的,嫩嘟嘟的十分可愛,更出奇的是,他嘴裏還銜著一塊圓形黑玉。那玉古樸雅致,鑲著烈焰般的紋路,一圈一圈地發著奇異的金光,黑夜裏將那座破廟照得耀耀生輝。破廟中的幾人瞧著那孩子,都張大了嘴,目瞪口呆,那個隨行的婢女險些忘記去端事先備好的熱水。容氏原本身子就虛弱到了極點,加上生產過程中出了太多的血,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神智有些不清明,孩子嘴裏銜的那塊發散著怪異光芒的玉閃花了她的眼,以至於她以為自己生的是個妖怪,兩眼一插,昏死過去了,之後就再沒醒來。

張氏悲痛欲絕,後來將那玉贈給了醫女做答謝,醫女本來不肯收,但是張氏說那玉古怪又不吉利,克死了她姐姐,留不得,醫女見她要扔了那玉,這才答應收了下來。

這裏麵有個緣由,在梁國,黑玉並不是什麽好東西。口銜玉而生本已屬稀奇,偏偏還銜的是黑玉,那就更是了不得。若非這孩子是容氏所生,張氏大抵也會將他棄了。

這便也是他小時候被獨自養在一處的緣故。因為張氏後來找人替他算命,那算命先生就說他生下來就戾氣重,命裏帶煞,尤其出生之時便克死了母親,若是離他太近,或可遭到牽累,大業不能成。隻能等他稍長些,滋陽之氣漸漸壓過陰戾時方可接近。

所以在他八歲這一年,他父皇登上了皇位,萬事初定之後張氏才將他接了回來。

他最開始在宮裏時,十分怕生,也十分怕他父皇。大約因為那時候張氏十分得寵,他就算不想見他父皇,也總是無可避免地會常常見到他。他父皇似乎格外喜歡他,經常抱抱他,同他親近,漸漸地,他才不怕他父皇的。

因那時還未立太子,眾人都紛紛揣測,張氏這時候將他領回來,怕就是為了同薑皇後的嫡子梁少逸爭奪儲君的位子。別看張氏得寵,卻因早幾年奔波疲累流產過兩次,之後再也無法生育。張氏將梁少鈞當親兒子養,不排除她有這個打算。

而那時候她的如意算盤也險些就成了,她的丞相父親張震顯然是擁護立梁少鈞做太子的,張震的門生自然也都爭先恐後擁護。但是幾個前朝遺老以及建國的功勳之臣卻堅決反對,大體上是說二皇子既非長子,又是庶出,按規矩怎麽也輪不到立他做太子,而且他又是新近才被接回宮,才智品德尚未可知……總之羅列了許多條大道理。

不過大臣們倒是沒提他命裏犯煞之事,因為這事早被張氏瞞得滴水不漏。

反對的人太多,所以張氏最後未能如願,皇帝還是立了薑後的兒子梁少逸為太子。

這事也提醒了張氏一件事,那就是要注重培養二皇子的聰明才幹。

此後張氏替他請了許多師父,文師父武師父一大籮筐。這些年張氏對他一直寄予了厚望,對他是既嚴厲又慈愛。他對她也是既敬畏又依戀,最早同他親近的人便是張氏,他早將她當作了親生母親。為了不負張氏的厚望,他也十分好學,每每都學到深夜方才歇息。雖然起點低,剛進宮時比他其他的弟兄談吐舉止都差得十萬八千裏,好在他天資甚好,又肯努力,花了幾年便也學有所成。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行軍布陣……各類技藝都頗為熟稔。

可隨著年歲漸長,他對這種枯燥的,沒有自我的生活產生了厭倦。他有時候會想,他的母妃總是督促他學習,每日裏同他的談話總也離不了他的功課,幾乎都不讓他喘口氣,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比他那個當太子的大哥還要用功刻苦一百倍,如此這般,卻僅僅是為了博得母妃的歡心。可他母妃總還是不甚滿意,覺得他缺點什麽,那時候他並不曉得到底是什麽,後來當他也當上了太子之後方才曉得,他母妃覺得他缺少的,是一股生而為王的氣概與優越感。

在學堂時,他的幾個兄弟經常在他麵前炫耀他們的母妃又給他們做了什麽好吃的,又給他們繡了什麽花樣的腰帶,因他在學業上總是遙遙領先他們,令他們十分不服氣,便以此報複打擊他。他麵上雖仍是淡淡的,可內心裏終究覺得有些寂寞受挫。

後來,他看著他母妃耍手段將薑後從皇後的位子上拉下來,打進了冷宮,自己當了皇後;再後來,張氏又著手打擊太子,將太子也廢黜了,將他拉上了太子之位。

還記得冊立太子之禮十分隆重,拜天祭地,宗廟鼎製,普天同慶。

那一日豔陽高照,萬裏無雲,天空碧藍,他頂束紫金鎏珠冠,身穿淡紫色繡金色焰紋的禮服,跪在祭天台的第九九八十一級台階上聽著太監宣旨,晴空裏彩鳥盤桓,引吭高呼,久久不去,最後落在了慶延殿的屋頂上。眾臣皆驚歎,曰“此乃天子兆,太子殿下是命裏注定的天子”。他聽著卻忍不住嘲諷地揚起了嘴角,他曉得,那些鳥不過是他母後早前就弄好了的,那些大臣隻瞧見了彩鳥,卻沒瞧見被拋在空中的那些小蟲,自然也更加瞧不見慶延殿屋頂子上撒滿了一屋頂的五穀雜糧以及各類鳥兒們愛吃的昆蟲。

行大典時,他母後的一張臉笑得燦爛如花,他是她一手培養起來的,如今又是她一手將他從普通皇子的位階裏提出來,令他如鶴立雞群一般地出眾,她自然是欣慰且欣喜的。

隻是在梁少鈞眼裏,卻多少有些諷刺了。

他有些恍悟過來,好像從頭到尾,他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張氏做的。他感覺自己的人生,其實一直是由張氏在操控著。他並不想當太子,可這由不得他。張氏想他當太子,他便取代了他皇兄成了太子。

他感覺,他其實不過是一顆棋子,一個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