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髦的府邸坐落於元城的正中心。
四周有高大的宮牆,裏頭是雄偉壯觀,連綿不絕的建築群,是整個元城內最為奢侈的住所,跟王宮都沒有區別。
其實,曹髦的家還真的就是王宮。
當初曹丕封兒子曹禮為秦公,後來改封京兆王,又改封元城王。
曹禮扛不住這來回的遷徙,在元城逝世,看到弟弟絕嗣,曹叡貼心的安排任城王曹楷之子曹悌嗣元城王。
當然,遷徙還是要遷徙的,不久之後就被改封梁王。
這王宮也就空了下來,作為備用。
縱觀整個曆史,曹魏宗室是被改封最多次的,他們一生都是在不斷的遷徙,幾乎沒有任何經營封地的機會。
而到了司馬家掌權的時期,司馬師不忍心宗室們遭受這樣的遷徙和欺辱,貼心的安排他們統統到河北來居住,遠離自己的封地。
曹髦的封地在郯城縣,在齊魯那一塊。
可如今卻居住在元城。
曹髦領著諸多幫閑來到了王宮門口。
王宮門口站著兩個老卒,身材清瘦,懷裏抱著長矛,左右搖晃著。
府邸大門是敞開著的,人來人往,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曹髦剛進了王宮,就聽到了郭責那喋喋不休的質問聲。
“成何體統啊?怎麽能**身在前殿角抵?”
“成何體統?怎麽能在此處博戲?”
“前殿不可妄語!!”
那是一位著深衣的年輕人,穿著相當樸素,可渾身的穿著都是按著禮法來的,沒有半點逾越和不當的地方。
包括他的臉,都是那麽的板正。
他叫郭責,乃是曹髦麾下的防輔令。
職責是教導曹髦從善,防止他做出不好的行為。
這個位子通常是以有賢名的君子來擔任,而他們給曹髦找的這位君子,卻是君子的過頭了。
當他轉身看到曹髦的時候,趕忙整理衣冠,以對待公爵的禮儀來叩拜。
曹髦滿臉無奈的接受了他的行禮。
“郭君啊,您何必如此……”
“鄉公,禮不可廢。”
郭責嚴肅的說著,隨即又指向了那些府內的眾人。
“鄉公!您的這些奴仆公然在府內角抵,比械,博戲,縱馬……這如何能行呢?”
“簡直是不成體統啊!”
“哈哈哈,我向來將他們當作朋友來對待,如今又沒什麽事要做,他們自娛自樂,有何不可啊?”
郭責無比的痛心。
他真的很懷念當初那個乖巧,好文的高貴鄉公。
他初次見到的高貴鄉公,是那般的聰慧,良善,好學,整日纏著自己學尚書。
最令人難以忘卻的是他身上那股濃濃的少年氣,總是信心滿滿,總是朝氣蓬勃。
他在那時的高貴鄉公身上看到了滿滿的文帝之風,甚至在給大姊的書信裏都多次提到這位獨特的高貴鄉公。
直到一年之前,高貴鄉公在練習騎射的時候從馬背上摔落。
從那之後,他就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再也沒有碰過尚書了,開始嚐試著去做一些惡事。
勾結匪類,結交商賈,資助遊俠,整日欺行霸市,目無尊長,肆無忌憚。
他多次阻止,卻都沒能成功,整個府邸都被一群無賴遊俠所占領,自己根本管不了這些人!
想到這裏,郭責心裏滿是愧疚,都是自己沒能教好鄉公啊!
“鄉公,您是堂堂大魏公爵,怎麽能與市井小人為伍為友呢?”
曹髦一愣,笑著詢問道:“您的意思是,我該去結交一些群賢大家,邀請有賢名的士人來府裏做客?”
郭責趕忙點著頭,“理當如此。”
“可廟堂有禁諸侯交通賓客令,是不許我們與那些士人結交,邀請他們來做客的,若是廟堂問罪,我就說是您指使的?”
郭責瞪圓了雙眼,趕忙又搖起了頭。
“擔不起如此重責,廟堂自有道理……鄉公就是不跟士人為伍,也不該與這些人為伍啊,這同樣是犯法的……”
“諸位,我與你們為伍了嘛?”
周圍的幾個糙漢子聽了,頓時哈哈大笑,“我們都是曹公麾下奴仆罷了,何以算是為伍?”
郭責頓時臉色通紅,支支吾吾的說道:“就算如此,方才有幾個商賈送來了錢財……諸侯結交商賈,經商也是禁止的。”
“我可不曾經商,更沒有結交商賈。”
“我隻是看他們可憐,給他們出了些主意,教他們如何經商致富,救濟鄉裏,他們自發的感謝我,給我送來錢財,這難道不對嘛?”
郭責茫然的看著曹髦,“並非不對。”
曹髦笑了起來,“那您幫著清點一些他們送來的錢財吧,需要用錢的地方是越來越多了,有錢才能救濟鄉裏,才能多做善事,您說是吧?”
“這……”
郭責最後還是老老實實的去做事了。
曹髦對他其實還是非常滿意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這位防輔令,是真的將自己的職責當作了教導,其實他完全可以強勢的命令曹髦,若是曹髦不聽,上書三司就好。
可他並不曾這麽做,還是會認真的跟曹髦講道理,還總是被曹髦那些歪理說的啞口無言。
當曹髦走過前殿的時候,遠處的樹下坐著一個人。
這人年紀不小,喝的爛醉如泥,衣裳是敞開的,眼神迷離,伸出雙腿就坐在地上,渾身惡臭難聞。
曹髦笑著打了個招呼。
“楊公!”
那人睜開雙眼,瞥了曹髦一眼,又側著頭繼續酣睡。
這位老者,是曹髦的監國謁者。
他本來是負責監察曹髦,負責給廟堂告狀的官員。
隻是吧,這位老者實在有些奇怪。
他從不理會政事,整日衣冠不整,嘴裏念念有詞。
但是曹髦也能理解。
整個東漢王朝本身就是因為讖緯而建立的。
因為劉秀對讖緯的推崇,迷信色彩貫穿了整個東漢,等到漢末,更是成為了主流,此刻的儒學家看起來都像是神棍,整日說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將一切自然現象與朝政聯係起來。
而到了魏,玄學盛行,出現了一大批崇尚自由,啥也不幹的學術家們。
已經開始有後期那自暴自棄的雛形了。
很多士人的精神支柱已經崩塌,又遇到了司馬家的強權打壓,故而有了嚴重的避世厭世情緒,表現出荒誕且不羈的模樣來。
大漢士人是極為遵守禮法的,而隨著禮崩樂壞,士人們開始了對禮法的絕望和摒棄,後世常常稱為魏晉風流。
至於是不是真的風流,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這位楊公,大概是不願意做官的,在成為監國謁者之後,也是不幹正事,整日喝酒,服散,一年四季都躺在樹下,自說自話的發瘋。
可曹髦還挺喜歡他的,誰不希望有這麽一個監國謁者呢?
坐在克讓殿內,曹髦看著左右的眾人,心情輕鬆了不少。
好歹是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力量。
還記得剛穿越而來的時候,孑然一身,身邊就七八個老卒,兩個官員,手裏的錢連維持王宮的維護都做不到。
在兩個不同時代的靈魂融合之後,曹髦方才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麽困難。
這大魏對宗室看管的很緊,防賊一般的防著。
曹髦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那是真的不容易。
可以說,整個大魏的宗室,誰都沒有活的如他這般滋潤。
手裏不缺錢,開了莊園,專門接待窮困潦倒的好漢,在這河北的綠林界裏是響當當的好漢,堪稱是大魏版的“河北呼保義”,或者是“小旋風曹大官人”。
整個河北的遊俠,都幾乎知道他的名頭,一些人犯了事,也常常來他這裏尋求庇護。
當然,城內的那些百姓,若是遭遇了什麽委屈,也會來找他求助。
曹髦這樣的行為,卻並沒有引起地方官府的重視。
反而是讓這些官員們對他很是輕視,認為他結交一些底層的黔首,沒有出息,不值一提。
大魏自有國情在此。
在大魏,宗室的名聲不能太好,如果你能七步成詩,深受士林喜愛,經學家們圍繞在你的身邊,學問做的很好,那你絕對要被廟堂折騰死。
而如果你是個惡棍,整日打老婆打孩子,出去魚肉百姓,個人道德敗壞,被士林唾棄,那你會非常的安全。
沒錯,說的就是曹髦的阿父,東海王曹霖。
曹髦跟這些遊俠廝混,跟商賈合作,跟黔首廝混的行為,在那些老爺們的眼裏,跟他阿父沒什麽區別。
都是要遭受士林唾棄的行為。
“曹公!!禍事了!!”
就看到一惡漢慌張的衝進了殿內,眼裏滿是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