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整個府城黑暗寂靜。仿佛一頭巨獸正在安然沉眠。
唯有巡夜人還保持著清醒,幾乎整夜不眠不休,打鑼敲梆,提醒府城居民。
清脆的梆子聲響起,又有鳴鑼之聲,就從外麵空無一人的街上漸漸**開。
衛韜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絲絲縷縷的猩紅詭絲縮入指尖消失不見。
“天寒地凍,防風保暖。”
更夫拖長的聲音不時響起,又慢慢遠去。
戌時一更,天幹物燥,小心火燭;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偷防盜;子時三更,靜心安眠,平安無事;醜時四更,天寒地凍,防寒保暖。
所以現在已經是四更天了。
衛韜看一眼外麵漆黑的夜幕,慢慢揉捏著有些脹痛的眉心。
他枯坐半夜,觀想金剛秘法玄念真意,後又嚐試以幽玄詭絲進行複現模擬,雖然有些效果,但對精神的消耗也是巨大。
幾次失敗的嚐試過後,便頭暈腦脹、兩眼發黑,有種人都要被掏空的虛弱感覺。
如此看來,想要以詭絲浮現金剛秘法所有紋路,中間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也不能長時間的停頓思考,必須要達到熟能生巧、一蹴而就的程度才有可能成功。
這就需要大量的練習,在經過多次失敗之後,隻要能成功一次,就算是奠定了勝利的根基。
思索完了修行上的事情,他又開始梳理從牧舫和商汴處得到的消息。
總體來說,齊州府城還是一片安寧。
或許因為就在青麟山左近,又有各大勢力聚集的緣故,這裏並沒有像其他地方一樣被北荒武者滲透進入,與大周武者開啟了追蹤與反追蹤、絞殺與反絞殺的一次次戰鬥。
在他進入北荒的時候,倪灀便是與潛入進來的北荒武者數次交鋒,才在期間無法壓製修為,直接破境玄感。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府城內外卻又發生了不止一起武者失蹤情況,至今都還未找到那些人的下落,更不要說查明原因。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是要未雨綢繆、防患未然,幹脆就將這裏的產業拋售,讓家人遷往中原,無論如何都要比北地齊州更加安全。”
衛韜收斂思緒,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開始閉目養神,靜待黎明到來。
清晨時分,節度使府宅。
馮贇海從內院急匆匆跑出,很快來到大門近前。
看到那個靜立道旁的年輕人,他原本有些陰鬱的臉上頓時浮現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道子什麽時候回來的,中午一定給兄弟個麵子,讓我擺上一桌席麵,為道子好好接風洗塵。”
馮贇海抱拳躬身,態度親近,甚至還帶著一絲恭謹。
雖然他是節度使二公子,但麵對著這位青麟山道子,卻沒有任何的怠慢之舉。
進入府邸,在會客廳中閑聊幾句,喝了半杯茶後,衛韜話鋒一轉,將話題轉到了馮卿萍的病情上麵。
他也沒有迂回繞圈子,而是直截了當地開口詢問馮小姐的具體情況,以及最近節度使府邸有沒有發生過什麽奇怪的事情。
馮贇海頓時就是一愣。剛想說些什麽,卻在最後一刻又硬生生止住。
他默默思索片刻,才歎了口氣道,“如果說什麽奇怪的事情,小妹毫無征兆的生病就是最奇怪的事情,整個府城的名醫幾乎都被請來看過,卻都束手無策,找不出是何病因。”
衛韜點點頭,“如果方便的話,贇海兄可以帶我去看一看卿萍小姐。
本人雖然非是學醫出身,不過醫武相通,經過長時間的修行之後,也算是略懂岐黃之術。”
馮贇海倏然一聲歎息,“道子此言,在下隻會感激,又有什麽不方便的。”
兩人當即起身,來到了馮卿萍所居的院落。
一側的廂房內蒸汽升騰,濃鬱的腥苦味道散逸出來,將整個小院都充斥填滿。
守在臥房門外的丫鬟見到兩人過來,忙不迭地屈膝行禮,小聲稟報著馮卿萍的身體狀況。
越過一道遮擋的屏風,衛韜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雕花大**的少女。
他不由得微微皺眉,沒想到馮家小姐竟然病得如此厲害,甚至就要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
馮卿萍蓋著絨被,隻露了一張臉出來。
不過和以前比起來,她現在眼窩深陷,皮包骨頭,完全看不出那個明媚少女的模樣。
馮贇海低低歎了口氣,努力平靜著語氣,“自小妹患病以來,父親甚至將整個府城周邊的名醫全部快馬加鞭請來,可惜卻都是無功而返。”
衛韜沒有說話,緩緩來到床邊,低頭注視著那張瘦若骷髏的麵龐,眸子裏悄然閃過一縷微不可查的光芒。
片刻後,他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卿萍小姐是從什麽時候得病的?”
馮贇海思索著慢慢說道,“大概有一個月時間了,我還記得當時她和丘小姐出去踏雪冬遊,回來後就有些身體不適。
剛開始的時候,小妹還以為是受了風寒,結果卻是吃藥也無法好轉,最終一步步變成了現在的情況。”
衛韜點點頭,“那次踏雪冬遊,她都去過什麽地方,除了丘小姐之外,還見過什麽人?”
馮贇海愣了一愣,當即將守在門口的貼身丫鬟召了進來,“你現在把小姐生病前的行程詳細講述一遍,不要有任何的遺漏。”
貼身丫鬟低頭想了片刻,便開始事無巨細說了起來。
不得不說,這小姑娘記性不錯,思路也條理清晰,將各項瑣碎雜事講得明明白白,不會讓人聽了之後一頭霧水,不知所雲。
衛韜聽了片刻,忽然打斷了丫鬟的講述,“你剛剛說,那位丘家小姐,還送了馮小姐一幅畫?”
丫鬟點點頭,“是,奴婢親眼看到,而且在踏雪遊玩回來後,小姐有時候還會拿著那幅畫卷欣賞,這一點奴婢絕對不會記錯。”
“那幅畫呢,拿來讓我看看。”
不多時,丫鬟便從外屋取來一幅水墨山水畫,交到衛韜手中。
他緩緩將其打開,置於旁邊桌上仔細觀看。
如果從的書畫的角度去看,作畫之人的水平功底並不算深,相反還很一般,也就是比初學者高了那麽一點。
不說和那些書畫大家相比,就算是拿到街上去賣,怕是也吸引不來一個顧客,隻能將自己活活餓死。
但是,如果拋開這些和繪畫直接相關的東西不談,而從另外一個視角去看,這幅山水畫卷就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上品佳作。
若是讓他在大街上遇到,一擲千金買來觀摩欣賞也並非無稽之談。
“這幅畫不要在府裏放著了,最好是讓我把它拿走。”
衛韜說著便緩緩轉身,朝著外麵走去,“現在我基本上可以確定,卿萍小姐應該不是病了,而是修煉某種武道功法,到了近乎走火入魔、備受妄念折磨的程度。”
“這,這怎麽可能?”
馮贇海滿臉震驚,喃喃自語道,“小妹她自小就氣虛體弱,根本無法修習內練法,更不可能達到玄感層次,怎麽可能會走火入魔?”
“她不是主動修行,而應該是被動承受。”
衛韜出了房門,深吸一口沁涼空氣,眼神在這一刻陷入回憶,“如果不是曾經遇到過那對師徒,我也不會往這方麵去想。
但見到卿萍小姐的情況,又觀摩了那幅山水畫後,卻莫名感覺和她們之間的情況有些相似。”
停頓一下,他忽然問道,“自從生病以來,卿萍小姐有沒有過魂不守舍,甚至是忽然像是變了個人般的情況出現?”
貼身丫鬟啊了一聲,語氣滿是驚訝,“先生說的不錯,當時也有大夫按離魂症加以治療,可是效果卻並不算好,甚至還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停頓一下,衛韜又接著說道,“府邸內有誰最近氣血虧虛,膚色慘白,現在把人都叫來,讓我看上一眼。
還有一個問題,他們是不是也在一個月前,隨著卿萍小姐去了郊外踏雪冬遊?”
馮贇海一疊聲催促著,“馬上去,把所有陪小姐郊遊的丫鬟仆役,隨行護衛全部找來!”
一刻鍾後,所有人都被叫了過來,在馮府最大的會客廳內集合完畢。
吱呀一聲輕響,會客廳的房門被打開了。
一道身影從外麵緩步而入。
廳內眾人雖不解其意,卻也不敢動作言語,隻是無聲靜立原地,看著那個黑衣黑袍的年輕人從麵前一一走過,最後什麽問題也沒問,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便徑直出門離開。
“道子,這究竟是什麽情況,卿萍的病,還能治嗎?”馮贇海跟在後麵,從頭到尾一頭霧水。
衛韜在一座假山旁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天空中隨風而動的雲團,“我也不知道,如果沒猜錯的話,馮小姐所修的應該就是同心結,而且還是更加複雜的同心結。
至於到底能不能將之解開,我之前沒有做過,所以也沒有把握。”
馮贇海一揖到地,長長歎息,“那現在該怎麽辦,還請道子教我。”
衛韜再次展開手中那幅黑白山水畫,注意力凝聚其上。
組成山水景色的墨色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從畫卷中脫離浮現虛空。
在他的目光中瘋狂亂舞,乃至於迅速充斥了整個視野,占據了幾乎全部的意識。
衛韜在假山旁靜立不動,眼睛半開半闔,神光若隱若現,有些出神看著麵前畫卷,仿佛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許久後,他才將山水畫卷好收起,“我先去找一下那位丘小姐,既然事情因與她踏雪郊遊而起,那麽或許便能發現其他有用的線索。”
半個時辰過去。
丘家府宅之中,氣氛死一樣的沉凝。
馮贇海帶著護衛進入正堂,卻發現裏麵已經站著幾個持刀佩劍的男子。
他們都是府城六扇門的差官,麵色陰沉站在正堂之中,對著橫躺在地上的一具屍體沉默不語。
四周還點燃著白色的蠟燭,火盆裏的紙錢已經燃燒殆盡,隻剩下了一片灰燼,向外散發出焦糊的味道。
屍體是一個麵容粗獷的中年男子,臉上的表情猙獰扭曲,也不知道是恐懼害怕,還是無法置信的驚訝茫然。
讓人很難弄明白,在他生命消逝前的最後一刻,到底看到了什麽,又經曆了什麽。
“丘家主竟然死了,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馮贇海問道。
為首的捕頭道,“回二公子,我們早上剛剛接到消息,趕過來後就已經是現在的情況。”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道,“我們過來之後便將所有人控製了起來,這幾個死人的房間也保持原樣未動。”
馮贇海點點頭,又問了一句,“能看出來他是怎麽死的嗎?”
捕頭麵露疑惑神色,有些不確定道,“屍體身上沒有傷痕,屬下也沒找到用毒留下的痕跡,現在還很難說到底是何死因。
不過,看這位丘老爺的扭曲表情,好像就是被活活嚇死的樣子。”
“被活活嚇死的?”
馮贇海眉頭緊皺,再看一眼丘家主至死都沒能合上的眼睛,莫名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此時此刻,衛韜已經來到相鄰的房間。
裏麵同樣躺著一具具屍體。
所有丘家的主子,全部都死於非命。
隻剩下一個丘小姐,躲在房間裏麵不敢出來。
丘府已經完全亂了。
如果不是六扇門的捕頭控製場麵,恐怕裏麵的丫鬟仆役早已經搶了財物,如鳥獸散。
轉了一圈之後,衛韜又回到內宅門前。
他總感覺哪裏似乎有些不對。
並不是因為死人的原因,而是這座府邸內宅,讓他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衛韜微微眯起眼睛,仔細觀察著裏麵的一草一木。
觀神望氣術悄然施展,將每一處地方都映入眼中。
忽然,在他的感知中,丘府內宅似乎活了過來。
“這種古怪的感覺。”
衛韜心中一動,忽然從袖中取出那幅畫卷,就在內宅門前展開。
詭異氣息陡然變得濃鬱。
悄無聲息間,一道道透明絲線顯露痕跡,從每個死人的房間內向外延伸,營造出來一種被極端壓抑著的詭異氣息。
它們就在他所站的內宅門前匯於一處,又通向遠處角落裏一座門窗緊閉的房屋。
哢嚓一聲脆響。
衛韜捏斷黃銅門鎖,緩緩走了進去。
這似乎是一間庫房,裏麵堆著各種裘皮。
若是全部拿出去賣掉,至少也能入手幾千兩銀子。
然而在最裏麵的地方,在一摞潔白如雪的裘皮下方,卻壓著一張張疊放整齊的人皮。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大周京城以北,低矮梅山之中的見聞。
“定玄道子烈山也是一樣的死法,再聯係到馮卿萍身上疑似出現同心結的痕跡,難道說此事與雲虹有關?”
“這女人跑到青麟山下作亂,難道是嫌自己活得太舒服,非要自尋死路,一腳踏入黃泉?”
他默默想著,轉身出了庫房。
片刻後,衛韜又將瑟瑟發抖的丘小姐拎了過來。
“對於這些人皮,丘小姐你又有什麽看法?”
丘小姐隻是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忽然發現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上下瞬間冷汗淋漓,被風一吹簡直要凍徹心扉,如置冰窖。
衛韜靜靜看著她,沉默片刻後低低歎了口氣。
“剛才看到丘家主的屍體,我便已經有了少許的懷疑,結果卻是到現在才忽然發現,你們一家並非土生土長的大周人士,而是很早以前便潛入進來的北荒部眾。
如此說來,那些從內宅蔓延至此的透明絲線,基本上可以確定和北荒金龍部騎兵體內的詭絲有所關聯。”
停頓一下,他忽然麵露疑惑神色,“北荒、詭絲,定玄、人皮,教門高層,北荒聖師?
還要再加上馮家小姐身上的同心結,所有一切似乎都指向了相同的源頭。
我希望可以從你這裏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隻要你能如實告知,我不僅會饒你性命,而且還要將你好好保護起來,平安度過之後的餘生。”
衛韜慢慢說著,眼中猩紅顏色開始聚集,依稀間似有花香浮動,還有種種虛妄之聲,就在這座人皮庫房內悄然顯現。
丘小姐眼前一黑,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置身於姹紫嫣紅的花海。
麵前緩緩顯現出一尊猙獰可怖的白骨祭壇。
內裏哢哢作響,還在變幻著各種不同的形狀。
她臉色陡然變得煞白,喃喃自語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這是大梵生天的旨意,我身為奴婢,也不過是遵從皇女的命令行事。”
“皇女在哪裏?”
“皇女在你們來之前便已經出門,去了,去了……”
丘小姐說到此處,忽然發出一聲淒厲哀嚎,表情扭曲驚恐,一雙瞳孔仿佛也在此時變得和之前完全不同。
就像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衛韜以望氣術觀之,發現在丘小姐的瞳孔之內,映照出的竟然不是他的身影,而是一排看上去有些熟悉的房舍。
她似乎在緩步而行。
因為丘小姐瞳孔內一道院牆越來越近,很快便可以清晰看到一扇緊閉的木門。
“這種感覺,和白悠悠臨死前忽然變化的眼神近乎相同。”
衛韜屏息凝神,仔細觀察。
目光凝聚在丘小姐瞳孔正中,看到那扇關閉的木門,他的眼神陡然為之一凝。
不管是房舍,還是院牆和木門,都帶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
毫無征兆的,陡然哢嚓一聲脆響
丘小姐的哀嚎被堵在了喉嚨裏麵。
她已經沒有機會再繼續叫下去了。
口中咕嘟嘟向外冒著鮮血,還有一條細細的紅線在白皙脖頸環繞。
下一刻,鮮血淅淅瀝瀝淌落下來,迅速染紅了她所穿的衣衫。
噗通!
一隻頭顱悄然滑落,掉在地麵。
向前骨碌碌滾出一段距離,恰好落在其中一張被展開的人皮近前。
豐潤飽滿的頭顱,與薄薄一片的身軀相接,其間又以殷紅血跡連成一片,呈現出一種對比鮮明,而又血腥恐怖的畫麵。
“衛道子,我已經將丘府那些丫鬟仆役……”
馮贇海此時恰好趕來此處。
他停在庫房門前,隻感覺眼前一花,似有一道微風從身側吹過,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才我明明看見衛道子就在裏麵,結果一陣風吹過人就沒了。”
馮贇海滿臉疑惑,伸頭往庫房裏麵看去。
他猛地愣住不動,激靈靈一個寒顫,隻感覺頭皮發麻,遍體生寒,意識幾乎一片空白。
馮家府邸。
一個拎著藥盒的丫鬟緩步而行。
路上不時遇到巡邏的侍衛,以及其他仆役,她都主動側身退到一旁,等待對方過去之後才繼續向前。
不久後,她來到女眷所居的內宅門前。
麵對著兩個守門的武者,她舉了舉手中藥盒,“這是小姐下午就要用到的藥材。”
“你是小姐房裏的丫鬟?”
其中一個護衛微微皺眉,“為什麽我看你有些麵生?”
她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雙猶如深潭的眼睛。
就在此時,忽然一陣和煦微風拂過。
仿佛還有隱隱雷聲,就於這嚴冬季節,在兩個護衛耳邊悄然響起。
又有一道若有似無的氣息,混在微風之中,聚而不散環繞內宅門前。
剛剛還在發問的武者忽然怔住,緊接著卻自言自語道,“快快進去吧,小姐的用藥可不能有一時一刻的耽擱。”
說話間,另一個武者已經打開了那扇緊閉的大門。
她淡淡一笑,緩步而入。
循著心中那一縷若有似無的牽引,在內宅中不斷穿行。
最終來到一座僻靜清幽的小院近前。
吱呀一聲輕響。
木門無風自動,緩緩打開。
她嗅聞著濃鬱的藥草味道,臉上露出些許期待笑容。
剛剛將一隻腳踏入院內,她卻毫無征兆停住不動。
眼神也在這一刻變得有些不同。
在那雙猶如深潭的瞳孔之內,映照出的卻不是馮小姐院內的景象,而是一間擺滿了裘皮人皮的倉庫,還有一道身著黑衣黑袍的身影,正麵無表情朝著她看了過來。
“這個人是誰,竟然這麽快就找到了那處庫房,發現了被我收藏的武者人皮。”
“還有我那位新收的侍女,應該也已經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不過沒有關係,他就算是發現了又能如何,除非是相當熟悉這座府邸,想要在短時間內找到我也非易事。
更何況我還有雷嬤嬤隨侍,有她這位赤雷部的宗師護佑在側,即便那人福至心靈找到此處,也耽誤不了我以聖師所傳同心結秘法破境玄感,踏入上師境界的大事。”
想到此處,她心情恢複寧靜,漫步款款而行。
所過之處花香陣陣,院內丫鬟仆役盡皆倒伏在地,不知不覺便陷入沉睡昏迷。
臥房之中,馮卿萍忽然睜開眼睛。
枯瘦如柴的臉上甚至泛起兩團暈紅。
她掙紮著坐起身體,轉頭看向了門口的方向。
忽然一道玄光閃過,直接沒入到馮卿萍口中。
黑色丹丸入口即化,仿若一道火線沒入腹中,刹那間讓馮卿萍的精神都變好很多。
“本宮也是沒有想到,你身在齊州府城,卻能與我靈意相通,結成同心。
若不是我主動請纓南下齊州,找尋當初的潛伏進來的暗子了解情況;
若不是我那新收的侍女,在潛伏過程中為了收集情報處心積慮與你交了朋友,吾等或許此生此世都不會有所交集。
但大梵生天感念吾之誠心,卻是將卿萍妹妹送到我的麵前,讓你我在那個風雪之日相見。
如此種種,果然是緣來緣去,緣聚緣散,妙不可言。”
伴隨著這道聲音,一個身穿丫鬟服飾的女子進到臥房之中。
“黃淼姐姐,你為何要如此對我。”馮卿萍張了張嘴,兩行清淚自眼角悄然滑出。
“吾名荒淼,乃是北荒金帳公主。”
她低頭俯瞰,目光與馮卿萍交接一處,片刻後一聲幽幽歎息,“可惜卿萍妹妹不修武道,我也隻能退而求其次,以你的性命為引,才算是將同心結的種子種下。
並且還要耗費兩枚即便是在金帳中都無比珍貴的梵天玄靈丹,一枚在播種時與你服用,一枚在收割時助你穩固精神,這般高規格的待遇,哪怕是北荒各部部主,都很難享用得到。
如此來看,吾也算是對得起卿萍妹妹了。”
荒淼目光須臾不離馮卿萍的雙眸,看著內裏一點點亮起璀璨光芒,麵上不由得浮現出喜悅笑容。
“第二枚梵天玄靈丹藥效已然催生,我也不敢在此耽誤太長時間,那麽接下來就讓你我姐妹同心,讓妹妹代替我承受諸般妄念,以妹妹之死助我盡快突破玄感。”
說到此處,她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聲音中流露出壓製不住的扭曲瘋狂,“功成之後,吾就將成為北荒最年輕之宗師,定然能將荒焱那賤人壓在腳下,讓她……”
咚!
就在此時,一聲悶響忽然從屋外院中傳來。
地麵都在微微震動,臥房內的家具全部嗡嗡作響。
哢嚓!
一套青瓷茶具掉落桌麵,大大小小的碎片濺的到處都是。
水漬向著周邊蔓延,很快將木質地板浸濕大片。
荒淼轉頭向外看去,眼神愈發扭曲瘋狂。
“齊州府城此時沒有宗師坐鎮,所以無論來的是誰,雷嬤嬤都能將人攔在外麵。
除非是寧玄真這個武道宗師親身下山,不然都無法阻我修行!”
荒淼猛地回過頭來,死死盯著馮卿萍的眼睛。
她七竅中湧出無數透明詭絲,悄無聲息沒入馮卿萍眼耳口鼻之中,臥房內的氣息在此刻陡然變得沉凝。
屋外小院。
衛韜周身熱氣蒸騰,麵無表情看著攔在前方的一道身影。
這是一個鶴發童顏的女子。
如果隻看麵容,或許會認為她隻是三十許的少婦。
但加上滿頭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銀絲,便讓人有些捉摸不定,一時間無法分辨出她到底是多大的年齡。
“屋子裏麵應該就是北荒皇女,希望我來得不算太遲。”
衛韜垂下眼睛,“如果來的遲了,那就隻好將你們全部殺掉,為馮家小姐報仇。”
雷嬤嬤悠悠一笑,“如果是寧玄真來了,老身倒不會多說什麽,但就憑你?”
“是啊,就憑我。”
衛韜猛然抬頭,整個人毫無征兆消失原地。
再出現時已然來到雷嬤嬤側方,閃電般朝著臥房的外牆撞擊過去。
轟隆!!!
陡然一道驚雷,就在這座幽靜小院內遽然炸響。
兩道身影在半空中交錯對撞,隨即各自分開。
廊前方石地麵軟泥一般向下塌陷,形成一個深逾數尺的大坑。
雷嬤嬤猛地咬牙,將雙腿從漿糊一般的地下拔出,隻感覺渾身的骨節都在剛才毫無花哨的對撞中哢哢作響。
“這種程度的狂暴攻擊,簡直令人膽戰心驚。”
“還有那般暗金色澤,難道他以如此年紀,竟然就要修成了金剛秘法,成為密教中也不多見的橫練宗師!?”
“還好吾苦修本部赤雷玄法,早已達到手出雷動的宗師意境,才能在剛才的交鋒中打了他一個猝不及防,麻痹了他的肉身。
不然隻是剛才那一個照麵,我怕是就要被這個年輕人硬生生迫開,甚至有可能受了內傷。”
雷嬤嬤心中念頭剛剛閃動,陡然間狂風再起,黑紅風暴席卷而至。
中間隱藏著一道通體暗金的猙獰身影,刹那間便已經來到屋下廊前。
雷嬤嬤退無可退,也無法可退。
她陡然一聲低喝,自小臂到手指,盡皆被陰刻著紛繁複雜紋路的鮮紅鎧甲包裹,甚至還有若隱若現的電光蜿蜒遊轉,環繞其中。
雷嬤嬤擰腰旋身,雙拳齊出,正麵迎上轟然砸落的一雙利爪。
噹!!!
如同深山古刹內的鍾鳴,金鐵交擊的巨響猛然在這座小院內爆開。
轟隆!
雷嬤嬤口中鮮血狂湧,再也無法堅守住屋前走廊的那道防線,將身後牆壁猛然撞出一個大洞,又向內滑出一段距離,將屋內青磚地麵撕裂出巨大缺口,才堪堪在那張雕花大床前停了下來。
“吾乃北荒赤雷部上師,竟然全力禦使赤雷玄法都無法擋住他。”
“他到底是誰,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年紀,竟然就能達到這般高度層次。”
“或許唯有吾等北荒的陽極大宗師親自出手,才能將他真正拿下。”
雷嬤嬤又吐一口鮮血,身體不住顫抖,卻還是牢牢擋在了床前,“殿下還需多長時間,老身豁出性命不要,都還不知道能不能擋住此人。”
荒淼沒有說話,自七竅內鑽出的透明觸絲,卻是在這一刻化作了詭異的猩紅顏色。
幾乎在同一時間,她整個人的氣息也變得忽強忽弱,明滅不定。
哢擦!
哢嚓哢嚓!
衛韜在院中站直身體,發出一連串的爆響。
高高飄起的發絲緩緩落下,披在身後。
“這種聲若雷動、猶如雷擊的法門,當真是獨樹一幟,不同凡響,讓我都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悶虧。”
他看一眼被雷嬤嬤牢牢護在身後的兩人,沒有任何猶豫便又是一步向前邁出。
“老婆子先走一步,荒淼殿下千萬保重。”
雷嬤嬤驀地一聲歎息,忽然雙手齊出,迅若雷霆,同時點在兩側太陽穴上。
轟!
她猛然進步踏地,大蓬血霧自體表爆出,又有密集電光穿行其中,整個人仿佛在此時此刻變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雷神。
衛韜人在半空,身形驟然膨脹拔高。
體內脈路竅穴節點齊齊炸開,精氣神意、全身力量融為一處,陰極秘法、玄武真解、陰陽對衝同時爆發,刹那間二十一次震**合擊。
同時金剛秘法、皇極法印、並蒂雙蓮合為一體,最終化作兩手雙拳虛握,掌心凸起的姿態,於驚雷之中無聲無息蓋壓下來。
咚!!!
就在此時,一聲悶響自衛韜凸起的掌心傳出。
就像人的心髒在跳動,所帶出的動靜卻比心跳大了百倍千倍不止,甚至壓過了雷嬤嬤引動的驚雷之聲。
兩道身影驟然對撞一處。
一道璀璨電光炸開,刹那間將兩人周身映照得一片雪白。
轟!
猛然一片腥風血雨,遍灑周圍大片地麵。
還有一道急速縮小的身影,從中漫天飛舞的血雨中穿出。
所穿黑袍都被浸染成陰森暗紅,落在了依然靜立不動的荒淼身前。
他抬起手來,指掌色澤暗金,又有黑紅氣息交纏,陡然包裹住了荒淼的後腦。
“殺了我,她也會死!”
荒淼聲音淒厲,絲絲縷縷的鮮血自七竅中向外溢出。
“強者生,弱者死。”衛韜麵無表情,手指微微發力。
“我放過她,你放過我!”
荒淼滿臉恐懼,開口便是大團鮮血湧出。
衛韜剛要點頭,卻又停住,隻是緩緩歎了口氣,“皇女殿下,現在已經不是本人放不放過你的問題,而是馮家小姐放不放過你的問題。”
“她放不放過我?”
荒淼嘶聲笑道,“輸在你的手中,我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但就憑她這個不修武道的弱者,竟然敢說放不放過我!?”
“就算是讓這位馮小姐再去練上幾十年,也不可能會是我……”
她披頭散發,狀若瘋狂說著,聲音卻不自覺低了下去,甚至充滿了不可置信的驚訝恐懼。
“我,我,她,這不可能……”
“她心如死灰,萌生死誌,意識中唯一的念頭或許就是要帶你一起去死,如此卻是在剛才爆發的戰鬥動**中毫無反應,如若枯井波瀾不驚。
你卻一直在患得患失,分神他顧,心境早已失守,被諸般妄念侵擾而不自知。”
衛韜看一眼**端坐不動的馮卿萍,“雖然我不太了解這一門同心結秘法的原理,但卻是能看出來你們兩人的精神狀態,基本上可以宣告大局已定,再無翻轉的可能。”
“我……”
荒淼聽聞此言,本就明滅不定的精神意氣肉眼可見衰落下去。
她拚命掙紮,想要掙脫,卻又被衛韜從身後牢牢控製,連動都無法動上一下。
“她就算能殺了我,後麵我倒要在大梵生天上看著,看她以一介普通人之身,又如何能安然度過諸般玄感妄念!”
“馮小姐隻需要活在當下,至於她後麵又會如何,倒是不勞荒淼公主操心。”
說到此處,衛韜又是一聲感慨歎息,“在越級挑戰這方麵,馮小姐竟然能以最弱的普通人之身逆殺玄感,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應該可以稱得上以弱勝強當世第一的美譽。”
“而荒淼殿下,身為玄感武者卻被普通人擊殺,如此丟人現眼的死法,死後怕是也不會被大梵生天接納。”
噗!
荒淼噴出第三口鮮血,已然來到生死一線的邊緣。
衛韜也終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荒淼公主心境再亂,到底還是落入絕望深淵,此時此刻,才算是大局已定,無法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