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幕降臨,蒼遠城也漸漸沉寂下去。因為連日降雨的緣故,大多數人家在晚飯後便早早熄燈進入了夢鄉,緩解勞累了一天的疲憊身體。

隻剩下酒樓茶肆和賭場還亮著光芒,供那些有閑有錢的人們尋歡作樂。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

就連這幾處地方也關門打烊,整個城池終於完全安靜了下來。

隻有自山間呼嘯而來的風雨,吹得門窗嘩啦啦作響,帶來濃重的濕寒氣息。

有間酒肆還亮著燈,燭火在風中不斷搖曳變幻著形狀。

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細翻看賬目,不時拿起手邊的酒壺輕啜一口,再拈起幾粒幹果送進嘴裏慢慢咀嚼,頗有種閑適自得的意境。

而隨著最後一頁賬目翻過,他將壺中殘酒一口飲盡,滿是油光的臉上也泛起了疲憊卻又滿足的笑容。

連日的陰雨,雖然給很多人的生活勞作帶來不便,酒樓的生意卻也因此變得火爆起來。

許多無法進山的采藥人和獵戶,都會過來消磨時間,哪怕隻是點一壺濁酒一碟煮豆,賣得多了竟然也頗有賺頭。

酒肆掌櫃將賬本一合,眯起眼睛向後靠坐在滿是油漬的櫃台上麵,端起手邊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水慢慢喝著,開始計劃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的生意和生活。

這場綿綿秋雨一直沒有停歇的跡象。

從短期看雖然是件好事,讓酒肆的盈利增加了一倍有餘,但如果一直下到冬天,甚至是直接大雪封山的話,今年怕是要過得異常艱難。

還有,不久前他還聽說,北荒草原那些異族又有南下的跡象。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蒼遠城怕是又要再經一次刀兵之災,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生靈塗炭的淒慘場麵。

“還是要提前準備好金銀細軟,一旦局勢有變就要當即準備離開。”

“好在去年在城南置辦了一座莊子,裏麵還養著準備走貨的駑馬,隻要能第一時間逃出城去,便可以沿著小道一路向南逃生。”

“隻是可惜了這間酒肆,想當初我從父親手中接過來的時候,才知道這裏還曾是某個大人物留下的產業之一,一代代傳承百年才來到了我的名下。

那位姓石的老祖宗,似乎是號稱教門第一的青麟山道子有著不錯的關係,所以才能以底層幫派小頭目的身份,一舉成為整個蒼遠城最有權勢的人物。

可惜百餘載時光已經逝去,石家老祖宗已然故去多年,就連那位宛若仙人的教門第一道子,也早已仙蹤飄渺破空而去,隻留下許多傳說流傳於世……”

酒肆掌櫃默默想著,又給自己倒了一壺濁酒,就著所剩無幾的幹果吃了起來。

他忽然記起前日下午,路過歇腳的那幾位武者聊天時說到,北荒好像出了什麽問題,就連幾處聖地都被連根拔起,各大部族損失慘重,幾乎陷入到了被滅族的邊緣。

但在酒肆掌櫃看來,這些人吹牛的情況居多。

以大周日漸孱弱的國力,再不是當年太祖太宗的兵強馬壯,也沒有武帝橫壓一世的霸道強悍,更沒有那位教門道子的鎮壓,能和北荒保持均勢已經是殊為不易,怎麽可能還有餘力調集高手大軍行北伐之舉?

更何況真要有大軍北上,蒼遠城內外早該有各種消息傳來,又何至於沒有聽到絲毫信息?

所以還是必須得早做準備,至少得有避難的隱秘地方,有足夠的糧食和禦寒的衣物,能夠全家支撐住下一次可能到來的劇變。

他想到此處,將賬本小心翼翼收進抽屜,然後起身走到門邊衝著後廚喊道,“小嶽,小嶽!”

不多時,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店夥計應聲而來,“掌櫃的,您老有什麽吩咐?”

酒肆掌櫃問道,“你今夜在下麵支應忙碌,有沒有聽來什麽重要的消息?”

“回老爺的話,那幫子食客賭徒倒是沒什麽新鮮話,無非是議論這場明顯不正常的秋雨,其他便是雜七雜八的各種八卦瑣事……”

“哦,小的差點兒忘了一件事,就是今天晚上有一個喝多的老客,非要說他今早上進了趟蒼莽山,還沒深入多遠距離,便看到妖虎禦風,蛟龍升空,嚇得連采好的藥都不敢要,連滾帶爬逃了回來。”

“妖虎禦風,蛟龍升空?”

酒肆掌櫃吐出一枚花生殼,滿臉不屑表情“我信他這個,還不如信今夜北荒大軍就會兵臨城下,要將我們這些人全數當成兩腳羊捕獲斬殺。”

他一口口抿著殘酒,沉默許久才接著道,“這些喝多了的胡言亂語就不要跟我說了,明早天一亮你就過來酒肆,和我一起去趟城南那座莊子,看看我們養的牛馬最近狀態如何。”

“掌櫃的放心,明天一大早我就過來。”

就在此時,陡然砰的一聲悶響。

酒肆的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冷風冷雨從外麵呼嘯而入,瞬間變將大片地板澆得透濕。

一個男人踉蹌而入,腳下一滑平平摔倒在地。

但他對此渾然不覺,隻是滿臉驚恐喊道,“老爺,出事了,出大事了!”

酒肆掌櫃猛地一驚,剛剛喝下的酒水頓時化作冷汗,將內裏衣衫都瞬間浸濕。

他喉嚨湧動,顫聲問道,“出什麽事了,難道是北荒大軍打過來了麽?”

“不,不是北荒,是蒼莽山!”

“有妖魔大軍殺出蒼莽山,已經屠光了城外村落,整個蒼遠城的陷落怕是也在須臾之間!”

酒肆掌櫃陡然想到妖虎禦風,蛟龍騰空,臉色不由得變得一片煞白。

他深吸一口氣,咕咚咕咚將壺中酒水全部喝下肚去,定了定神後沉聲道:“把燈都關了,然後你說清楚一點,到底是什麽東西從蒼莽山內殺出,還屠光了城外的鎮子村落!?”

男子大口喘息著,哆哆嗦嗦說道:“內城那些人已經開始從南門逃了,小的剛剛過來時還看到了,一條背生雙翅,騰雲駕霧的蛟龍,正在西北方向來回盤旋。”

這個消息就像是一隻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酒肆掌櫃的心髒,並且還在拚命用力向內擠壓,整個人都的心神變得一片空白。

無盡的恐懼已經將他完全籠罩。

甚至無法正常思考。

酒肆之外,大雨滂沱而落。

酒肆內,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久前還嘈雜熱鬧的大廳,此時仿佛變成了一座冰棺。

陰寒死寂、黑暗沉悶,沒有一絲活氣。

唯有外麵呼呼的風聲,以及嘩嘩落下的雨聲,拍打在窗戶和外牆上麵,帶來更加令人心悸的恐懼感覺。

酒肆掌櫃瑟瑟發抖,本能地想要再往口中灌上一點燒酒,手指剛剛觸碰到酒壺,卻又毫無征兆猛地停住。

下一刻,他艱難轉身,朝著一側剛剛被吹開的窗戶看去。

在風雨聲中,他似乎聽到了輕細的腳步聲。

中間卻又夾雜著意義不明的呼嚕。

就像是一隻撒嬌的貓咪,正在圍著人的腳邊挨蹭不止。

酒肆掌櫃咕咚咽下一口唾液,伸手握住了櫃台內的一把尖刀。

哢嚓嚓!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劃破長空。

將雨夜瞬間照得如同白晝。

刹那間,窗外的雨幕陡然定格,猶如一幅極度恐怖的畫麵,定格在了酒肆掌櫃的意識最深處。

那不是貓,而是一頭令人望而生畏的巨虎。

它口中還在嚼吃著半截殘屍。

鮮血滴滴答答流淌下來,隨著雨水落入地麵,將大片青石都染成暗紅顏色。

許是發現了窺探注視的目光,那頭渾身潔白,不見一絲雜色的猛虎轉頭回望過來。

兩隻眼睛猶如深淵幽潭,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冰冷光芒。

電光消失,酒肆內再次黯淡下去。

唯有哢嚓哢嚓的咀嚼聲,混入風雨傳進耳中。

“老爺醒醒,眼下這城裏怕是不能呆了,我們得馬上走,哪怕可能丟掉性命也要抓緊離開,跑的越遠越好!”

“走去哪,難道你沒看到那頭妖虎麽?”

酒肆掌櫃神思恍惚,幾乎無法正常思考,隻是本能地開口問道。

“妖虎?”

“什麽妖虎?”

來報信的男子一臉茫然,下意識循著酒肆掌櫃的目光向外看去。

“窗外什麽都沒有啊,老爺你剛才是不是眼花了?”

他故作輕鬆說著,一手拎起長凳作為防身武器,準備來到牆邊將被風吹開的窗戶關緊。

一步兩步三步。

陡然哢嚓一聲輕響。

一隻長舌猶如標槍,陡然穿透了男子的胸膛。

緊接著將他的身體從窗口猛地拽出,刹那間便消失在外麵的漆黑雨幕。

酒肆掌櫃和店小二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驚訝恐懼,以及不可置信的茫然無助。

下一刻,兩人發瘋般逃入大廳裏側的包廂,蜷縮在冰冷潮濕的牆角,全然不顧被雨水和鮮血浸濕的衣衫,連動都不敢動上一下。

時間一點點過去。

外麵各種聲音變得愈發密集。

仿佛死亡魔咒一般,伴著風雨不斷傳入兩人耳中。

就像是越來越近的恐怖陰影,帶來令人難以忍受的寒意,以及越來越強的困意,正在一點點將他們包裹籠罩。

被黑暗寂靜完全籠罩的包廂內,酒肆掌櫃為了保持清醒,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死死咬住下唇,將一小塊肉慢慢咀嚼吞咽,借助劇烈的痛楚,以及濃鬱的血腥味道,來保持自己清醒不會睡著。

對於他來說,身體上的傷害與疼痛,其實正好可以緩解這種極度恐懼的感覺。

如果不是還掛念著城南的莊子,以及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牛馬,他可能早就崩斷了一直緊繃著的心弦,變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實在是太累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很想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但是,因為他還不想死,所以堅決不能失去意識。

不然就會像是小嶽那樣,一不小心閉上了眼睛,然後就便失去了所有生命氣息。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酒肆掌櫃也有些絕望,感覺自己難以繼續堅持下去,或許最後能像小嶽這般死去,也算是落得了一個全屍。

隻是可惜了城南的那處莊子,還有精心喂養的牛馬……

啪嗒!

忽然間一聲輕響傳入他的耳中。

緊接著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傳來,整個人都有些懶洋洋的,再也不見了剛剛陰寒困乏的感覺。

吱呀!

又是一聲輕響。

竟然是包廂的門被推開了。

鎖緊的搭扣,以及頂在門後的板凳,竟然都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就那樣被一隻手輕輕鬆鬆推門而入。

酒肆掌櫃猛地用力,直接將下唇咬掉了一大塊肉下來。

才在劇烈痛苦與血腥味道的雙重作用下猛地清醒,膽戰心驚朝著門外看去。

那些在城中肆虐的妖物,終於找到這裏來了麽?

他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

一連串的念頭湧了上來,酒肆掌櫃想起管家被舌頭穿胸而死的慘狀,心中一直繃著的那根弦頓時斷開,想都不想便拔出了腰側藏著的短刀,狠狠朝著自己的咽喉要害刺去。

哢嚓!

他持刀的手腕被捉住了。

然後便看到一個白衣白袍,溫潤如玉的年輕人在他麵前蹲了下來,帶著些許疑惑不解的語氣問道,“我有那麽可怕嗎,怎麽見了我二話不說就要自殺?”

“你,你是……”酒肆掌櫃大口喘息著,哆哆嗦嗦說道。

“吾姓衛,單名一個韜字。”

他隨手將短刀放到一旁,聲音平靜接著說道,“也算是蒼遠外城人士,今次本來隻是路過,一時心有所感便想回家看看,也算是在最後的決戰前了卻一樁心願。”

衛韜安撫著他的情緒,轉頭看向門外湧動的黑暗迷霧,忽然輕輕一抬手,抓住從迷霧中電射而來的一條長舌,扯到身前仔細觀察審視起來。

也不見他有什麽動作,便有淒厲慘嚎從門外黑暗深處響起,緊接著猩紅長舌化灰散去,再也沒有留下一絲存在的痕跡。

“雲從龍,風從虎,螣蛇出霽霧。”

“看來變化已經越來越快了,卻沒想到第一位出來的,竟然是本該出現在無極宮才對的螣蛇本尊。”

“隻是不知道因主宰而獲重生的螣蛇,和原本的聖靈螣蛇相比起來,會有怎樣的差異和區別。”

衛韜拍拍手,拂去並不存在的灰塵,“你知不知道,籠罩了蒼遠城的迷霧,是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

酒肆掌櫃深吸口氣,怔怔看著麵前那張溫和麵孔,心緒不由自主平靜下來。

但就在下一刻,仿佛有一道光芒閃過,刹那間驅散黑暗,照亮他的心間。

姓衛,單名一個韜字?

所以說,他的名字,就叫做衛韜!?

傳說中繼承武帝衣缽,又將整個教門絕學融會貫通,直至踏入登仙之境的青麟山衛道子!?

衛道子不是早已不在俗世人間,竟然還能從仙界下凡,甚至直接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酒肆掌櫃心神激**,兩眼翻白,又在安心之下頓覺無盡困意襲來,一句話沒說便呼呼大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