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夜雨
別忘了我看不到我自己,我的角色僅限於看向鏡子裏的那個人。
——賈庫斯.瑞克特
鏡月靠窗而坐,分開的雙腿上擱著一把撥弦琴,黑夜的冷風拂麵,吹得他額前的劉海輕拂,薄薄衣衫緊緊裹在身軀上。
而他隻是盯著那一把琴,毫無所覺。
“不冷嗎?”
梁小夏走進屋子,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隨手關窗。
“很遺憾父親母親沒有跟我一起回來,小樹爸爸,你看到他們了吧?我的父親從某種程度上講和你很像呢,說不定你們會成為朋友……”
“我有多久沒給你彈琴了?”
鏡月突然打斷了梁小夏幸福而遺憾的絮叨。
“什麽?”
“我有多久沒給你彈琴了!”
鏡月突然站起來,撥弦琴也磕在地上,發出“碰”地一聲響,他轉身雙手捏著梁小夏的肩膀,十分難受。
“你發什麽瘋!”
梁小夏伸手想撥開鏡月的手腕,一對上鏡月的眼睛,突然愣住了。
“怎麽回事?你的眼睛……怎麽會這樣?”
不是突破後遺症麽,為什麽現在還是蜥蜴一樣的藍眼睛?周邊還有一圈淺淺的金色,黑色的細長的瞳孔看著她,倒影出她吃驚而擔憂的表情。
鏡月鬆開了手,輕輕揉了揉剛剛捏得她難受的地方,撿起地上的撥弦琴,再次坐在椅子上。
“坐下吧,聽我彈琴。”
“可是……”
“噓——”
柔和而不容反抗的態度。
彈琴的鏡月很認真,指尖流淌出樂曲流暢而優美。帶一點點東方的異域浪漫,更多的則是雨點落木般的撥弦。手法並不多巧妙高超,曲意也不太切合當下,可還是非常動聽,扣人心弦地動聽。
梁小夏此時一點心情都沒有,直到……
啪嗒!
一滴水打在窗上,聲音繞入曲調。
啪嗒!啪嗒!
雨點逐漸密集,順著模糊的花窗斜斜拉下一條一條細長水痕。慢慢匯聚。
隱隱約約地,梁小夏聽到休息室外傳來人群驚詫的喊聲“下雨啦”“下雨啦”。
東方千年幹涸的沙漠,下雨了。
現下,鏡月的曲子是百分之百地意境貼合了。
梁小夏驚訝地合不攏嘴,這場雨和鏡月的琴聲有關係嗎?她沒有感受到一丁點元素波動,沒有聽到他嘴裏哪怕一個音符和九階的祈雨術有關係。
鏡月隻是安靜坐在那裏。彈琴,看雨。
彈得好像在哭一樣。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鏡月,又好像不是鏡月。
想到某種可能,梁小夏心中一緊。
“夠了!”
梁小夏第一次粗魯打斷鏡月的琴聲,一把奪過他手裏的琴,伸手捧起鏡月的臉頰,讓他麵對自己:
“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小樹爸爸,你坦白一些,別總讓我去猜你的心思。我可以猜到。但是我不想猜錯,再造成什麽誤會。”
鏡月被奪了琴,也不惱,慢慢扣住梁小夏柔軟的手。
“西西弗斯來過了。”
然後,鏡月一字不差地複述了西西弗斯的話,連他喃喃自語的輕歎都沒放過。
梁小夏聽得的眉頭越來越緊,焦急之色逐漸被更加深重的憂慮取代。
“你很聰明的,夏爾,你肯定知道這代表什麽。“鏡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的,安奈米克的毀滅龍力。在我的身體裏複蘇了。”
因加穆尼與安奈米克的對抗,時俟奪取的隻是安奈米克的軀體,並未繼承任何屬於龍的本性。無論是飛翔,咆哮還是吃人,也不過是軀體本能,連續這麽多年,時俟表現得連普通巨龍都不如,完全沒有上古龍神毀天滅地的氣魄和能力。
麻煩在鏡月這裏,他完全融合吞噬了安奈米克的記憶,情感,知識。
知識不會傷害鏡月,情感和記憶對鏡月影響也一度被削弱到最低,但是那些沉澱下來,代表龍之本性,或者說毀滅本性的感悟,並不是鏡月想要抹掉,就能夠抹掉的。
尤其是當毀滅神力開始被另一個對手爭奪的時候,更是大大激化了他屬於龍的毀滅力量滋生,不停與西西弗斯進行神力角逐掠奪。
西西弗斯的話轉述完畢,梁小夏就已經明白,在鏡月身上發生了什麽。
通俗講,也就是眾神複蘇終於開始了,尤其是毀滅規則的複蘇。不過這次繼承者有兩位,上次諸神之戰唯一的幸存者,西西弗斯,以及耀精靈唯一的幸存者,鏡月。
端看是誰比較厲害,能夠最終取得全部神力,成為新的毀滅之神。
可梁小夏沒有忘記,安奈米克是多麽可怕,毀滅之神又是多麽不可對抗。
她也沒忘記塞西斯要她辦的事情,將西西弗斯帶入死亡之海。
繼承毀滅神力的西西弗斯,絕對是無法打敗的,哪怕加上鏡月身上已經有的神力,都無法打敗。
之前地下城街上的對戰,已經讓梁小夏有了這個認識。
若是能夠讓鏡月取得毀滅神力,西西弗斯頂多算是個厲害點的亡者,讓她更有勝算。
然後呢?
殺掉鏡月?還是像囚禁曾經的安奈米克一樣,讓鏡月在像因加穆尼一樣的監獄裏,度過漫長殘生?
擺在梁小夏麵前的,是一條殘忍的,兩難的路。
梁小夏一身冷汗,搖搖晃晃,幾乎難以站立。
“我答應過你,不再欺騙你,所以我將選擇權交給你。”鏡月拿出一直掛在他腰間的寶石匕首,放在梁小夏手裏。
“什麽時候你想好了。什麽時候動手。如果死亡終難逃脫,我偏向希望死在你手裏。別人也殺不了我。”
她知道鏡月什麽意思,戴上了鏡月用長發編織的指環,鏡月的命就是在她手裏,隻要她抽出匕首,狠狠向自己胸口一刺,哪怕天南海北,鏡月都得完蛋。
匕首沉甸甸的。梁小夏心裏也沉甸甸的。
鏡月倒是從不正常狀態恢複了正常,還很難得地給梁小夏一個輕鬆的笑容,那雙再變不回去的眼睛滿是溫情。
弄得梁小夏真是想哭。
難道她真的要先殺掉西西弗斯,然後再以“自殺“的方式殺死鏡月,最後真正自殺身亡陪他去死嗎?
小樹寶寶還沒出生,那麽柔軟可愛的小葉子。怎麽能又沒有爸爸呢?遺忘之城還沒有建完,怎麽創始人就能死了呢?父親和母親還沒正式見過鏡月呢……還有她,難道真的選擇了阿薩內,就要選擇一個悲劇嗎?
梁小夏淚花都飆出來了,抓著頭發,對著自己大喊了一聲“冷靜!“。
這麽多年下來,什麽風浪都見過,不會有這種無解的局麵的!
冷靜!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雙手卻還是不自覺地勾住鏡月的脖子。抱得緊緊的,就像一隻小小的樹袋熊,死死抱住依存的大樹。
“小夏爾,我在改變,我已經越來越不像你認識的那個耀精靈了。“鏡月很冷靜地承認。
嫉妒的情緒,占有的情緒,暴虐的情緒,侵略的情緒,強烈到極致的愛。瘋狂到有些放縱的恨。這些情緒一點一點地融入他冷靜自持的心裏,如同落入金黃冷油中的沸水。炸出一大片激射的,無法辨認的混合液。
他很難再驕傲地承認,自己是純粹的耀精靈,也很難說自己不是精靈,而是一條強大野蠻的龍。
鏡月無法界定自己,甚至開始憎恨這樣的自己,恨不得連著眼睛帶記憶一同從身體裏挖出來,隻願回歸過去。
可是他不能,徹底遺忘屬於安奈米克的一切,放棄屬於龍神的一切,意味著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夏爾最大的敵人更會成為她的噩夢。
西西弗斯有一句話說對了,無論鏡月身上屬於耀精靈的,還是屬於龍的驕傲與自信,在夏爾麵前,都會變成一種患得患失。
“那麽,你還愛我嗎?“
“你對我來說,是唯一,且不可取代的。“
鏡月下巴抵上梁小夏的額頭,唇瓣摩挲。
鏡月很難大喇喇地說“我愛你“這種有違耀精靈含蓄原則的話,不過對梁小夏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是人都會隨時間改變的,隻是小樹爸爸的改變有些……特殊。”
之前梁小夏有感覺到鏡月的不對勁,她自歎,可惜還是不夠聰明,沒有及時發現。
不過隻要鏡月對她的感情依然不變,她就有信心去迎接任何改變,否則梁小夏非常確定,失去這種彼此維係的關係,她很難說自己會不會表現得比鏡月更恐怖。
責任,是她前進的動力,而彼此,是存在的意義。
梁小夏又笑了,轉身鎖住房門,鎖住因為下雨而在外麵無狀瘋狂喊叫的東方貴族們。
“以前在因加穆尼的時候,我認識個老蜥蜴,我請他喝茶靜心,他說心情好的時候該喝酒,心情不好還要喝酒。現在我覺得他說的也挺有道理的,喝點酒至少可以暖和點,讓你的心情也好一點。”
梁小夏手一揮,一大桶酒滾在地上,被她蛇尾尖尖輕輕一頂,橡木塞子就掉了,辛香酒氣瞬間滿屋子散開。
“也讓我試試你的酒量?龍的酒量?”
雨又下大,啪啦啪啦打得暴雨如柱,蓋過梁小夏的聲音,隻剩下此時她昏黃燈光下不真切的身體,屋子裏又暖又潮,酒香四溢。
她單手叉腰,同樣綠色的細長瞳孔瞪著鏡月,舉著酒杯,笑容魅惑,挑釁十足,甚至有點不像他所熟悉的那個總是得體微笑的夏爾。
鏡月看著梁小夏,瞳孔眯得更加細長,他忘記了,吃掉米伊戈爾靈魂的夏爾,也不再是純正精靈,骨子裏開始散發出的,是和他一樣的好鬥與侵略,自信與驕傲。
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覆上梁小夏的嘴唇,酒液隨著急躁的吻送入她嘴中,辛辣嗆口。
微涼的手指順著側腰探入脊背,緩緩撫摸著,帶起一點酥麻。
“也許,你更想試試我的體力。”
電流從耳朵直通而下,梁小夏打了個哆嗦,一點都不示弱地反咬回去,輕重緩急,交錯點落,惹得鏡月不停低喘。
“不若試試我的柔韌性吧。“
她需要更多更多的靈魂互換,需要他,需要整個晚上的瘋狂,需要不斷告訴他,離開對方,他們都不會活下去,而他給予的那把匕首象征訣別托付與信任的匕首,她永遠都不會用。
ps:??這兩天天氣不好,有點發燒~~更得感覺也不好~~
不過明天東方結束,正式開始南方終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