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百零三章 弑兄囚父,齊魯亂 上
遼州,樂浪郡。
王攸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看著城下兩千多名至今不去的倭人、渤海人、夷人、靺鞨人,沒有任何成就感,反而感到了一種悲哀,一種蝕骨刻心的悲慟。
他做了什麽?他僅僅做了自己本分的事,讓自己轄區內的百姓能夠吃飽穿暖,能夠有居所之地,能夠不再為明日的生活而困苦。其餘的,他沒有為他們做什麽,也沒有能力為他們做得更多。他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太守!
兩年前就任樂浪太守的王攸,召集徘徊在齊國邊地討生活的東夷、渤海、倭國等各族人眾開荒屯田,幫助他們改善生活,安置住所。東夷人、渤海人、倭人等被他的高義所感動,紛紛來降,依附者多達五萬餘人之眾。王攸在列水邊置營四十餘座,以收容各地來投的夷人。現在,這些人還住在那裏,視王攸為再生父母。
今天,齊國爆發的內戰終於蔓延到最東北方向的樂浪郡了。太子的大軍水湧一樣向著平壤城湧來。
王攸不願歸附太子,因為廢太子死的不明不白,因為現任的齊王已經兩個月不見上朝。在王攸的心中,現太子弑兄囚父,是禍亂齊國的真正罪魁禍首。
王攸手裏卻沒有兵權,樂浪郡的兩萬餘郡國兵,一個多月前就被征集到了刺史手中,然後在七天前在襄平投降給了太子大軍。郡城中隻有三千的郡國兵,連逃帶跑的現在更是兩千都不到。
但就是因為他兩年來為夷人做的那麽一點點的事情。卻讓列水邊上的五萬多夷人永遠記住了他,感激他。乃至昨日五千名丁壯帶著棍棒刀槍來到郡城,願意為他而死。
王攸很悲哀,為齊國而悲哀。連夷人都也知曉知恩圖報,偏偏王族中人是那麽的狼心狗肺。弑兄囚父,豬狗不如。致使的齊國舉國憤怒,天怒人怨,兵禍連連,生民受苦。真的是大罪孽啊。
城外。靺鞨人金兀可抬頭看著城樓上負手而立的王攸,心中充滿了愧疚。這個人曾經是自己一家的恩人,這個人為邊地流離的靺鞨人做了天大的好事,他曾經發誓,願意為這個人獻出生命。但今天,自己在這個人的喝問下卑劣懦弱的帶著族人逃了……
五千夷人一半多人走出了平壤城,隻有兩千來人還依舊不動搖的立在城內。
金兀可覺得自己沒臉見人。他為自己的選擇慚愧,他認為這是一種對死亡的低頭,自己是一個懦夫!
但是!金兀可握緊手中的戰旗,猛然的回身,舉旗對著城頭跪下,他在內心狂呼。發誓:“如果王大人死在了齊軍手裏,我金兀可縱然舉族而滅,也發誓要攪的齊國不得安靜!”
兩三千夷人麵對城門,雙腿跪下。
倭人山平麻呂聲嘶力竭地吼道:“恭送大人成神……”
所有的倭人幾乎同一時間,縱聲狂呼:“恭送大人成神……”
這種迥異於中原的‘風俗’。讓城頭上感慨中的王攸也不僅的一莞爾。
可是數百倭人,其聲之大。穿雲裂石,驚天動地。
連呼三聲,心誠至誠。
王攸默然,心潮澎湃。
“跪……叩……”
隨著此起彼伏的吼聲,兩三千夷人突然拜行大禮。禮畢,複再大吼三聲,聲震雲霄。
王攸再也忍不住,霎時淚流滿麵。他突然拔起腰間的佩劍,用盡平生的力氣,向著城下投去。
佩劍越過護城河,落到了最前列的金兀可麵前。
“當……”一聲響,劍刃半入泥土。金兀可淚水橫流,恭恭敬敬的拔出長劍,橫著一抹,在自己額頭流下了深深一道血痕!
王攸轉身離去。
金兀可站起身,手握雙拳,痛苦地舉天狂吼。
……
……
九月的天空,蔚藍,廣袤,高遠。
清晨,一輪金色的太陽冉冉升起,柔和的金色光芒灑遍整個大地。城樓上的齊軍大旗在晨風中飄揚,黑色的旗麵和巨大古樸的“齊”字沐浴在金色的朝陽下,凝重而滄桑。
王攸感受著大旗帶給他的力量,仰首向天,高舉雙手,張嘴發出了一聲怒吼,仿佛要把心中的憤怒和無盡的鬥誌盡情地吼出來,叫出來。在這麵旗幟下,他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豪情,有種擔負著正義喚醒漆黑世間的驕傲。
三十餘年的理念,骨子裏流淌的忠貞,讓他堅定不移的站在太子軍的對立麵,無一絲動搖。
縱然昨晚王韶來了。這是他的兄長,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麵了,兩人上一次見麵還是王韶長子成婚的時候。
王攸很高興,拉著自己大哥說個不停。一邊喝著酒,一邊回憶去往的情景,言談甚歡。
王攸不問王韶為何而來,王韶也絕口不提他來是幹什麽的。今晨兩人依依而別,王韶淚濕青衿。
王韶知道自己的兄弟,所以不說;王攸臨死之前能見到兄長,所以高興。
“咚……”
遠方突然傳來一聲若隱若現的戰鼓之聲。
王攸和守城將士驀然心驚。他幾步衝到城牆邊上,凝神聽去。
“咚咚……”鼓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大,漸成轟鳴之聲。
平壤城將士的心隨著遠處的戰鼓聲而劇烈地跳動著。
王攸四下環視了一眼自己手下的士兵,看到他們一個個緊張和惶恐的麵孔,突然大笑起來。
“來啦,終於來啦……”王攸手指著城外,縱聲大叫,歇斯底裏的笑聲透著的是那麽的蒼涼。周邊的士兵吃驚的看著失態的太守,慢慢的全被那‘蒼涼’感慨。
“擂鼓……”
“準備迎戰……”
猛烈而狂暴的戰鼓聲霎時間在城頭衝天而起。
王噲一躍而起。飛一般衝出屋子。
戰鼓聲,叫喊聲。馬匹的嘶鳴聲,武器的撞擊聲響徹了天空,大戰來臨的緊張氣氛猛的籠罩了整座平壤。
防守士卒在各自軍官的帶領下,正在按照不同的兵種依次就位著。城中的百姓也早就被組織起來,承擔不同的後勤任務。現在他們在府衙官吏的帶領下,正在往城牆上搬運箭枝,石塊,擂木等各種守城武器。
“大人。逆軍開始攻城了。”軍侯楊崇珍迎上了王噲,大聲說道,城外的號角已經吹響很久了。
王噲點點頭,兩道濃眉翻凝起,“來得好。咱們人雖然少,可逆賊想要拿下樂浪,也一樣磕掉他兩顆門牙。”所有留下來的士兵內心裏都已經做好了戰死的準備。同樣,一樣留下來的軍官也都做好了戰死的準備。王噲就是其中之一,他往空擊去了一拳,高聲狂叫:“兄弟們,開戰了……”
……
平壤不是西北,地勢便利。所以沿城建有護城河。
在西疆,城防建有護城河的城池隻有幾座,而翼城是其中最大的一座。沒有水源,護城河這種城防措施是沒有辦法修建的。攻打這種帶有護城河的城池,其難度要增加許多。傷亡也會成倍增加。
趙曙明是齊國太子的親信重將,他很希望平壤能夠輕鬆到手。王攸能夠知趣的投降。因為他知道王攸是一個能吏,是一個人才,在北地外族流民中的聲望極高,平壤城也是一座真正的堅城,這裏可是齊國的邊地重鎮,怎麽會沒有堅固的城防呢?
這座城池並不比襄平遜色。趙曙明在打襄平的時候,因為已經在之前徹底擊敗了遼州刺史,所以軍隊是一瀉而下,兵不血刃拿到手。
趙曙明可不想去親自體驗一把邊地重鎮的城防,他還想能夠不戰而下,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最佳。所以,他寧願等上幾日,等來王攸的大哥王韶。
因為王攸是齊國有名的硬骨頭,天不怕地不怕,很難對付。且他的兩個手下王噲和黃鉞,也是邊地猛將,後者在半個月前的那場大戰中拚死殺出了重圍,襄平都沒去,直接帶著二百多散兵跑回樂浪了。有他們輔助,這平壤城就更難打了。
趙曙明對王韶招降王攸一事抱著很大期望。但是可惜,勞而無功。
趙曙明如此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打!
既然已經決定了策略,王攸在趙曙明眼中就徹底變作了敵人。趙曙明心中的憐才之愛化作了冰冷的殺機。
望著城樓上高高飄揚的大旗,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開始吧。”淡淡地下令說道。
戰鼓擂響,雄渾的戰鼓聲驀然響徹戰場。
大軍的前方,中郎將李鴻朝騎在馬上,衝著旗令兵揮揮手,說道:“命令強弓營,齊射,連續齊射。”
足足五千強弓兵分成五個方隊,整齊地列陣於城下。
強弓營的士兵隨著一聲令下,迅速射出了第一撥長箭。長箭離弦,飛入空中,飛向城樓。五千支長箭在空中匯成了一片巨大的黑雲,撲麵而來。刺耳的叫嘯,淒厲的嘯聲,讓人肝膽俱裂。
王噲怒睜雙目,聲音卻是老道:“舉……盾……”
盾牌兵立刻斜舉長盾,把步弓手們掩於盾後,刀槍兵和刀斧手們全部伏於牆後,大家神情緊張,屏息以待。
長箭撕裂空氣的“咻咻……”聲瞬間及至,接著就是如雨點般密集的砸射城牆上的“嘣嘣……”聲音,不絕於耳。
無數支長箭一批批飛離長弓,它們個個發出急促的厲嘯,爭先恐後地躍入空中,使得整個空中無時無刻都布滿了長箭,就象漫天的蝗蟲,頓時遮掩了陽光。
平壤城樓在長箭的肆虐下巋然不動,隻有一麵麵旌旗射斷墜落,被射穿破裂。城頭的士兵們極力縮小自己的身軀,躲在盾牌和牆垛後麵,神情緊張恐懼,卻還是有戰士不時的被彈射而起的長箭傷到。
王攸坐在一處城垛下麵,靜心聆聽著城外的動靜。
李鴻朝用手指指一名傳令兵。命令道道:“傳令前營,命令他們立即在護城河上架橋。”
“通知中營、後營。帶著攻城器械,準備攻城。”
……
洛明是一個高大結實的漢子,麵相忠厚,一臉的濃密胡須。他本是樂浪郡兵的一個軍司馬。
看著眼前熟悉的城池,洛明心中充滿了苦澀。半個月前自己作為樂浪郡的一員還在刺史的指揮下與太子軍作戰,因為太子弑兄囚父,不為人主。誰曾想到有朝一日,反過來竟成了太子軍的前驅。來往攻故舊?真是讓人情以何堪啊,也沒奈何啊。
當兵吃餉,都聽長官軍令,上頭投降,咱也無法,況且投降也保住了小命。
攻城的部隊並後綿延百步,全都是隨著刺史投降的樂浪郡兵。一萬多人呢!
洛明帶著自己手下準備著,忽聞後頭號聲大起,數十健卒為一隊,齊力推動著一輛輛平板四輪大車前行來,他認得那是平壕的濠橋車。再往後看,器械也認得。看著很叫人膽戰驚心!
前頭高近一丈,後頭觸及到地麵,拖拉著七丈多高的尾巴,大大的車鬥車廂能容得下百十人。左右各安六輪,需二三十人同力方能推動。就著。士卒推起來也很是吃力。
前方樂浪郡兵過盡,又聽戰馬蹄聲。上千騎兵不急不徐在後押陣。馬上之人,無一不是身披精甲的太子軍精銳。為首的一個,三十年歲,鞍懸一張弓,腰佩一壺箭,手裏提把大刀,神情刻悍,雙眼凶光。在他旁邊,一洛明熟人緊緊相隨,正是帶領樂浪郡兵投降的趙興。
趙興是樂浪郡兵的中郎將,手下兩萬多人馬,那場大戰後連殺帶被俘去,兩萬多人生了一萬三千不到,現在做了李鴻朝的開路前鋒。
一群撮鳥!都不是東西!你自己怎麽不去攻?心裏雖狠狠咒罵著,趙興卻仍舊不得不賠盡小心,即便他是中郎將,旁邊的騎將隻是校尉,打馬上前指揮士卒。
“各部!整頓器械,以備攻城!”趙興一聲號令,上萬樂浪郡舊卒聞風而動。二十多輛平板車放置陣前,後頭跟著三十輛高大的雲梯車。一個個依舊那麽倒放著!
趙興望向平壤城頭,除了盾牌,隱約可見守城士卒的身影,甚至不時的還有身披重甲的軍官露出頭來。向下掃描上一眼,就又縮回頭去。
“將軍,姓李的讓我們立即動攻勢。”一個軍校奔到趙興的身邊,大聲說道。
“去他娘的李鴻朝!不把咱們兄弟都拚幹淨,他們是不會罷手!”趙興滿臉怒色,壓低聲音咒罵著。
軍校也麵露無奈之色,勸道:“李鴻朝遣了上千騎在後督戰,將軍咱們還是小小心為妙。”
趙興聞言也朝後麵望了一眼,扭頭來,見自己部下已經準備完畢。隻好準備下令,卻忽聽後陣中號角聲大作,剛剛忍下去的怒火又忍不住的冒上來,大罵道:“吹喪啊!吹他娘的。”
“擂鼓!”軍校放聲高喊。話音方落,便聽得戰鼓雷鳴!一聲聲雄渾的鼓聲,回**在城下。
“攻城!”
軍令一下,前頭護車士卒各舉長盾,十數人為一隊,推著那四輪的濠橋車奮力向前。在他們後麵,以百人為單位,每都人馬都盾牌密集的護衛著一輛雲梯車,周邊又有千多人警衛。三十輛大型雲梯車速度緩慢的緩緩移動。背後,鼓聲大盛!
趙興再度望向平壤城頭,隻見城上的弓弩手已經開始向下射箭。
戰鼓聲越加急促!聲聳震動心弦!前頭的樂浪兵卒已經兵臨城下!舉盾士卒拚力推動著器械,直奔向牆前護城河!刹那間城頭利箭紛飛!下麵立刻就有二三十名防備不周的士兵中箭倒地。
城上守軍,箭雨愈密!
東夷人也好,渤海人也好,靺鞨人也好,全都是漁獵民族。其中渤海人還要好一些,好歹人也是建國了,東夷和靺鞨可還全是部族形態,隻要是成年人就都會射箭。推車之卒雖有盾防,仍不免百密一疏,中箭者倒地哀號不止,但隻是片刻後,就已被利箭插滿全身。
大部隊突然響起一陣歡呼。趙興視之,卻是濠橋車已經譜架護城河上了。沉重的雲梯車正準備沿著濠橋車的舊痕,繼續向前。
一刻多鍾後雲梯車搭上了城頭。平壤城頭箭如雨下,擂石滾木一齊招呼,攀登雲梯的樂浪郡兵如冰雹一般紛紛墜落。雖有強弓營在城下招呼著,怎奈對方居高臨下,占盡便利優勢,強弓營雖然了得,可也擋不住守城弓兵在射孔的射擊。攻城戰便是這般無奈,無論攻擊一方多大優勢,麵對依托城池的守方來說,都占不到什麽便宜,依舊是最初開始的時候。
趙興目光中充滿痛苦,“王使君性格剛烈,必不會輕易讓敵,今日我軍逢難也。”但是事已至此,不可回頭。趙興隻有傳令繼續擂鼓,繼續猛攻。
戰鼓聲再度雷鳴,震天的喊殺聲被鼓聲所籠罩,整座城池,似乎也在這巨大的聲響中戰栗不已。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趙興深深吸出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盯著城頭。他部損失慘重啊!
趙興下意識要傳令撤兵,但忽聞背後馬蹄聲作響,那騎兵校尉帶著幾人奔至了麵前,一通呼喝。卻是這校尉在後看見樂浪郡兵攻勢不順,要他往前督戰,催促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