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我醒得比鬧鍾還早,七點整,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再沒停下來過。

洗漱完畢之後我匆匆忙忙地從冰箱裏拿了點東西吃,隨便吞了幾口之後便給自己化了個淡妝,要知道平時我可是公司裏為數不多的幾個素麵朝天的女員工之一啊。

但是今天既然代表了公司形象,還是得體一點好。

七點四十,我提心吊膽地往窗外看了一會兒,雲層很厚,蒼天哪,求你可千萬別下雨!

一邊為今天的天氣祈禱,一邊給公司指派給我的司機打電話:“劉師傅,你記得先去接攝影師,送他們過去看看情況,再去巴比倫花園接陳汀……我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過去,我會在你前麵趕到的。”

再一看表,已經八點了,我住的小區到巴比倫花園坐公交車得一個半小時,幸好我前兩天已經查好了線路,帶上東西就可以出發了。

早高峰時期的公交車永遠是這麽擁擠,幸好我今天不用打卡,多等幾趟也不礙事,好不容易來了一趟稍微空那麽點兒的公交車,我連忙把在早餐店買的豆漿猛吸兩口,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車程過半的時候終於給我等到了一個座位,坐下去一看時間,已經九點,可以給陳汀打電話了。

在她接通之前,我心跳得特別快,第一次跟簡晨燁在外邊約會時我都沒這麽緊張,嘟嘟聲快停下的時候,陳汀終於接電話了,我一聽她的聲音就知道,這家夥還在**。

但我能發脾氣嗎?不能啊,人總得會點審時度勢吧,照片還沒拍呢,人家的金主可是甲方,我得罪不起啊。

於是我隻好盡量用最溫和的語氣對她說:“你好,我是葉昭覺……就是齊唐創意的員工,負責你的拍攝……對對對,就是我,我們之前通過電話的,你記得吧?我現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待會兒司機會來接你去化妝師那邊化妝……對,我已經出發一個多小時了……沒什麽,這是我的分內事。那你快起床準備吧,我應該就快要到了,對了,不好意思啊。”

掛掉電話,我對著空氣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事實證明我那通電話打了跟沒打沒什麽區別,我按照地址找到陳汀住的那一幢洋房時,開門的是她家的保姆。

保姆大概是從來沒見過誰在上午十點之前來找她家太太,看我的眼神分明帶著強烈的不信任,我解釋了好半天才讓我進門,趁著我在玄關換鞋的時間,她叫陳汀去了。

我在客廳裏又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裹著睡袍的女人打著哈欠從起居室裏出來,見到我的時候,她還是有點慚愧:“不好意思,我平時都是這個作息,你先坐會兒,我稍微弄一下就行了……王姐,你給葉小姐弄點吃的,昨天燉的燕窩還有吧……哎,葉小姐你別動,坐著,等我一會兒,很快的。”

不顧我的勸阻,王姐很快就端上來一盤接一盤的食物,黃桃、芝士、吐司,玻璃杯裝的牛奶,水果沙拉,還有一碗燕窩……

我快哭了好嗎。

我願意一輩子都不吃燕窩,隻求陳汀抓緊時間。

劉師傅隻有十幾分鍾就要到了,到時候看到我大大方方地坐在人家家裏吃燕窩,而陳汀連衣服都沒換,他他他……他會怎麽看我!

就在我焦灼得幾乎快要昏厥的時候,齊唐發來了一條短信:

我知道這個項目很難搞,但是我也知道你搞得定,辛苦你了,昭覺。

我把那條短信來來回回看了三遍,最終我才確定,我沒看錯,他是叫我昭覺。

他有病吧?我們很熟嗎?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可是,不曉得為什麽,我忽然鎮定了下來,好像沒有之前那麽害怕把這件事搞糟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正能量?

此時,陳汀從起居室裏走出來,她換好了衣服,黑色長發也梳過了,沒化妝,但看得出的確是個標致的美女。

王姐端了一杯蜂蜜水給她,她剛喝完,我的手機就響了,劉師傅真是分秒必爭的好榜樣!

去化妝師工作室的路上,我和陳汀相對無言,她大概是還沒從瞌睡中緩過來,而我是滿滿的心事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

她給我的印象並不算差,至少並不像之前蘇沁他們所描述的那般囂張跋扈。

當然,或許是她還沒有露出真麵目,又或許是我見識過的極品太多了,比如Vivian,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

到了工作室,化妝師開始給陳汀做造型,我在一旁看了幾分鍾之後,忽然想起來,我們走得太匆忙,她還沒吃早餐呢。

工作室的周邊設施齊全,我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一間粥鋪,要了一份麥片粥和一份魚片粥,打包好之後趕回工作室,化妝師剛給陳汀打好底,其他的什麽都還沒弄。

我不管不顧地打斷了他們:“等會兒再化,讓她先吃點東西……我買了一份甜粥一份鹹粥,不知道你的口味,你選一個。”

從陳汀的表情來看,她的確有點驚訝,但我卻覺得這沒什麽,不填飽肚子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又怎麽能好好捉奸……噢,不對,是又怎麽能好好工作呢?我可從來沒忘記過不久前那黑暗的一天啊……

她笑了笑,說:“我要甜的。”

她化妝的時候,我一直就跟一丫鬟似的在旁邊候著,時不時端個茶送個水,時不時又幫化妝師打個下手,找找發卡,插插卷發器電源,任勞任怨的模樣我想陳汀隻要不是瞎子,應該也全都看在眼裏了吧。

我並不企圖跟她做朋友,我隻是希望,她多少能夠明白一點我們這些小職員的難處。

等她這邊全部弄完之後,已經是中午一點,我從陽台上回到房間裏,高興地對她說:“雲都散了,光線很好,今天一定能拍出好片子。”

沒等她說話,我從包裏拿出一瓶防曬霜:“怕你自己沒準備,我給你帶了備用的,這是我閨密送我的,不是山寨貨,放心吧。”

她看了我一眼,戴著灰色美瞳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光亮。

不知怎麽的,我有種感覺,她好像也不是那麽難相處。

兩點鍾,我們趕到了岑美大廈,攝影團隊已經全部準備就緒,攝影師加他的助手,再加上齊唐創意自己的人,總共也有七八個,其實這真的是個小項目,不值得花這麽多人力,唯一的解釋就是,陳汀真的不太好伺候。

我有點意外,沒想到蘇沁也來了,她一見到我就把我拖到一邊問:“她有沒有為難你?”

說實話,好像真的也沒有,但蘇沁明顯不相信:“齊唐擔心她又弄出什麽新花樣,特意叫我來協助你。”

我撇了撇嘴角,他不是在短信裏對我信心滿滿嗎,原來隻是場麵話。

攝影師跟陳汀溝通了十幾二十分鍾之後,便正式開始拍了。

陳汀剛脫下外套交到我手裏,我就知道,要出問題了。

這可是深秋時節,盡管她裏麵還穿著一件針織衫,可是也抵擋不住這天台上的低溫和寒風,外套隻在我手裏待了一分鍾都不到,就被陳汀搶了過去。

她大聲地對攝影師,其實也是對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喊道:“拍不了,太冷了。”

一片烏雲飄進了我的腦中。

沒辦法,誰也說服不了她,攝影師隻好采取迂回的方式說:“那你穿著外套,我們先隨便拍一些,找找情緒。”

我茫然地看著他們,雖然我自己沒有拍過寫真,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看得出陳汀有多不在狀態,她的身體是僵硬的,表情是僵硬的,眼神也是僵硬的。

怎麽辦才好,我累積了一個星期的信心,我在過去一周之內,盡我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在這一刻幾乎就要全部清零。

我扶住額頭,想了想,我決定去附近的麥當勞買點飲品。

蘇沁陪我一起去,十分鍾的路程我一句話都沒機會說,全聽她吐槽了。什麽自以為自己多漂亮,其實氣質就是個路人;什麽一個風塵女子不知道哪兒來的優越感,自己什麽本事都沒有,就會靠男人,明明是個下賤命,還真把自己當金枝玉葉了……

我從前不知道文文弱弱的蘇沁,竟然也有這

麽刻薄的一麵,她用詞既準且狠,一點餘地不留,明明白白透著一股良家女對風塵女子的不屑和鄙夷。

我沒搭腔,我不是那種喜歡在別人背後議論是非的人。

並不是說我的人格有多麽高尚,而是因為某個時間段內,我曾經也是別人議論的對象。

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所以今時今日,我不願意做和他們一樣的人。

飲品買回來之後,陳汀的表現與我離開之前沒什麽區別,或者有吧,那就是她的情緒明顯更糟糕了。

我拿出一杯美式咖啡,剩下的讓蘇沁去發給工作人員,然後我對陳汀招了招手,一語不發把她帶到了樓梯間。

她看起來很不高興。我能夠理解。雖然還沒有人明著說什麽,但大家的眼睛裏都擺明了看不起她,認為她是個笨蛋。

人人都看不起她,她當然也看不起這些人。

我把咖啡遞給她,她搖搖頭:“我不喝這種速溶咖啡。”

確實是個挑剔的主兒,我心裏歎了口氣,可是表麵上我還是微笑著:“我當然知道這不是什麽好咖啡,隻是還熱著,我讓你暖暖身子而已。”

陳汀嗤鼻一笑:“有什麽用,到了天台上還不照樣挨凍。”

話雖這樣說,但她畢竟還是從我手裏把紙杯接了過去。

這是個不錯的預示,她並不抵觸我。

顧不得樓梯台階髒,我一屁股坐下,從包裏翻出紙巾來墊了兩張在地上,拉了拉陳汀,示意她也坐下。

終於還是要打溫情牌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從大包裏翻出一樣東西。

這就是前一天我收到的快遞中的一份,C城的老同學寄給我的,她家長輩自己做的艾葉糯米糕和桂花糕。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一層一層又一層,幸好我背包的時候很注意,一點兒也沒弄壞。

我攤開紙包送到她麵前:“肚子餓了吧,給你吃。”

陳汀一臉狐疑地看著我,過了好半天,她冷冷地笑了:“你查過我?”

誰說她是笨蛋,大多數人最常犯的錯誤就是低估美女的智商,陳汀可一點都不傻,她看到這兩樣特產就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

但並不隻是她想的這樣,我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真誠一點:“我沒有特意去查過你,公司給我的資料上寫著你是C城人。我以前有個同學也是你們那兒的,每次她都會從家裏帶很多好吃的分給大家,我們都愛吃。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著你一個人離鄉背井,而我恰好又知道這兩種點心,就想辦法弄了一點來,跟你分著吃。”

陳汀依然盯著我,一動不動。

我也沒打算幾句話就說服她,於是便拿起一塊桂花糕,自己吃了起來。

“沒錯,我很想做好這個項目,同事們沒能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這多了不起。但就算我沒做好,也沒什麽關係,因為其他人也沒做好,老板不會因此就開除我,我回公司照樣當助理,打打雜,沒什麽損失。

“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體諒我,配合我的工作。我非常想做好這件事,我需要得到認可,需要讓老板看到我的價值,這樣我才能有更大的上升空間,才能漲工資,拿獎金,才能交房租,然後存錢,買房子。你是我的一個機會,我不想草率地放棄。

“我準備這些吃的給你,不是為了籠絡你,或者收買你,我們老板說過,陳汀是見過不少好東西的,叫我死了討好你的心……可是我不這麽想,我覺得人吧,或多或少總有點鄉愁。再說了,我也不是企圖用這種小恩小惠打動你,我就是覺得,這麽冷的天,你來為我們工作,我作為一個負責人,將心比心,也應該好好照顧你。你領不領情,那要看你怎麽想,我隻是做好我分內的事情。”

我邊說著,又吃了一塊糯米糕,我自己也早就餓了。

陳汀在我說話的這會兒,已經把咖啡喝光了,接著,她什麽話也沒說,隻是伸出手來,拿了一塊桂花糕。

我不知道我們在樓梯間待了多久。十分鍾?十五分鍾?或者更久?久到蘇沁都忍不住來催我們了。

我把紙包重新包上,擠了個微笑給陳汀:“都給你留著,好好拍。”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臉色比之前要柔和了許多。

從樓梯間回到天台上重新進入拍攝,我看得出她認真了很多,但仍然不夠理想。

這是天賦而不是態度的問題,我拿著她的衣服,站在一旁心急如焚。

僅僅穿著一套華麗內衣的她,盡管身材曼妙,但肢體僵硬得就像一個櫥窗裏的木頭模特,沒有絲毫風情可言。

這怎麽行——我扶著額頭,心力交瘁。

事實上我相信她已經盡力而為,你能指責她什麽,她畢竟不是專業模特。

但對於攝影師來說,這場拍攝,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攝影師看起來是真的有點動怒了,他把相機放下,臉色比天氣還要冷:“到底還拍不拍!”

現場一下子陷入寂靜。

拍,當然要拍,也必須要拍!

我看過他拍其他人的樣片,拍得真的很好,每個模特都像是有靈魂的樣子,可是他的脾氣也是真的糟糕。

怎麽辦?大家麵麵相覷,最終,目光全部落在了我身上。

從小到大我都不是當領導的料,學生時代十多年連個課代表都沒撈著,那時候我大概怎麽都想不到,竟然會有一天,我葉昭覺要在某個場合,擔任起統籌全局的重擔。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時間不是很多了,這個季節,天黑得早。如果今天不拍完,下次再想協調大家的時間,恐怕又不知道要費多少周章。

我攥緊了拳頭。

就像是有人在我的腦袋裏點了一把火,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冒出那麽瘋狂的念頭,十七歲時那個英勇無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葉昭覺在我的心裏蘇醒了。

我叫了暫停,所有人,包括陳汀,都死死地盯著我。

這不是一個輕易的決定,但在它形成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決定了。

我清了清喉嚨:“蘇沁,你負責把在場的男的都帶走,除了攝影師之外。你們去喝個下午茶或者找個地方休息,怎麽樣都行,隨便你們,快快快,抓緊時間。”

蘇沁愣了一下,或許是被我從來沒有過的嚴肅樣子震懾到了,她一句廢話也沒有多說便帶著那幾個男的走了。

剩下的,隻有攝影師、化妝師、攝影師助手再加上我和陳汀,五個人。

我找了個幹淨的地方把陳汀的外套放下,然後,我脫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兩件,三件,最後,隻剩下內衣。

此刻的我顯得非常凶猛,但我意識不到。

他們幾個看著我,終於明白了。

真不是人幹的活!我心裏暗自罵了一句髒話。

盡管我冷得瑟瑟發抖,但我還是盡量保持了語氣的平穩:“陳汀,我知道人多你會緊張,放不開就不會自然,現在我把他們都趕走了,這裏就剩我們幾個。你不用管攝影師的存在,你甚至不用管鏡頭,你隻要專注地想,你是美的,你的身體是美的,你可以支配它,駕馭它,舒展它,其餘的你就交給攝影師好了,你要相信他,他會把你最美的那一麵都記錄下來。”

天知道我從哪裏學會這一套傳銷似的東西,是平時看電視購物看的,還是因為我有個藝術家男朋友……管他呢,隻要這方法管用就行。

陳汀似乎是真的被震撼了,她皺了皺眉頭:“你脫成這樣幹什麽,快穿上衣服,別感冒了。”

事已至此,我黔驢技窮,唯一還能用的,隻有真心。

“你什麽時候拍完,我就跟你一起穿衣服,你覺得冷,就想想,旁邊還有人陪著你一起挨凍呢。”

我不記得那種寒冷持續了多久,整個身體都喪失了知覺,思維也變得遲緩。

沒有人跟我說話,閑聊,拍攝的場麵陡然變得十分專業。

皮膚上散發著一層奇異的灰色,藍色的血管在表皮底下分外明顯,我靠著牆,抱著自己,雖然很徒勞但我覺得這樣的姿勢會讓我好過一些。

我真的已經竭盡全力了

,以我的天資,我的能力,所有我能夠去做,能夠做到的事情,我都不遺餘力地去做了。

再來一次,我也許無法做得更好了。

我指的,並不隻是關於陳汀的這件事。

在天黑之前,拍攝終於完成了,他們收機器的時候,我已經凍傻了,連衣服都是陳汀幫我披上的。

我裹著衣服捂了好半天才捂回元神,陳汀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憐惜又像是責怪。

跟攝影師結完賬之後,我如釋重負——我做到了。

無論如何,我做到了,功德圓滿。

按照計劃,拍攝完之後劉師傅開車分別把我們送回去,攝影師和化妝師比較近,後半段車上就隻剩下我和陳汀兩個人了。

同來時一樣,我們還是沒有太多的交談,她累,我覺得我更累,誰也懶得假裝還有交流的欲望。

到巴比倫花園的時候,陳汀要下車,我連忙拉住她。

還沒有徹底結束。

我從包裏翻出第二份快遞的東西,是一本插畫繪本,扉頁上有插畫師的簽名。

凝重的氣氛有那麽片刻的僵持,陳汀似乎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這又是什麽居心?

我把笑容調試到一個自認為恰到好處的程度:“這個,送給你妹妹。”

陳汀從我手裏接過繪本的時候,一雙杏眼瞪得好大,說話的聲音也有點抖:“你……怎麽會……”

“我去看了你的微博,無意中發現你妹妹喜歡這個插畫師。”我還是笑著說。

又停頓了一會兒,陳汀忽然換成了一副公事公辦的麵孔:“葉小姐,我小看你了,你為了工作……還真是不擇手段啊。”

傻子也聽得出她並不是在誇獎我。

其實在拿出這份禮物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被她曲解,但我決定還是解釋一下:“或許我是有我的目的性,但不全是為了這個。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插畫師恰好是我男朋友的同學,我也不會特地花工夫去弄來,再來就是……我也有過青春期,也有過自己喜歡的明星、作家,也有過崇拜的偶像,我大概也能理解你妹妹的心情,所以——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

陳汀的麵容有一點鬆動,但還不是完全信任我的樣子。

她頓了下,又問:“我想知道——如果——我是說,如果今天我沒有配合你,拍攝沒有順利進行,現在,你還會拿出這個嗎?”

我望著她,我想大概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法則,你很難相信,有人為你做點什麽並不是他圖你什麽,僅僅是因為他願意。

“即使今天的工作沒有順利完成,我還是會把這個交給你的——”我挑了挑眉毛,“信不信,是你的事。”

陳汀盯著我,眼神如利刃一般,片刻,她眯起眼睛端詳了我片刻,見我仍然麵不改色,忽然莞爾一笑:“葉小姐,你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啊。”

她的話語中有些意味深長,但我也不是傻子,自然沒有追問下去。

如何不一樣,陳汀沒有明說,但我就看蘇沁他們幾個人的態度,心裏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陳汀固然是有她難搞的地方,但就我跟她相處一天下來的表現看,她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之人,你敬她一尺,她好歹也會還你七八寸,並不像之前同事們形容的那樣刁蠻跋扈,頤指氣使……所以,唯一的解釋是,她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不管怎麽樣,這件事完成之後,於公於私,我都可以交差了。

想到這裏,我竟然就真的長舒了一口氣,劉師傅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問:“累壞了吧?”

我朝他笑了笑,聳聳肩膀,沒說話。

劉師傅把車開到我住的小區門口,原本想送我進去,但我卻主動下了車。

不知道為什麽,在勞累了一整天之後,回家的這條路,我想慢慢走回去。

天已經黑了,小區裏的路燈散發著暖和的黃色光線,我抬起頭看到萬家燈火,那一刻,我的腦海中浮出一個詞語:命如草芥。

這一天過得特別漫長,不知道是哪一股力量讓時間過得如此緩慢,我抬著酸痛的小腿,像一頭沉默的駱駝。

在回家的路上,我幻想過,打開門就有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不管好不好吃,我都會感激涕零。

可是我拉開門,隻看到冷冷清清的客廳,連燈都沒有亮一盞。

簡晨燁不在家,我從包裏翻出手機來才看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就給我發了一條短信,說他晚上約了人談事情,不跟我一起吃飯。

我盯著手機,很久很久,我站在客廳裏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

然後,我哭了。

深秋時節的夜晚時分,人在這個時刻會感覺特別孤獨。

其實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哭,我很好地完成了老板交給我的任務,別人沒有做到的事情我卻做到了,無論怎麽說這都是美好的一天。

可是我就是想哭。

我覺得很疲倦,馬上就要分崩離析的那種疲倦,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多星期以來充斥在我身體裏,在我血液裏的那股**正如退潮一般迅速消退,蒸發在空氣當中。

這段時間一直支撐著我的那股精神力量消失了,肉身瀕臨崩潰,我被打回原形。

我跟自己說,讓她哭一會兒吧。

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振動,用盡所有力氣,我才艱難地睜開眼睛,四周還是一片寂靜的黑,簡晨燁沒有回來。

那振動原來來自我握在手中的手機。

我以為是簡晨燁,看清楚屏幕上的名字之後,我的理智立刻恢複了大半。

是齊唐。

“喂——”一開口,聲音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怎麽跟個老爺們兒似的粗聲粗氣。

電話那端的齊唐也有點驚訝,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他用試探的語氣問:“是葉昭覺嗎?”

“是我……喀喀。”

完了,真給陳汀那個烏鴉嘴說中了,我感冒了,難怪頭痛得這麽厲害,像是要裂開來一般。

齊唐立刻意識到了我的反常:“你病了?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我的喉嚨裏猶如落了一把灰,既嘶啞又低沉:“不用了,我自己找點藥吃就行了。”

“陳汀給我打電話,告訴了我今天所有的事情,她對你評價很高,讚不絕口,說你是我們公司最優秀的員工。”

“坦白講,我覺得自己受之無愧哎。”到了這份上,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我自己也覺得詫異。

他在那端輕聲笑:“那你好好休息,明天見。”

“我還以為你會說‘既然你病了,明天就在家休息吧’,真是看錯你了。”

萬萬沒想到,齊唐居然說:“你的位子空著,我會不習慣的吧。”

到了這個時刻,我好像突然從夢裏驚醒,茫然悉數消失。

有那麽幾秒鍾,我們誰也沒說話,兩個人隔著電話詭異地沉默著。

最後是他打破了僵局:“我掛了?”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麽別的才好。

之後,我在黑暗中發了很久的呆,直到肚子餓得不行才回過神來,暈頭轉向地去廚房裏燒水煮即食麵。

煮到一半的時候,簡晨燁回來了。他喝了一點酒,神色興奮,沒有注意到我的失常,甚至都沒有發現我病了,隻是一個勁地告訴我,他今天是去跟幾個搞藝術的朋友聚會,其中一個是上個月剛從法國回來的,大家都很久沒見了,所以特別開心。

我心不在焉,隨口附和了他幾句便打發他去洗澡。

很奇怪,不知道是哪個齒輪出了問題,我原本不應該是這樣平靜的反應。

我本以為等他回來,我們會大吵一架,我會指責他不關心我,而他會認為我純粹是拿他做發泄對象。

但我臆想中的那一切都沒有發生,在餐廳暖黃色的燈光下,我慢慢地吃著那碗逐漸變冷的即食麵,影子投射在牆上。

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