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李艾芸很能撐、很能熬,但畢竟隻是一個二十多歲、初入社會的女孩子,她也有自己的困惑、無奈和疲憊。
剛到摩洛哥的日子裏,外部形勢緊張,內部支援有限,她在人前保持積極樂觀,可獨自在屋時,也有過抱膝流淚、發泄情緒的時候。一直孤立無援且精神緊繃的她,這一刻,終於感受到來自同伴的力量。
與季長卿的第一麵,李艾芸最大的感受是——安心。
此後,這份安心,更是滲透到了工作和生活的點滴中。
季長卿當時剛三十歲,年紀輕輕卻已是副主任醫師,專業能力很強,為人卻十分謙遜,作為分隊的“新人”,他毫無架子,更沒因為自己職稱更高而盛氣淩人,總是虛心向李艾芸請教,了解分隊工作開展情況。陪李艾芸一起問診病人時,經常站在她側後方,在病人麵前十分維護她的權威,甚至有種小助手的既視感。
不過,私下溝通時,他卻總能在風趣的交談中,溫和地提出一些診療建議,比如配伍取穴、行針順序、施針角度與力度等,用一種讓人最舒服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幫助李艾芸精進技術。
漸漸地,李艾芸習慣了這種安心,並逐漸從心理上,開始依賴這位亦師亦友、平易近人的前輩。
生活中,因為之前已經了解到針灸中心物資匱乏的情況,季長卿來時,攜帶了不少東西。有的是公家途徑,用於改善醫療條件的設備;有的則是個人渠道,供分隊成員改善生活的食品。
“季醫生,您能來太好了,讓我們的生活有了質的飛躍!我這個歲數的人,很難饞肉,但這大半年,我真的是太想念豬肉了!”分隊翻譯無比感慨道。
在季長卿到來的第一個月,大家再度吃上了豬肉,哪怕因為總量有限,舍不得多吃,便凍在冰櫃裏,約定每周隻吃一頓,但也比完全吃不上強太多。
“您客氣!之前大家出發前,對這邊了解不多,難免準備不充分,你們辛苦了!我能帶的量也有限,後麵,咱們還得繼續克服困難。”
“已經很好了!您不愧是季院長的兒子,簡直是我們的福星!”
聞言,季長卿微驚,因為他並不喜歡別人拿他父親的關係說事兒。但他極有涵養,並沒表現出任何不悅。隻是,沒想到不諳世事、一向無視名利、雲淡風輕的李艾芸,竟也跟著起哄。
“哇,原來你是一附院季決明院長的兒子啊!我就說嘛,中醫界,還姓季,氣質斐然,溫柔多金,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原來是中醫世家季家的公子啊,失敬失敬!”
李艾芸的話,從內容到語氣,都有打趣成分,季長卿明明聽出來了,卻格外覺得不舒服,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特別不願意讓李艾芸知道自己的身份。
於是,剛才還滿臉笑容的他,突然冷下臉,淡淡地回道:
“我隻是季長卿。”
說完,便轉身離開。
翻譯看著李艾芸,無奈聳聳肩。李艾芸卻從季長卿的背影裏,看出了落寞,心中不由一酸。她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會讓一個朗月清風般的人物,陷入悲傷。剛才自己並沒說什麽過分的話,隻是玩笑般地打趣了他的出身,難道傷害他的,恰好是這令人豔羨的背景?
……
這晚,季長卿經曆了來摩洛哥後的第一次失眠。他坐在雜草叢生的後院石階上,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心中哀歎,原來,季決明兒子這個身份,逃到哪裏都躲不掉。即便自己從不提,可翻譯大叔能知曉,證明國內有人是打過招呼的。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根用筷子串著的自製糖葫蘆。隨之傳來的,還有甜甜的聲音。
“生氣了?”李艾芸眨巴著眼,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季長卿耳根一紅,別過頭,不敢直視。
“沒有,小孩子才生氣!我都過而立之年了!”季長卿的語氣有點別扭,但還是接過了糖,微微蹙眉,卻不假思索地放進了嘴裏。
“哦,原來你都三十了,果然是前輩!可是,怎麽看著那麽年輕,講講保養之術唄!”
“你跟十八歲姑娘似的,用不著保養!”
聞言,李艾芸笑得更加燦爛,原本還有一點緊張的心,徹底放鬆下來。她坐到季長卿身旁,自顧自地解釋糖葫蘆的由來。
“前兩天有個痊愈的患者,帶著一筐山楂來表示感謝,說是自家種的,不收都不行,我隻好留下!這裏物資匱乏,零嘴也少,我便熬點白糖,裹成糖葫蘆的樣子,想著酸酸甜甜的,你吃了應該能情緒好點。我每次有什麽不開心的,吃完甜食就會好。”
一個年輕女孩,因為他一個微小的情緒變化,在忙碌了一天後,竟然特意製作甜食,隻為哄他開心。這讓長期生活在冷漠老宅的季長卿,有種久旱逢甘露的感覺,心也跟著融化了,不由自主地便敞開了常年封鎖緊閉的心扉。
“你很喜歡這裏?我看你做事總是充滿熱情,不僅僅隻因為職責吧?”
李艾芸點點頭,然後一本正經地問:
“前輩,你有孩子嗎?”
季長卿先是一愣,然後急忙從嘴裏取出糖葫蘆,驚慌地搖搖頭。
李艾芸了然地一笑,然後說:“我也沒有小孩,但我覺得,伴隨針灸診所成長的過程,就像是養小孩。從呱呱墜地,什麽都不懂,經過一點一滴用心嗬護、培養,慢慢地就從嬰兒變成幼兒,兒童變成青少年,直至長大成人。”
“養孩子可不易,澆灌他成長的,都是撫養者的心血。同樣,帶起來一個診所,也不易。這大半年,你吃了不少苦吧?”
季長卿的溫柔細膩與將心比心,是把厲害的殺手鐧,李艾芸頓時覺得找到了知己。
“的確!你知道嗎,剛來的時候,雖然有援外醫生的頭銜,診所也有當地政府的備案,可摩洛哥的民眾看我們中醫,就像看巫婆似的,覺得神秘,甚至有點害怕。為了打消他們的顧慮,讓他們通過體驗感受,見證療效,從而真正相信我們,真的花了不少功夫。不過,眼看有越來越多的病人願意嚐試,看著困擾他們許久的疾病得以康複,就覺得所有的吃苦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