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聽柳如是哭訴了許久,趙崢也漸漸弄明白,她之所以會哭的如此悲傷,既是痛心於故人的突然辭世,更是因為覺得顧橫波的死,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

顧橫波最大的精神支柱,除了龔鼎孳之外,就是她那早夭的兒子。

所以她明知道自己寄情於物的做法,很可能會引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但還是樂此不疲,甚至暗暗期盼著自己的兒子有一天能‘活過來’。

然而她傾注了無數感情的人偶,最終卻被柳如是付之一炬。

然後沒過多久,龔鼎孳便又撒手人寰,兩個精神支柱幾乎相繼垮塌,這才導致顧橫波殉情而死。

柳如是為此自責倒也正常,但是趙崢感覺她現在這副悲痛欲絕的模樣,著實有些超出應有的範疇了。

甚至看上去,竟有點無助孩童的感覺。

他猜的沒錯,柳如是之所以這般悲傷,除了悲痛自責之外,更多還是因為精神創傷的後遺症。

當初她出手解決那人偶後,一時不察被海量的情緒灌入,又與自身的遺憾融合到了一起,以至於直到現在還留有後患。

而顧橫波的突然離世,又再度觸動了那未曾消散的負麵情緒。

說來這也要怪柳如是自身經驗不足,她雖是積年地境,但這麽多年有錢謙益在身邊護持,根本就沒有對敵經驗,若不然也不會著了區區人偶的道,而且到現在都沒能排除幹擾。

雖然此時外麵已經天光大亮,但趙崢瞧她情緒不對,也不好就這麽一走了之。

可他又不適合一直陪在柳如是身邊。

想了想,他提議道:“若不然差人把錢三十七喊來,讓她陪你去龔家吊唁?”

“不妥。”

柳如是雖淚眼婆娑神情恍惚,但還是第一時間否定了這個主意:“淑英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尤其不能與你任何接觸。”

趙崢這才想起,陳夢雷引發的那場風波還沒過去。

這時候自己身為當事人之一,確實不方便再與錢三十七打交道——不過柳如是這話的另外一個意思,也就是不希望自己離開。

女人脆弱的時候,果然還是需要一個堅實的肩膀,哪怕是地境高手也不例外。

可這下子趙崢就犯了愁,提醒道:“可你總要去龔家吊唁吧,到時候我可沒辦法陪在你身邊。”

柳如是沉默半晌,才道:“那你先陪我去見一個人好了。”

陪?

這是要把自己介紹給誰不成?

趙崢有些打怵,與柳如是暗通款曲是一回事,但要介入她的朋友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昨兒才歡愉了一晚上,他也不好做那拔吊無情的人,最終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於是柳如是調了輛車,兩人喬裝打扮從後門離開,一路低調的,來到了某處廟宇。

“吳氏家廟?”

趙崢念出那上麵的匾額,不由詫異道:“這年頭還能大張旗鼓的建家廟?不是早都被推平了嗎?”

“到了一定層次,總會有些特權的。”

柳如是的狀況比之先前好轉了不少,強打精神解釋道:“這裏是平西將軍的家廟。”

老烏龜的家廟?

趙崢心虛的把氈帽往下壓了壓,若是被吳家先祖知道他和劉甯的事,隻怕非得當場揭棺而起不可。

這時打從裏麵聞訊走出個慈眉善目的婦人,看著要比柳如是大了不少,但卻悲聲喚著‘姐姐’。柳如是也快步迎了上去,兩個婦人當場抱頭痛哭。

好一會兒,柳如是才在對方的提醒下,這才有些扭捏的介紹道:“圓圓,這就是你一直想要見見的狀元郎。”

轉回頭看著趙崢,卻又不知該怎麽介紹陳圓圓才好。

陳圓圓款款一禮,道:“原來是狀元郎當麵,妾身這廂有禮了。”

原來是陳圓圓!

對於這個世界的其它人而言,柳如是的名頭遠遠大過陳圓圓,唯獨在趙崢這裏恰恰相反,畢竟原本曆史當中的‘衝冠一怒為紅顏’實在是太有名了。

這讓趙崢一麵還禮,一麵忍不住仔細觀察對麵的婦人。

同為秦淮八豔,同樣是嫁入豪門,在柳如是身上,你還能找到一些舊日光影,但這陳圓圓看上去卻是鉛華洗盡,莫說是風塵氣,連煙火氣都不剩多少了。

瞧著就像個慈眉善目、勘破世情的出家人。

而看她淡定的態度,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與柳如是的私情——如果是在以前,趙崢肯定會大為緊張,但錢謙益自己都不在乎,甚至還專門弄了個仙人指路,那他還有什麽好怕的?

陳圓圓本想請二人進去吃杯茶,但柳如是心係顧橫波,不想要在此耽擱太久,於是力邀陳圓圓與自己同乘。

陳圓圓回到廟裏取了奠儀,這才同柳如是一起上了車。

看看那前麵趕車的狀元郎,她挽著柳如是的胳膊悄聲歎道:“姐姐可真是膽大包天——不過這狀元郎的風姿,也確實配得上姐姐。”

“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說來還不都是你攛掇的?”

柳如是說著,又歎氣道:“誰成想媚兒竟就這麽走了,若早知道,我就該另想別的辦法,把那寄托了她愛子之情的木偶封印起來,好歹還能存個念想,不至於……”

說著,又忍不住垂淚。

陳圓圓在一旁也忍不住連連歎息,她與顧橫波、董小宛的關係,遠不如柳如是親近,當年與董小宛之間甚至有過齟齬,但畢竟經曆相近,這麽些年下來也早就釋然了,剩下的隻有物傷其類的悲涼。

卻說趙崢趕著車一路尋至龔府,離著約莫還有半條街遠,就見龔府門外停了不少車驢。

他下意識放緩了速度,正要把頭上的氈帽再壓低些,免得被人認出來,忽就聽後麵有人揚聲道:“前麵可是柳先生的車架?”

這是遇到熟人了?

柳如是挑開窗簾掃了一眼,旋即便道:“是小宛,快停車。”

趙崢控製車在路邊停好,那邊冒家的車也貼了上來,董小宛沒等丫鬟擺好台階,就撐著車轅跳了下來,湊到近前悲聲道:“姐姐,她、她怎麽……咦?你是狀元……”

因為方才看陳圓圓的態度,明顯是早就知道自己和柳如是的事情,所以麵對同為秦淮八豔的董小宛,趙崢也便沒有刻意隱瞞,甚至還好奇的端詳了一番。

不想董小宛看到駕車的是他,卻頓時麵露驚容。

糟糕,看來這個並不知情!

趙崢暗叫一聲不妙,正想打斷董小宛,陳圓圓突然從裏麵探出頭來,招呼道:“有什麽,且到車上再說。”

“是你?”

董小宛微微一愣,旋即又看向了趙崢,似乎是明悟了什麽,臉上神情變了幾變,最終幽幽一歎,這才抓住陳圓圓伸過來的手,上到了柳如是車內。

不想這一會兒的功夫,就湊齊了秦淮三豔。

趙崢暗暗鬆了一口氣,想想還是覺得不夠穩妥,於是悄悄扯下一塊內襯,遮住了口鼻,這才繼續趕著車往龔府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