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閑看庭前花開花落
晝閑人寂,聽數聲鳥語悠揚,不覺耳根盡徹;夜靜天高,看一片雲光舒卷,頓令眼界俱空。
世事如棋局,不著得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見真空。
一場閑富貴,狠狠爭來,雖得還是失;百歲好光陰,忙忙過了,縱壽亦為夭。
高車嫌地僻,不如魚鳥解親人。駟馬喜門高,怎似鶯花能避俗。
紅燭燒殘,萬念自然厭冷;黃梁夢破,一身亦似雲浮。
千載奇逢,無如好書良友;一生清福,隻在碗茗爐煙。
蓬茅下誦詩讀書,日日與聖賢晤語,誰雲貧是病?樽壘邊幕天席地,時時共造化氤氳,孰謂非禪?興來醉倒落花前,天地即為衾枕。機息坐忘盤石上,古今盡屬蜉蝣。
花開花謝春不管,拂意事休對人言;水暖水寒魚自知,會心處還期獨賞。
看破有盡身軀,萬境之塵緣自息;悟入無壞境界,一輪之心月獨明。
談紛華而厭者,或見紛華而喜;語淡泊而欣者,或處淡泊而厭。須掃除濃淡之見,滅卻欣厭之情,才可以忘紛華而甘淡泊也。
“鳥驚心”“花濺淚”,懷此熱肝腸,如何領取得冷風月;“山寫照”“水傳神”,識吾真麵目,方可擺脫得幻乾坤。富貴得一世寵榮,到死時反增了一個戀字,如負重擔;貧賤得一世清苦,到死時反脫了一個厭字,如釋重枷。
迷則樂境成苦海,如水凝為冰;悟則苦海為樂境,猶冰渙作水。可見苦樂無二境,迷悟非兩心,隻在一轉念間耳。
遍閱人情,始識疏狂之足貴;備嚐世味,方知淡泊之為真。
地寬天高。尚覺鵬程之窄小;雲深鬆老,方知鶴夢之悠閑。
兩個空拳握古今,握住了還當放手;一條竹杖挑風月,挑到時也要息肩。
階下幾點飛翠落紅。收拾來無非詩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處盡是禪機。
忽睹天際彩雲,常疑好事皆虛事;再觀山中閑木,方信閑人是福人。
東海水曾聞無定波,世事何須扼腕?北邙山未省留閑地,人生且自舒眉。
天地尚無停息,日月且有盈虧,況區區人世能事事園滿而時時暇逸乎?隻是向忙裏偷閑,遇缺處知足,則操縱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與之論勞逸較虧盈矣!
“霜天聞鶴唳,雪夜聽雞鳴,”得乾坤清純之氣。“晴空看鳥飛,活水觀魚戲。”識宇宙活潑之機。
閑烹山茗聽瓶聲,爐內識陰陽之理;漫履楸枰觀局戲,手中悟生殺之機。
芳菲園林看蜂忙,覷破幾般塵情世態;寂寞衡茅觀燕寢,引起一種冷趣幽思。
會心不在遠,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間,便居然有萬裏山川之勢。片言隻語內,便宛然見萬古聖賢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達人的胸襟。
心與竹俱空,問是非何處安腳?貌偕鬆共瘦,知憂喜無由上眉。
趨炎雖暖。暖後更覺寒威;食蔗能甘,甘餘便生苦趣。何似養誌於清修而炎涼不涉,棲心於淡泊而甘苦俱忘,其自得為更多也。
逸態閑情,惟期自尚。何事處修邊幅;清標傲骨,不願人憐,無勞多買胭脂。
天地景物,如山間之空翠,水上之漣漪,潭中之雲影,草際之煙光,月下之花容,風中之柳態。若有若無,半真半幻,最足以悅人心目而豁人性靈。真天地間一妙境也。
“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此是無彼無此得真機。“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常與水相連”,此是徹上徹下得真意。吾人時時以此景象注之心目,何患心思不活潑,氣象不寬平!
鶴唳、雪月、霜天、想見屈大夫醒時之激烈;鷗眠、春風、暖日,會知陶處士醉裏之風流。
黃鳥情多,常向夢中呼醉客;白雲意懶,偏來僻處媚幽人。
棲遲蓬戶,耳目雖拘而神情自曠;結納山翁,儀文雖略而意念常真。
滿室清風滿幾月,坐中物物見天心;一溪流水一山雲,行處時時觀妙道。
炮鳳烹龍,放箸時與□鹽無異;懸金佩玉,成灰處共瓦礫何殊。
“掃地白雲來”,才著工夫便起障。“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想到白骨黃泉,壯士之肝腸自冷;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閑。
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須百般計較;書讀五車,才分八鬥,未聞一日清閑。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疾風怒雨,禽鳥戚戚;霽月光風,草木欣欣,可見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
夜深人靜獨坐觀心;始知妄窮而真獨露,每於此中得大機趣;既覺真現而妄難逃,又於此中得大慚忸。
恩裏由來生害,故快意時須早回頭;敗後或反成功,故拂心處切莫放手。
藜口莧腸者,多冰清玉潔;袞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顏。蓋誌以淡泊明,而節從肥甘喪矣。
麵前的田地要放得寬,使人無不平之歎;身後的惠澤要流得長,使人有不匱之思。
路徑窄處留一步,與人行;滋味濃的減三分,讓人嗜。此是涉世一極樂法。
作人無甚高遠的事業,擺脫得俗情便入名流;為學無甚增益的工夫,減除得物累便臻聖境。
寵利毋居人前,德業毋落人後,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毋減分中。
處世讓一步為高,退步即進步的張本;待人寬一分是福,利人實利己的根基。
蓋世的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的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
完名美節,不宜獨任,分些與人。可以遠害全身;辱行汙名,不宜全推,引些歸己,可以韜光養德。
事事要留個有餘不盡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損我。若業必求滿,功必求盈者,不生內變,必招外憂。
家庭有個真佛,日用有種真道,人能誠心和氣、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間形體萬倍也。
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過高,當使其可從。
糞蟲至穢變為蟬。而飲露於秋風;腐草無光化為熒,而耀采於夏月。故知潔常自汙出,明每從暗生也。
矜高倨傲,無非客氣降伏得,客氣下而後正氣伸;情欲意識。盡屬妄心消殺得,妄心盡而後真心現。
飽後思味,,則濃淡之境都消;色後思**,則男女之見盡絕。故人當以事後之悔,悟破臨事之癡迷,則性定而動無不正。
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須要懷廊廟的經綸。處世不必邀功,無過便是功;與人不要感德,無怨便是德。
憂勤是美德,太苦則無以適性怡情;淡泊是高風,太枯則無以濟人利物。
事窮勢蹙之人。當原其初心;功成行滿之士,要觀其末路。
富貴家宜寬厚而反忌,是富貴而貧賤,其行如何能享?聰明人宜斂藏而反炫耀,是聰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敗!
人情反覆,世路崎嶇。行不去,須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務加讓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難於嚴,而難於不惡;待君子不難於恭,而難於有禮。
寧守渾噩而黜聰明,留些正氣還天地;寧謝紛華而甘淡泊,遺個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則群魔退聽;馭橫者先馭其氣,氣平則外橫不侵。
養弟子如養閨女,最要嚴出入,謹交遊。若一接近匪人,是清淨田中下一不淨的種子,便終身難植嘉苗矣。
欲路上事,毋樂其便而姑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萬仞;理路上事,毋憚其難而稍為退步,一退步便遠隔千山。
念頭濃者自待厚,待人亦厚,處處皆厚;念頭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濃豔,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義,君子故不為君相所牢籠;人定勝天,誌壹動氣,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鑄。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塵裏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達?處世不退一步處,如飛而蛾投燭、羝羊觸藩,如何安樂?
學者要收拾精神並歸一處。如修德而留意於事功名譽,必無實誼;讀書而寄興於吟詠風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個大慈悲,維摩屠劊無二心也;處處有種真趣味,金屋茅簷非兩地也。隻是欲閉情封,當麵錯過,便咫尺千裏矣。
進德修行,要個木石的念頭,若一有欣羨便趨欲境;濟世經邦,要段雲水的趣味,若一有貪著便墮危機。
肝受病則目不能視,腎受病則耳不能聽。病受於人所不見,必發於人所共見。故君子欲無得罪於昭昭,先無得罪於冥冥。
福莫福於少事,禍莫禍於多心。惟少事者方知少事之為福;惟平心者始知多心之為禍。
處治世宜方,處亂世當圓,處叔季之世當方圓並用。待善人宜寬,待惡人當嚴,待庸眾之人宜寬嚴互存。
我有功於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於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
心地幹淨,方可讀書學古。不然,見一善行,竊以濟私;聞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齎盜糧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儉者貧而有餘。能者勞而俯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讀書不見聖賢,如鉛槧傭。居官不愛子民,如衣冠盜。講學不尚躬行,如口頭禪。立業不思種德。如眼前花。
人心有部真文章,都被殘編斷簡封固了;有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豔舞湮沒了。學者須掃除外物直覓本來,才有個真受用。苦心中常得悅心之趣;得意時便一失意之悲。
富貴名譽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如盆檻中花,便有遷徙廢興。若以權力得者,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淒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
春至時和,花尚鋪一段好色,鳥且囀幾句好音。士君子幸列頭角,複遇溫飽,不思立好言、行好事,雖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學者有段兢業的心思,又要有段瀟灑的趣味。若一味斂束清苦,是有秋殺無春生,何以發育萬物?
真廉無廉名,立名者正所以為貪;大巧無巧術,用術者乃所以為拙。
心體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頭暗昧,白日下有厲鬼。
人知名位為樂,不知無名無位之樂為最真;人知饑寒為憂,不知不饑不寒之憂為更甚。
為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路;為善而急人知,善處即是惡根。
天之機緘不測,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顛倒豪傑處。君子隻是逆來順受、居安思危,天亦無所用其伎倆矣。
福不可邀,養喜神以為招福之本;禍不可避,去殺機以為遠禍之方。
十語九中未必稱奇,一語不中,則愆尤駢集;十謀九成未必歸功,一謀不成則訾議叢興。君子所以寧默毋躁、寧拙毋巧。
天地之氣,暖則生,寒則殺。故性氣清冷者,受享亦涼薄。惟氣和暖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澤亦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