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不可能是牲口,也不可能是機器。

所以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可能做到除了吃喝拉撒睡,什麽也不幹,就每天“噠噠噠噠”地打啞鼓墊子,機械地保持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力度,枯燥地練習一整天,日複一日。

而且就算人受得了,肌肉也受不了,每天十六小時,真的會把人練壞的。

大劉兒很快想到了這個問題,主動提出把練習時間減到每天十個小時,分三次練。

盡管這樣也很殘酷,但蘇乙還是拒絕了。

他告訴大劉兒,還是每天十六個小時,但每打四個小時,他就休息兩個小時。

大劉兒根本不相信蘇乙能做到,嘴裏笑嗬嗬說“好啊好啊”,但其實心裏憋著準備看蘇乙的笑話,等著蘇乙主動服軟。

於是,大劉兒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了,什麽叫狠人。

蘇乙真的做到了!

上一個片場積壓的焦躁和抑鬱,迫切需要一個放空思想的平台來持續釋放。

因為自我懷疑和否定帶來的精神創傷,也迫切需要他通過折磨肉身而達到宣泄和平衡。

打鼓,又不需要動腦子,又可以枯燥地自我折磨,簡直是為蘇乙量身定做的“療傷靈藥”。

最關鍵的是,蘇乙與生俱來本就帶著股狠勁。

對自己狠,也對別人狠。

而且他還沒有後顧之憂——這具身體受了任何損傷,隻要他不死,出了片場,都會被修複。

所以,造吧!

第一天,蘇乙打壞了一對鼓錘,打得胳膊都腫了起來,打得雙目失神,渾渾噩噩。

但他硬是堅持下來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枯燥的悶響,縈繞耳邊,即使是睡著了都還往蘇乙耳朵裏鑽。

大劉兒很詫異,心裏有了一絲敬佩,心說不管以後怎麽著,就衝著這一天的堅持,蘇乙都值得他翹起大拇指說聲牛逼。

第二天大劉兒還在睡覺,他就聽到蘇乙已經又開始打鼓了。

然後在大劉兒難以置信的目光下,蘇乙又打壞了一對鼓棒,打爛了啞鼓墊,硬生生再次堅持了十六個小時!

每隔四個小時,蘇乙便停下來,喝水,上廁所,拿起食物狼吞虎咽,然後倒頭就睡。

兩個小時後鬧鈴一響,他一骨碌就爬起來,涼水往臉上一拍,坐在鼓凳上就又開始了。

如是往複。

第三天,蘇乙打壞了兩對鼓棒,打爛了一張啞鼓墊,堅持了十六個小時。

第四天,同上……

第五天……

第六天……

然後,第七天!

大劉兒徹底震驚了!

盡管七天後的蘇乙形容枯蒿,胡須拉碴,頭發淩亂,身上的衣服像是剛擦過桌子的抹布一樣,又酸又臭,但此刻的大劉兒看蘇乙,就像是看神仙!

說真的,大劉兒根本不敢想象,一個人真的可以對自己狠到這種程度!

他真的被震撼到了!

他無法想象,這種人要是不成功,天理何在!

七天!

整整七天!

蘇乙的一對胳膊,腫就沒消過!

兩個小臂變得烏青透明,大劉兒自己看著都覺得疼,偏偏蘇乙跟沒感覺似的。

到第五天的時候,大劉兒實在看不過去,去藥店買了紅花油,沒到蘇乙休息的時候,他就趕緊給蘇乙擦藥,按摩,用熱毛巾敷上。

蘇乙的食物,也從最簡單的炒餅、蓋飯,變成了各種肉類、水果、雞蛋等營養豐盛的吃食。

他不是心疼蘇乙,他隻是想看看,蘇乙這個狠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第八天,大劉兒還是沒讓蘇乙碰真鼓,依然讓蘇乙打啞鼓墊。這次他把節拍器的速度調到80,還讓蘇乙打單跳,也就是1234,左右左右。

依然是一個星期!

蘇乙再次堅持下來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大劉兒死也不會相信,居然真有人能把這麽枯燥的事情做下來,還沒崩潰!

第三個星期,節拍器速度100,單跳,一個星期!

然後第四個星期,節拍器60,雙跳,也就是11223344,再打一個星期!

第五個星期……

第六個星期……

直到第七個星期,大劉兒才讓蘇乙從枯燥的啞鼓墊中解放出來,讓他開始學踩擦、打軍鼓、打底鼓,都是打八分音符。

這樣又是四個星期後,才開始正式練習動次打次,動打動動打……

蘇乙徹底沒了時間的概念。

練習四小時,休息兩小時,然後再練習,再休息。

他沒有日夜的概念,就這麽四二、四二地過著。

什麽前八後十六,什麽前十六後十六,各種基礎,他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練習。

他的腦子裏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東西,隻有動次打次。

他的耳朵裏,隻有“滴滴滴滴”的節拍器聲響個不停,做夢都在響。

眼前,永永遠遠都是黑色的隔音棉。

他不知道打壞了多少鼓棒,敲壞了多少鼓麵。

他不分晝夜地練著,沒有思想,沒有情緒,真的就像是個牲口,像台機器。

到了最後,哪怕是大劉兒都看出來了。

蘇乙是在有意懲罰自己。

否則,沒人會真的這麽刻苦的。

這根本就是自虐!

大劉兒猜不到蘇乙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但他開始害怕,開始恐懼。

他覺得蘇乙就像是個魔鬼,他不想再教下去了。

於是,在距離三個月隻剩下最後一個星期的時候,大劉兒把已經魔怔的蘇乙從架子鼓前叫了起來。

“去洗個澡,換個衣服,然後跟我走。”

“去哪兒?”蘇乙眼窩深陷,眼球布滿血絲。

“你出師了,恭喜你,今晚有我給你安排的畢業演出!”

“演出?”蘇乙眼中顯出一絲茫然。

記憶如潮,將他淹沒。

他突然徹底清醒過來。

回想起這近三個月時間近乎自虐的苦練,看著自己腫脹的四肢,蘇乙隻覺感慨萬千。

“好,我跟你走。”

夜。

燈紅酒綠,觥籌交錯。

一個紮著馬尾小辮兒,尖嘴猴腮的家夥搭著大劉兒的肩膀,滿嘴酒氣地道:“劉兒,給你麵兒,這事兒我應下了!既然你說他活兒不錯,我信你!待會兒讓他代替你,但是錢……”

“你放心,錢我一分不要!”大劉兒急忙道,“但有一點我事先說明,我這哥們兒不喜歡玩兒花的,就隻打節奏。”

其實不是蘇乙不喜歡玩兒花的,而是他還不會玩花的。

他也問過大劉兒。

大劉兒對他說:“兄弟,就你現在使的活兒,真想玩兒花的時候,那就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不想玩兒的時候也別找別扭。”

啪!

小辮兒一打響指:“會動次打次就行,就三首歌兒,也不用玩兒什麽花兒,行,待會兒就讓這哥們兒跟我上台。對了,哥們兒,你叫什麽呀?”

“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