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C12：應天知命
許言看著趴在自己病床邊熟睡的殷有希。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動作。她知道既然做了這樣的決定，就是和殷有希分開的時候了。她知道殷有希一定不會原諒她。她也知道殷有希其實並不愛她。她甚至可以預見五年後殷有希親手殺了自己的景象。
不怕。不悔。卻好苦澀。
慢慢地抬起手，一點點靠近殷有希，一點點撫上她柔順的發。馬尾，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到過了。披散下來其實很好看，隻是麵癱啊。永遠的沒有表情。可是那雙眼睛。每看一次都會忍不住心跳加快。這樣的人。這樣溫柔的人。真的不想放手。
可是許言閉上了眼。撫在殷有希發上的手卻慢慢離開了。離開的同時，還帶走了一絲白光。
既然終歸要死在你的手上，不如讓你當作殺死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好了。
“忘了我。殷有希。然後總有一天。遇見隻屬於你的幸福。”
五年。也不過是彈指一瞬。
論命師界這段時間最熱門的話題是應天命的一雙兒女。女兒不必說，鼎鼎有名的天誅邪魔，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操縱鬼魂的手段那是無人能及。而最近才出名的兒子應商，那更是了不得，居然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將，在這個城市簡直是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而讓他在論命師界出名的原因，卻是因為近來他正集結兵力，要去討伐他的親生姐姐，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天誅邪魔！
應商雖然年紀輕輕，但是論命師的資格卻還是有的。作為那個有名的論命師殷九卦的弟子，身邊還跟著強大的聖者阿綠和神女殷有希，自然這次討伐也備受矚目。
所有人都是支持的。但是真正參加的人卻並不太多。
天誅邪魔的名號實在太過響亮，那名字上附帶的血腥又太過有威震力，所以即使這次討伐的對手僅僅隻有一個人，也沒有太多人真的敢參加。
那個魔女，可是天機聖者應天命唯一承認的繼承者。即使她是邪惡的，也是最強大的。
此時，應銘山，論命殿。
“真的要去麽？”阿綠軟軟地靠在碩壯的女朋友的懷裏，表情那叫一個豐富多彩。又有些為難又有些興奮，居然還有些許的羞澀，“我好久沒有見到小言言了，好想念她哦。”
年商坐在一旁懊惱地捏了捏眉心，一臉無奈：“當然要去，殷大小姐都下了戰帖了，能不去嘛？可是我就真是不懂啊，她想去見姐姐為什麽要用我的名義啊？”
“這個叫作小兩口的鬧別扭。你這就不懂了吧。”
阿綠突然猥瑣地怪笑了起來，卻又是一臉正經地靠近了年商，“你想啊，小言言當年封了有希的記憶，還不告而別，然後居然做出那麽黑暗血腥的事情來，明擺著是要和有希決裂了。她知道有希那樣的性子絕不可能原諒她，所以背了所以痛苦和無奈自己一個人做那個惡人，明擺著是想要死在有希的手裏啊。而有希，既然知道了一切，又怎麽會那麽簡單就如了小言言的願呢？”
“姐姐這麽做，真的很可憐啊。”年商依然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連一旁的緹娜都看不過去，輕輕摸了摸他越發剛硬的臉頰。
“不要太擔心了。即使天下人都不懂許言，至少我們都明白，她並不是壞人。”
“是啊，小言言那家夥，當初連死都選擇了，老天爺也不讓，隻好用一百零八個人換她一輩子的贖罪，唉。老天爺那玩意，真是太狗血了。”
年商聽著心裏更加糾結，瞪了阿綠一眼，也不再說話。
想來天底下敢罵天的，也就他們幾個論命師了。要讓其他論命師聽到，還不立刻大罵大不敬什麽的。要知道，做論命師，最基本的一條就是順天應天，方可知命判命。
“說起來，有希上哪裏去了？”
殷有希在許言的房間裏。
五年前，她就是在這個充滿血腥味的房間裏手足無措地哭了很久。之後從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醒來，卻記不清很多事情。
很多。隻要有關許言，她都無法想起。
但是心裏卻無比清楚，那個殺死自己最尊敬的父上大人，那個殘忍得奪走了一百零八條無辜人命的惡魔，是讓自己心尖都在顫抖疼痛的人。
是她殷有希。這一生唯一的愛人。
即使失去了記憶，她還是記得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的感覺。痛到都要撕裂心肺，眼淚怎麽也止不住地流下，什麽也無法思考，隻有趴在那張隻剩下血腥味的**不停不停哭泣。
許言。那個名字就那麽自然地劃過腦海。朦朦朧朧的記憶裏沒有她的容貌，沒有她的聲音，可是有她對那個人的感情。
她什麽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事實就是。她愛那個叫許言的人。
即使她是十惡不赦的邪魔。即使她是殺父仇人。
知道了許言為什麽成為應果的前因後果之後就非常想要見到她。不管做什麽，隻是想要見到她。
知道了她在天機山之後每天想的事情就是怎麽去那裏，怎麽才能見到她。
天機山。應天命閉關的地方。
許言。或者說是應果。躺在牛皮沙發上吐血的時候，突然就算到殷有希要來了。
不知道是該哭該笑。五年前離開醫院的時候，她在鏡子裏看到那個白發的自己，就明白一切都該是逃不過的。可是真的沒有想到五年來努力篡改天命的她，居然慢慢地失去了五感。先是視覺。接著是聽力和嗅覺。最後連味覺都失去了。唯一隻剩下了觸覺。不僅是這樣，她還發現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漸漸在衰退，每天都會萬蟻噬心般疼痛和難過，然後吐血。她本以為自己將要迎接死亡，可是卻發現自己總是將死不死地吊著半口氣。
她想。老天是想她挨到殷有希來。或者，是想她一生都在這漫長的痛苦下存活。
可是事實上，在她看來，一切都沒有什麽區別。
因為五年前。許言已經死了。
留下來的應果，隻有生無可戀的絕望。
年商帶領大軍來到天機山，卻隻到了山腳下。他止住所有人，隻讓殷有希一個人上去。
而年商麵前，站著一個讓他身後所有人都不敢吭聲的人。
——應天命。
“你怎麽來了？”
“女兒的事，父親還是關心的。”
年商看向那個和他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卻發現男人的眼裏隻有淡淡的滄桑。他不再言語，卻恭敬地退到了一邊。
應天命苦笑。那是對最強大的論命師的禮儀。卻不是對一個父親。
他沒有做父親的資格。
“果兒不會死。但是會很痛苦地活著永遠地贖罪。你把這個給她。她不久就會被殷有希帶下來了。嗯。幫我對殷有希說一聲。她的父親是自殺的。”
“……”年商接過應天命遞過來的卷軸，再看向應天命時，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想。應天命應該是不反對許言的感情的。但是他卻不懂為什麽。
所有的父母不都應該反對麽？
可是年商不懂。在應天命看來，重要的東西隻有天命和無止境的後悔。那個和他一樣命運的女兒，此生唯一的情劫，他又有什麽可以反對的？
殷有希到達大廳的時候，許言剛好從房間裏出來。她的房間在二樓，一出來就居高臨下地看著殷有希。事實上，她什麽也看不到，卻是非常準確地把眼睛對準了大廳裏的殷有希。
殷有希。五年來沒有一天不出現在她的夢裏的女人。
一個沒有表情，話卻很多，溫柔善良的，她深愛著的女人。
而殷有希看到的，卻是一個白發及地，渾身是血，眼裏沒有任何光芒的，安靜的活死人。
隻在瞬間，腦海裏湧出了所有和她有關的記憶！
初識時膽小怕事害羞倔強的樣子。學習時笨拙可愛卻偶爾耍些小聰明的樣子。每每放假下山時兩眼放光萬分期待的小摸樣。遇到棘手事件時沉著冷靜可靠的樣子。靠近身邊時一臉羞怯又溫和的樣子。被阿綠和年商欺負時欲言又止的樣子。那一晚。了無生氣安靜地流著血的樣子。
許言。麵前這個為了無辜人命自殺，為了自己殺死一百多個人的女人。她不是應果。她是許言。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殷有希已經淚流滿麵。
從來沒有表情的自己。因為許言。學會了哭泣。
“你怎麽了？既然來了，為什麽不上來，也不說話？不想殺了我麽？”許言久久等不到殷有希說話，有些奇怪殷有希這個話嘮什麽時候也怎麽安靜了。想想又覺得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不禁心下黯然起來。
她想。或許殷有希這個時候是見到殺父仇人的和萬惡的魔頭的激動讓她說不出話來了。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還沒有再說什麽，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有著讓她無比眷戀的味道的懷抱。
太不真實的感覺讓她一時間有些發愣，卻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雖然一直都是黑暗。但是閉上眼的黑暗，居然讓她有些感到安心。
“你的眼睛怎麽了？”殷有希問。但是許言沒有回答。
殷有希又忍不住落下淚來，拿起許言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你的眼睛怎麽了？”
“……額。就看不見了啊。嗯。也聽不見了。”許言無比風輕雲淡地回答，又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那你還有那些地方不好？”殷有希的手指不停顫抖著，慢慢寫下這句話。
“額。就身體裏麵都不好啊。你可以用透視自己看的嘛。幹嘛問我。”許言還是覺得有些別扭。窩在比自己矮半個頭的殷有希的懷裏，雖然不太舒服，卻真的不想起來。
殷有希也緊緊地抱住她，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
“啊。說起來你不是來殺我的嘛？怎麽抱著我不放啊？”許言突然覺得。自己退化到十一年前初見殷有希時的笨蛋傲嬌去了。不僅說話語氣詭異，還連思維都慢了好幾拍。
“還有啊，你可以用法術和我溝通啊，在我手心寫什麽字，很癢誒。”
殷有希依然沒有用法術，在許言手掌中寫下“我就喜歡”幾個字。然後不再有動作。
“……”許言突然就有些想暴走了。
這算什麽答案啊答案。連回答哪個問題都不知道，就欺負她看不見聽不到啊？什麽時候麵癱話嘮變成連話都不愛說的人了？不，是不愛寫！看她這個樣子根本就是懶得一筆一劃地寫字吧？根本就是她懶了吧？快把人家可愛的話嘮姐姐還來啊墳蛋！
說起來，這個充滿喜感的再見麵是怎麽回事？難道不應該是苦大仇深淚滿衣襟的相愛相殺嘛？怎麽一邊退化傲嬌一邊大玩手心寫字的曖昧戲碼？這是做夢嗎？果然是做夢吧。是吧是吧。
“其實，我學了讀心術。你不要在心裏吐糟了。反正我也聽得見的。”
手心又癢了！觸覺這麽明顯，看來不是夢了。
說、起、來！會讀心術又什麽了不起的！姐姐我三年前就會了好不好！隻是不想讀好不好！幹嘛一副很了不起的感覺！
雖然許言看不到聽不到，卻在手心的幾筆中感覺到了殷有希有些得意的感情。這算怎麽回事？真的有心有靈犀？
“所以。這樣很好。”殷有希留下這麽幾個字，突然就鬆開了許言的懷抱。可是還沒等許言失落，就直接拉起了她的手，同時用法術傳來清晰的話語，“我們回家吧。小言。”
許言低下頭。
殷有希沒有回頭。但是她知道。許言在哭。
那個五年前死掉的女孩。終於委屈地哭了起來。
殷有希卻笑了。極其幸福地笑了。
因為終於。她找回了這一生。唯一的。永恒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