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月以來,馬洛幾乎直到今天才得空偷閑。他躺在新居的太陽室中,一絲不掛地享受著日光浴。他還不時張開兩隻壯碩棕黑的手臂,來回伸著懶腰,結實的肌肉也隨著一收一張。

站在一旁的安可·傑爾將一根雪茄塞進馬洛嘴裏,並為他點上火。他自己也含了一根,然後對馬洛說:“你一定累壞了,也許應該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也許吧,傑爾,但我寧願進市議會去休息。我要取得市議員的席位,而你要幫助我。”

傑爾揚揚眉毛:“怎麽把我也牽扯進去?”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第一,你是個經驗老到的政治人物;第二,你曾被喬蘭·瑟特踢出內閣,而那家夥寧願失去一隻眼睛,也不願意見到我當上市議員。你認為我沒有什麽機會,是嗎?”

“機會當然不大。”這位前教育部長表示同意,“因為你是司密爾諾人。”

“根據法律,這不成問題,我接受過基地的普通教育。”

“這個,你想想看,根深蒂固的成見何時尊重過法律?不過,你們自己人——那個詹姆·杜爾怎麽說?他的看法如何?”

“差不多一年前,他就說要幫我競選市議員。”馬洛流暢地答道,“但我現在的實力已經比他還強,他無論如何幫不了我的忙。這個人沒有什麽深度,聲音太大,手段太強——這樣做隻會惹人反感。我要贏得漂漂亮亮,所以我需要您。”

“喬蘭·瑟特是這顆行星上最精明的政客,而他必定會跟你唱反調。論智謀,我不敢說能勝過他。還有,別以為他不會使出各種卑鄙狠毒的手段。”

“我有錢。”

“這倒很有幫助。但是想要消除偏見,需要的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這醜陋的司密爾諾人。”

“我會砸下很多錢。”

“好吧,我會好好考慮一下。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可別反咬我一口,說是我慫恿你蹚這灘渾水的。是誰來了?”

馬洛嘴角下扯:“我想就是喬蘭·瑟特,他來早了,這點我可以理解。我跟他玩捉迷藏,已經足足玩了一個月。聽好,傑爾,你到隔壁房間去,把揚聲器的聲音調低。我要你也聽聽我們的談話。”

馬洛赤腳踢了這位市議員一下,將他趕到隔壁房間。然後他才爬起來,穿上絲質睡袍,並將人工日光調到普通的強度。

市長機要秘書板著臉走進來,表情嚴肅的管家躡手躡腳在他後麵將門關上。

馬洛一麵係腰帶,一麵說:“瑟特,請隨便坐。”

瑟特勉強咧開嘴角笑了笑。他選了一張很舒服的椅子,可是隻坐在椅子邊緣,全身仍然緊繃。他說:“如果你開門見山提出條件,我們就立刻進入正題。”

“什麽條件?”

“你希望慢慢磨嗎?好吧,那我從頭說起,比如說,你在科瑞爾到底做了些什麽?你的報告並不完整。”

“我幾個月前就交給你了,當時你很滿意。”

“是的,”瑟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搓著額頭,“但是從那時開始,你的一切行動都饒有深義。馬洛,我們對你正在進行的事知道不少。我們知道你正在興建多少座工廠,你為什麽急著做這件事,還有你總共花了多少錢。而你現在住的這座宮殿——”他環顧四周,卻沒有帶著任何欣賞的目光。“你在這座建築上的花費,是我年薪的許許多多倍。此外,你擺的那些排場——你耗費巨資所擺的排場,是為了打進基地的上流社會。”

“所以呢?除了證明你雇了許多高明的偵探,這還能說明什麽?”

“這說明你在一年之間,財富暴增了許多。而這個事實又意味著很多可能——比如說,你在科瑞爾的時候,發生了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那些錢你究竟是從哪裏弄來的?”

“親愛的瑟特,你不會真的指望我告訴你吧。”

“不會。”

“我就知道你不會,所以我偏要告訴你。那些錢,是直接來自科瑞爾領袖的金庫。”

瑟特不禁猛眨眼睛。

馬洛微笑著繼續說:“你一定會很遺憾,那些錢都是完全合法的。我是一名行商長,我和那位領袖做成一筆交易,賣給他一大批飾物,收取鍛鐵和鉻鐵礦作為代價。根據我和基地簽訂的苛刻契約,利潤的百分之五十歸我所有。等到年底,好公民都要繳所得稅的時候,我會將另外一半繳交政府。”

“在你的報告中,並沒有提到任何的貿易協議。”

“但是也沒有提到那天我的早餐吃了什麽,或是我現在的情婦叫什麽名字,或者其他任何不相幹的細節。”馬洛的微笑化作冷嘲,“我被派到那裏去——引用你自己的話——是要我把眼睛放亮一點,而我保證從未閉起來。你要我去調查失蹤的基地太空商船,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它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你要我查出科瑞爾有沒有核能,我在報告中已經提到,領袖的貼身保鏢佩有核銃,除此之外我沒有看到其他跡象。據我所知,我看到的核銃是帝國的遺物,也許已經失效了,隻是一種裝飾而已。

“前麵提到的這些,我都是奉命行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始終保有自由之身。根據基地的法律,行商長可以盡量開發新市場,從中取得一半的利潤。你到底在反對什麽呢?我實在不明白。”

瑟特謹慎地將目光轉移到牆壁上,勉強壓抑著怒意說:“根據一般性的慣例,行商在推展貿易時還要宣教。”

“我遵奉的是法律,而不是慣例。”

“有些時候,慣例的力量超過法律。”

“那你去法院告我好了。”

瑟特揚起深陷在眼窩中的憂鬱眼珠。“你畢竟是司密爾諾人,歸化基地並且接受基地教育似乎並不能讓你脫胎換骨。注意聽,並且試著搞清楚。

“這件事和金錢或市場無關,偉大的哈裏·謝頓所發揚光大的那門科學,證明了未來的銀河帝國要靠我們來建立,對這項神聖的使命我們義無反顧。

“而我們所擁有的宗教,是達成這個目標不可或缺的工具。利用這個宗教,當四王國有力量粉碎基地的時候,我們就能令他們臣服。這個宗教是控製其他世界最強而有力的手段,找不到比它更有效的辦法了。

“我們發展貿易和獎勵行商的主要原因,就是為了能更迅速有效地宣教,以便保證我們輸出的新科技體係,都能在我們徹底而直接的控製之下。”

瑟特停下來緩一口氣,馬洛趁機輕聲插嘴:“我知道這個理論,我完全了解。”

“你了解?這可出乎我意料之外。那麽,你當然應該明白你所做的事,像是試圖將貿易獨立;大量生產沒有價值、不能動搖經濟體係的小東西;將我們的星際政策交到財神手中;讓核能和控製它的宗教脫離——你的這些行為,等於全盤否定並終將推翻基地成功實施了一個世紀的政策。”

“也是該推翻的時候了,”馬洛輕描淡寫地說,“因為這個政策已經過時,變得危險又不可行。縱使你的宗教成功控製了四王國,銀河外緣卻鮮有其他世界接受它。當我們取得四王國的控製權時,曾有為數不少的人士流亡到其他世界,銀河在上,誰曉得他們會如何宣傳這段曆史,指控塞佛·哈定利用教士製度和人民的迷信,推翻了君主的地位、剝奪了君主的威權。倘若這還不足以說明,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是個更明顯的例子。如今,銀河外緣每一位統治者,都寧死也不願意讓基地的教士入境。

“我認為不應該強迫科瑞爾,或是其他任何世界,接受我自己明知道他們不想要的東西。瑟特,這是不對的。如果他們因為擁有核能而變得危險,那麽我們靠貿易關係和他們建立親密邦誼,要比借助不可靠的宗教宰製他們好得多。因為後者依靠的是外來的神秘力量,無異於一種令人憎恨的霸權,一旦稍微呈現疲弱的趨勢,它就會全麵崩潰。最後除了無止盡的畏懼和恨意,其他什麽都不會剩下來。”

瑟特以譏諷的口吻說:“說得非常好。那麽,回到我們原來的題目,你的條件是什麽?你要得到什麽好處,才會放棄自己的觀點而接受我的想法?”

“你以為我會出賣自己的信仰?”

“有何不可?”瑟特冷冷地答道,“你的本行不就是做買賣嗎?”

“隻在有利可圖的情況下。”馬洛一點也不動氣,“你難道有什麽辦法,能讓我賺得比現在更多嗎?”

“你可以保留利潤的七成半,而不是如今的五成。”

馬洛幹笑了幾聲。“的確是很優惠的條件。可是依照你的做法,貿易額會降到遠低於我如今的十分之一。你得提出更好的條件。”

“你還能在市議會中獲得一個席位。”

“無論如何我都會當選的,你不幫忙或幫倒忙都一樣。”

瑟特陡然捏緊了拳頭。“此外,你還能免除一場牢獄之災。否則,我可以讓你坐二十年的牢。把這項利益也考慮進去。”

“這不算利益,但你能拿什麽罪名威脅我?”

“謀殺罪如何?”

“謀殺什麽人?”馬洛輕蔑地問道。

瑟特的聲音變得尖厲,不過音量並未提高。“謀殺一名為基地工作的安納克裏昂教士。”

“真的嗎?你又有什麽證據?”

市長機要秘書將上身向前傾。“馬洛,我不是在虛張聲勢。搜證工作已經完成,我隻要簽署最後一份文件,基地控告行商長侯伯·馬洛的案件就能成立。你曾經遺棄一名基地公民,令他落在異邦暴民手中遭受酷刑致死。馬洛,你隻有五秒鍾的時間決定是否妥協。對我個人而言,我倒寧願你不加理會。與其將你變成一名可疑的盟友,不如毀掉你這個敵人來得安全。”

馬洛一本正經地說:“那我讓你如願吧。”

“好極了!”瑟特露出猙獰的笑容,“是市長要我試著和你先禮後兵,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看得出來,我並未努力試圖說服你。”

說完,他便轉身開門離去。

安可·傑爾又走進來,馬洛隨即抬起頭。

“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嗎?”馬洛問。

傑爾來回踱步。“自從我認識這條毒蛇以來,從未見過他發這麽大的脾氣。”

“好,你的看法如何?”

“嗯,我來告訴你吧。利用宗教取得支配權的對外政策,是他腦袋中的頑固教條,可是我卻認為,他最終的目的並不在於宗教。我被趕出內閣,也是因為駁斥這一點,這就不用我再多說了。”

“不用了。那麽根據你的想法,那些非宗教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傑爾轉趨嚴肅。“嗯,他並不笨,所以一定也看得出我們的宗教政策已經破產。在過去七十年間,這個宗教幾乎沒有幫我們征服過任何世界。他顯然是想利用宗教,達成自己的目的。

“任何宗教,出發點都是訴諸信仰和感情。如果將宗教當成武器,那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因為誰也不敢保證這種武器不會反過來傷到自己。

“過去一百年來,我們所發展的這些儀典和神話,已經變得越來越神聖、越來越傳統——而且越來越深植人心。就某方麵而言,它已經不在我們的控製之下。”

“這怎麽說呢?”馬洛追問,“別停下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嗯,假設有一個人,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利用宗教來對付我們,而不是幫助我們。”

“你是指瑟特……”

“你猜對了,我說的就是他。聽好,老兄,如果他能假借正統之名,動員基地所屬諸行星上各級神職人員反抗基地,我們是否應付得了?他讓自己成為那些虔誠信徒的領袖,就能發動一場戰爭來聲討異教徒,例如以你作為代表,而最後他就有可能稱王。總之,正如哈定說的:‘核銃是很好的武器,可惜無法分辨敵我。’”

馬洛使勁一拍**的大腿。“好吧,傑爾,把我送進市議會,我再好好跟他鬥。”

傑爾好一會兒不做聲,然後若有深意地說:“也許不行了。他剛才說一名教士被人以私刑處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可以說是真的。”馬洛毫不在意地回答。

傑爾吹了一聲口哨。“他有真憑實據嗎?”

“他應該有。”馬洛猶豫了一下,然後補充道:“詹姆·杜爾從頭到尾都在為他工作,不過他倆都不知道我早已察覺。那件事情,杜爾就是現場目擊者。”

傑爾搖搖頭。“喔,這就糟糕了。”

“糟糕?有什麽好糟糕的?根據基地的法律,那教士去那顆行星是非法的行為,他顯然是被科瑞爾政府拿來當做誘餌,不論他是否出於自願。基於常識,我別無選擇,隻能采取一種行動——而這個行動是百分之百合法的。假如他真要控告我,隻會在眾人麵前丟人現眼。”

傑爾再度搖了搖頭。“不對,馬洛,你忽略了一點。我告訴過你,什麽卑鄙手段他都使得出來。他並不是要將你定罪,他也知道沒辦法做到。但是他真正的企圖,是要破壞你在群眾心目中的地位。你聽到他剛才說的,有些時候,慣例的力量超過法律。你自然可以大搖大擺走出法庭,但是如果讓群眾知道,你將一名教士丟給野蠻的暴民,那你的聲望就泡湯了。

“群眾會承認你所做的完全合法,甚至是合理的。但是在他們心目中,你卻變成一個懦弱的家夥、一個沒有感情的野獸、一個鐵石心腸的怪物。這樣你就永遠不可能選得上市議員。

“更糟的是,他們還能用公民投票的方式取消你的公民權,這樣你的行商長資格也會丟了。你記得吧,你不是基地土生土長的。想想看,這樣能不能讓瑟特滿意?”

馬洛緊緊皺著眉。“原來如此!”

“小老弟,”傑爾說,“我會站在你這邊,但我幫不了什麽忙。你已是他們的頭號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