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當然不髒。

──有一種人,天生就有一種氣質,高潔出塵,就算他三天不洗臉六天不洗澡十二天不換襪子,喝的是溪水吃的是路邊攤睡的是階下樹幹,他還是一樣比天天洗三次澡日日換四次衣服時時擦汗揩塵的人更加令人覺得神清氣爽。

王小石就是這樣的人。

當然他也天天洗澡。要是不方便,偶爾懶起來,不洗澡一兩天也不是奇事。他吃遍名樓菜館,卻就是愛吃路邊小攤,喜用別人的幹濕毛巾往臉上揩抹,衣服穿得個七八天才換洗,可是予人的感覺,皮膚光滑而繃緊,膚色明亮而泛緋,衣白不沾微塵,瀟灑俊發,潔淨得如一株白蓮。

如果他是蓮,白愁飛就好比白雲。

王小石隻是出淤泥而不染,白愁飛則幹淨得連塵俗都不染。

王小石當然也不亂。

──有一種人,平時嘻嘻哈哈,偌大的一個人仍像小孩子一般,可是一到發生事故的時候,別人愈是慌亂他就愈是鎮定,真個可以做到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不動如山、泰山崩於前而不變於色。

患難不僅可以見真情,同時也可見本色。

王小石就是這樣的人。

甚至,有時候,他表麵上可能跟常人一般驚懼害怕,可是,心裏頭早已有了一套應對之法,害怕也隻是他一種不怕的偽飾而已。他是個有膽色的人。在他溫和的表麵裏,裹著的是一顆堅定的如岩石的心。

如果他的意誌如同岩石,白愁飛則像大山。

王小石心誌堅韌而不侵人,白愁飛則堅剛而逼人。

可是,王小石卻很亂。

真的很亂。

簡直亂得一團糟。

──當然,無論是誰,在力敵葉棋五與齊文六合擊之後,還能夠隻亂了衣衫不亂了心也未曾丟了性命的人,在江湖上,在京城裏,總共就隻有那麽幾人。

這幾個人裏,並沒有王小石的名字。

可是經此一役後,王小石的名字已經上了榜。

自古以來,有才能的人都好表現自己,莫不希望自己才藝得到發揮,並且能受到人們的注意。

要人注意,則必須使自己站在舞台上,而且還要讓燈火照著自己,才能令人集中視線,否則,就算你表現或表演得再好,也無人知。是故,先得要成名。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種:有的以奇言異行來嘩眾取寵,有的迎合潮流以投人所好,有的不惜奮臂搏車打倒權威求立威,有的則是被逼上了架子,想不露一手都下不來了。

──王小石無疑是末了的一種。

他卻力戰齊文六和葉棋五。

──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被逼的。

因為青衣文士拔了他的劍。

劍手的劍,便是他的性命。

青衣文士一手拔了他的劍來取他的性命。

王小石不想死。

不想死隻有反抗。

青衣文士一拔劍,就出手,邊說:“我以寫文章來教你劍法!”

他一劍就直取王小石咽喉。

高冠羽士袖手旁觀,卻喊了一聲:“‘明月照高樓’。”

王小石忽然一反掌、出劍架開來劍。

──王小石手中無劍,怎麽出劍?

那是他以手做劍,使出淩空銷魂劍。

青衣文士“哦”了一聲,劍法一振,眼看錯了開去,卻仍直指王小石的咽喉。

高冠羽士道:“好一個‘明月照高樓’轉而為‘明月照積雪’。”

“明月照高樓”原是曹植的《七哀》詩,“明月照積雪”卻是謝靈運的《歲暮》詩,青衣文士一招不著,立即變招,使來妙渾天成、一氣嗬成。

王小石知道對方不但武功高、劍法好,最可怕的是他招式法度森嚴,但章法又妙造乾坤,技法無跡回尋。他的隔空相思刀及時出手,算是架住了這一劍。

青衣文士冷哼一聲:“好,你再看這個。”他一麵長吟,手底下卻沒閑著,“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

他長吟聲中,已攻了六招。

六招,三百一十五式。

王小石完全被招式所籠罩。

他幾乎拆解不了。

他知道青衣文士念的,正是劉彥和的《神思篇》。《神思篇》主旨是說明心神的修養。以及分析神思與外物的交感,從而構成文章意象。可是,這些做文章的道理,在青衣文士手上使來,完全變成了武功招式。

“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本來是指培養虛靜的心虛,而先要虛才能接受事物,先能靜方可明察事物,這是為文者的修養功夫。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即是以疏治洗滌,以達到虛靜的境界。

“積學以儲寶”是指要累積經驗和知識。

“酌理以富才”是指鍛煉分析事物的能力,用一種合於準則的方式來思考。

“研閱以窮照”是說要發揮及利用生活經驗,研究所見所聞來培養觀察能力。

“馴致以繹辭”是說應訓練文章寫作的風格,才能把文字語言掌握精確。

這寫文章的六大要訣,而今卻成了天衣無縫、絲絲入扣、無瑕可襲、綿延不絕的六記劍招。

在這種劍光交織的天羅地網裏,王小石闖不過、衝不破、掙紮不出。

他左手劍、右手刀。

他一口氣使出“踏、破、賀、蘭、山、缺”六刀。

六刀一出,仍衝不開劍網,逃不過劍劫。

他立即又使六劍。

“滿、座、衣、冠、似、雪”。

隨即,他右手使:“夢、斷、故、國、山、川”六刀,左手施:“細、看、濤、生、雲、滅”六劍。

廿四式剛剛使過,刀劍合運,運出“今、古、幾、人、曾、會”,和“一、時、多、少、豪、傑”!

這六六三十六劍刀並使,合起來便是:“滿座衣冠似雪,踏破賀蘭山缺;一時多少豪傑,夢斷故國山川,今古幾人曾會,細看濤生雲滅!”

這六句是當朝文韜武略均名傳於世的名將所寫的名詞,在王小石手上使來,以一句涵蓋六闋震古鑠今的詩詞,而又以刀劍合並,逼出六詞的意境氣勢,頓時,青衣文士嚴謹的劍法為之攻破。

青衣文士也喊一聲“好”,劍不停,又進擊,邊道:“使劍如同為文,你就看看文章若寫得意深辭躓、嬉成流移、文同書鈔、拘攣補衲之弊吧!”

言盡時,劍已劃出。

劍招已成。

劍路縱橫。

死路。

文采風流,但每一招均有敗筆。

──每一個敗筆都是殺人的劍招!

王小石破不了。

──如果這四劍使得完美無缺,他反而能禦其強而攻其弱,甚至遇強愈強、奮力破之,但而今這四劍,跟先前六劍完全不一樣:這四劍充滿了缺陷。

──而這些缺失正是要命的地方,不能破的絕妙之處。因為敵手已先破了自己的局。

破不了。

棋下到此處,已是死棋。

死棋就得要認輸。

一生有些局是破不了的。

人生到此,不如一死。

可是人生在世,有些局是不得不破的,有些棋是輸不得的。

王小石驀然一醒。

──青衣文士使的劍招,正是鍾仲偉《詩品》中所雲的文章弊病:“章深辭躓”是指文章有深而隱晦的意思,但意義的掌握和表現不夠明確。

“嬉成流移”原還有下句“文無止泊”,意指文章浮散,不夠嚴謹,行文漫,沒有主旨之意。“文同書鈔”原句是“文章殆同書鈔”,意指用典用事太多,以致文章如同鈔書一樣。

而“拘攣補衲”還有下句:“蠹文已甚”,攣即拳曲不能伴之意,衲卻是補,蠹是食木的蟲,即是指用典太過,變成一種束縛、拚湊,成了文章的流弊。

──這句批評原在《詩品》不同的章段裏,青衣文士順手拈來,把這些句子化成劍招,連橫合縱,揮灑自如,足見他對文章劍法已熟能生巧,合為一體,運用得妙到極致,馳神入行。

──對方正是以文章之困轉為劍術之招以困之。

──若要不為所困,唯有不為所動!

──若要不為所動,唯有……

王小石猛然一省,立即棄刀。

刀直衝上天,似要破天而去。

青衣文士乍然抬頭,隻見刀成了劍,劍成了青龍,飛龍在天。

──要是在天的是劍,自己手中的劍呢?

──生死關頭,存亡呼吸間,王小石怎可以就此棄劍。

他急忙看手中的劍。

手中的劍卻不知在何時已換成了刀。

青衣文士一驚非同小可,再要變招已遲。

他的頸項一涼。

劍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時他感覺得到劍鋒的冷涼。

劍的無情。

他不怕。

畏懼還沒來得及侵蝕他。但是,驚震已先行擊中了他。

還幾乎擊潰了他。

他還來得及害怕。

他在歎。

驚歎。

“這是什麽招?”青衣文士讚歎得痛不欲生地說,“怎麽輕易破了鍾嶸的《詩品》和劉勰的《神思篇》?”

“破不了,”王小石一抄手,接住了直落下來的劍,道,“這不是劍招,也不是刀法,而是運用存乎一心。你當然知道詩仙李白的那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吧!這一句翻空出奇,突然而至,破格辟局,開門見天。劉勰在《文心雕龍》也說過,敏在慮前,應機立斷,也說過人才稟然,遲速異分。我不能困死在你的布局裏,隻好以‘天上來’之劍,製住了你,就好像李太白那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一般,完全打翻了詩的格律,俱自成詩。”他頓了一頓,道:“章法規律,囿限不住真正天才。”

青衣文士汗涔涔下。

羽衣高冠之士也聽得很用心。

──就在王小石危在瞬息的刹那,突然而且居然能以手中刀換取了他同伴掌中的劍,把劍激飛半空,分了敵手的心神,而以一劍製勝,他當時想著要搶救,竟也目眩神馳,來不及施援。其間變幻之劇、變化之大、變動之速、變異之急,可想而知。

他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王小石卻一笑。

一笑收劍。

青衣文士囁嚅道:“你……你不殺我?”

“我為什麽要殺你?”王小石笑笑說,“人生在世,難免有時候會,但最好也能夠一笑收劍。”

高冠羽士上前一步,抱拳揖道:“你不殺我六弟,我承你的情,但我還是要向你討教!”

王小石微籲一口氣,道:“其實兩位也不必相瞞了……”他向兩人抱拳道:“‘孤山放鶴’葉棋五葉兄、‘文無第一’齊文六齊兄,王某這兒有僭了。”

青衣文士和高冠羽士兩人麵麵相覷。

齊文六道:“咱們還是沒有把你誆著。”

葉棋五道:“你既然已知道咱們是誰,這一戰更不能不打了。”

王小石無奈地道:“葉五哥的‘飛流直下、平地風雷’棋子神兵,是武林一絕,在下遠所不及,已不用比了。”

王小石說得極為謙恭,葉棋五卻不受他這一番話,隻說:“你也不必過謙。今兒,咱們不比棋子石子的暗器。”

王小石一愕道:“那比什麽?”

葉棋五氣凝神聚,“比棋局。”

王小石一奇,“這兒哪有棋?”

葉棋五朗吟道:“天為局,地為譜,你我就是棋子了。”

王小石搖首道:“如要下棋則費時,葉兄何不另選日子,茗茶對弈,屆時在下一定奉陪……”

葉棋五一見王小石大有去意,即吆喝一聲道:

“呔!棋已布定,焉容你不下!”

話一出口,已發招。

他出手,看似平平無奇,王小石見招發招,見招拆招;遇招過招,遇招接招。十幾招一過,忽然發現:

葉棋五的步法,如同下棋一般,時車一平之,時將六平五,時馬六退四,時兵七進一,時炮二進六。

有些招他沒有發,隻引;有些招,他發了,但隻是虛。可是在短短十幾招間,如同下了十幾記“忍著”、“等著”和“險著”一般,“殺形”已布,“殺勢”已定,而“殺局”也成形了。

──而王小石正處身於這樣的“殘局”裏!